第115章:交叉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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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天氣熱得像個蒸籠。省城大學裏,梧桐樹上的知了扯著嗓子拚命地叫,叫得人心浮氣躁。期末考試一門接一門,圖書館、自習室座無虛席,空氣裏彌漫著紙張、汗水和風油精混合的複雜氣味。淩霜剛考完一門專業課,感覺像打了一場仗,腦袋昏沉沉的。她收拾好文具,拖著疲憊的步子走出考場,午後的陽光白花花的,晃得人睜不開眼。
回到宿舍,桌上躺著一封厚厚的信,是家裏寄來的。她拆開,裏麵除了父母的噓寒問暖,還提到了縣裏今年有政策,鼓勵大學生回鄉建設,甚至可能有不錯的工作安排。母親在信裏委婉地提了一句,說隔壁家誰誰的孩子留在了省城大單位,風光得很。淩霜捏著信紙,心裏亂糟糟的。畢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像這夏日的悶雷,滾在心頭。未來像一條岔路口,模糊地橫在眼前,留城?回鄉?每一個選擇都沉甸甸的。
她甩甩頭,暫時把這些煩心事拋開,眼下最要緊的是剩下的考試。她拉開抽屜,想拿稿紙整理下複習筆記,一眼看到了徐瀚飛前幾天剛寄來的回信。她順手抽出來,又看了一遍。信裏除了照例的問候和近況,還提到了他屋後那片試驗田:“新種已出苗,苗勢尚可,唯近日有蟲害跡象,正按土法驅治。” 字跡依舊沉穩。信的末尾,他照例叮囑她專心備考,保重身體。平淡的話語,卻像一股清泉,讓她焦躁的心稍微平靜了一些。她想起薑家坳那片綠油油的山野,想起那個在田埂上沉默勞作的身影,心裏莫名地踏實了些。
正想著,同宿舍的孫梅一陣風似的跑進來,揚著手裏一張通知,滿臉興奮:“淩霜!快看!省團委組織的暑期大學生支教隊開始報名了!去的是鄰縣山區,聽說條件挺苦,但特別鍛煉人!咱倆一起去報名吧?”
淩霜接過那張油印的通知,仔細看著。支教地點是鄰縣幾個偏遠的山村,時間一個月,主要任務是給村裏的孩子們補習功課,開展一些簡單的文化活動。條件確實艱苦,強調要能吃苦耐勞。
“山區啊……離家還挺遠的。”孫梅湊過來,指著地點,“不過聽說那邊風景特別好,純天然!就當是一次特殊的社會實踐了,肯定比待在城裏打短工有意思多了!怎麽樣,去不去?”
淩霜的心猛地動了一下。鄰縣山區……雖然和薑家坳不屬同一個縣,但那“山區”兩個字,以及描述中“偏遠”、“艱苦”的字眼,像一塊磁石,牢牢吸住了她。她幾乎立刻想到了徐瀚飛,想到了他信裏描述的勞作生活,想到了那片他精心照料的試驗田。去看看,去看看他生活的那個世界,去親身感受一下山裏的日子……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瘋狂地滋長。
“我……”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激動,對孫梅點點頭,“我去!咱們一塊報名!”
晚上,宿舍裏安靜下來,隻有電風扇嗡嗡作響和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淩霜攤開信紙,準備給徐瀚飛回信。想到即將到來的支教,她的筆尖都帶著輕快。
“瀚飛同誌:來信收悉,知新苗已出,甚慰。蟲害勿憂,循序漸進治理便好。近日考試繁忙,身心俱疲,然有一事,心中雀躍,亟欲與你分享。”
她詳細寫了支教報名的事:“省團委招募暑期赴鄰縣山區支教誌願者,為期一月,我與同學已相約報名。雖知條件清苦,然此乃深入基層、了解鄉情之良機,亦是我久存之心願。” 她沒敢直接說,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想離他所在的那個世界更近一些,去親身感受他所經曆的日常。但她寫道:“聽聞彼處風光與你信中描繪頗有相似,心向往之。盼能借此行,略盡綿薄,亦豐富見聞。”
寫到這裏,她仿佛已經看到了青翠的山巒、清澈的溪流,聽到了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心中充滿了期待。她接著寫:“考試畢即出發。歸期在七月末。期間書信不便,望勿掛念。你於村中,亦請萬事小心,勞逸結合。待歸來再詳談見聞。”
信的末尾,她照例鼓勵他:“新苗既出,悉心嗬護,必有成長。前路皆在腳下,共勉。”
她封好信,第二天一早就寄了出去。隨著信件的寄出,她對這次山區之行也越發期待起來。
*
薑家坳的七月,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也是一切生命最蓬勃的時候。玉米抽出了天纓,懷上了棒子,稻田裏綠浪翻滾。徐瀚飛更忙了,除草、追肥、防治病蟲害,一刻不得閑。屋後那幾行新玉米苗,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已經長到半尺高,綠瑩瑩的,格外壯實,雖然期間鬧了次蚜蟲,被他用煙葉水噴了幾次,也控製住了。
收到淩霜信的時候,他正從地裏回來,渾身汗濕。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跡,他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坐到窗前,就著傍晚的天光拆開信。當讀到她說考試繁忙、身心俱疲時,他眉頭微蹙;而看到她興致勃勃地提及報名支教,將要去鄰縣山區時,他拿著信紙的手頓住了。
鄰縣山區?雖然隔著重重大山,但地理上畢竟比省城近了許多。她要去那裏待一個月?去給山裏的孩子上課?他幾乎能想象出,她站在簡陋的教室裏,耐心教孩子們認字、唱歌的樣子,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她身上,一定很好看。但隨即,一股更強烈的擔憂湧上心頭。山裏的苦,他太清楚了。暑熱、蚊蟲、簡陋的食宿、崎嶇的山路……她一個城裏長大的姑娘,能受得了嗎?會不會生病?會不會想家?
他下意識地想提筆回信,勸她慎重,甚至想找些理由讓她放棄。但筆尖懸在紙上,他卻寫不下去了。他想起她信裏字裏行間透露出的興奮和決心,那不是一時衝動,那是“久存之心願”。他有什麽資格,用什麽立場去阻止她追尋自己的願望,去體驗另一種生活呢?她本就不該被束縛在溫室裏。
他沉默了很久,終於重新蘸墨,落筆。回信的開頭,他先表達了對她考試辛苦的理解,然後才提到支教的事:“知你報名支教,將赴山區,此誌可嘉。山區清苦,迥異城居,暑熱路險,務必珍重,安全第一。” 叮囑得細致,甚至有些囉嗦,透露出心底的牽掛。
接著,他寫道:“新玉米苗已尺餘,經風雨而愈健,你可放心。” 這句話,像是在說苗,又像是在說自己,也像是在對她說。他將目光投向窗外,晚霞映照下,院中那幾行新苗綠得發亮,葉片舒展,帶著雨水衝刷後的清新。他心中一動,拿過一張紙,用鉛筆簡單勾勒了幾筆,畫下幾株挺拔的玉米苗,雖筆法稚拙,但生機盎然。
在畫紙的背麵,他沉吟片刻,鄭重地寫下四個字:“苗壯,需經曆風雨。”
這既是對新苗的寫照,也是他對自己處境的認知,或許,更是他對即將遠行的淩霜的一種無聲的鼓勵和深深的期許。真正的成長,無法在溫室中獲得,必然要經曆風雨的洗禮。他希望她能夠堅強,也希望自己能夠配得上這份遙遠的牽掛。
他將畫紙小心折好,放入信封。這封回信,沒有過多言語,卻承載著複雜的情緒:有關切,有擔憂,有無法言說的思念,更有一種超越兒女情長的、深沉的理解和支持。他們的軌跡,一個走向更廣闊的天地去經曆風雨,一個在土地上默默紮根承受風雨,在這個夏天,似乎有了短暫的交匯,又將繼續沿著各自的路徑延伸,等待下一次的交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