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抉擇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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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底的天,熱得邪乎。省城像個密不透風的大蒸籠,柏油路麵曬得滋滋冒油光,腳踩上去都發軟。校園裏亂哄哄的,宿舍樓門口堆滿了打包的行李,空氣裏混著汗味、灰塵味和離別的傷感味兒。笑聲、喊聲、哭聲攪成一團,砸得人腦仁疼。
    淩霜一個人坐在窗邊,盯著桌上兩張紙發呆。電扇在她背後有氣無力地轉著,吹過來的風都是滾燙的。一張是係裏剛發的“優秀畢業生就業推薦表”,省農科院下屬的一個研究所,位置好,待遇高,多少人擠破頭想去。另一張,是她自己從報紙上小心剪下來的、皺巴巴的縣農業技術推廣站的招聘啟事,地點就在老家那個小縣城。
    這兩張紙,輕飄飄的,卻像兩塊千斤重的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一隻手抓著推薦表,指尖捏得發白。農科院,留在省城,搞研究,環境好,前途一眼能看到頭,是條安穩的“陽關道”。另一隻手摩挲著那張剪報,縣農技站,回去,麵對的是黃土、是鄉親、是數不清的實際難題,是條看不見盡頭的“獨木橋”。
    “淩霜!你還磨蹭啥呢!” 室友孫梅頂著一頭汗衝進來,嘩啦一下把行李袋拉鏈拉上,臉頰紅撲撲的,帶著興奮的光,“我簽了!就那外貿公司!明天就去報到!你呢?定沒定?農科院那表趕緊填啊,晚了名額就沒了!”
    淩霜扯出一個笑,把推薦表往書本底下塞了塞:“還沒……再想想。”
    “還想啥呀!”孫梅快人快語,嗓門亮,“這有啥可想的!農科院啊!多好的單位!留在省城多好!你成績這麽好,去了肯定有發展!回那個小縣城有啥出息?一輩子就跟土坷垃打交道了?”
    孫梅的話像針,紮得淩霜心裏一抽一抽的。她低下頭,沒吭聲。孫梅看她這樣,歎口氣,拎起行李:“行吧,你自己琢磨透!我走了啊,以後常聯係!” 門哐當一聲關上,宿舍裏頓時安靜下來,隻剩下電扇單調的嗡嗡聲。
    安靜反而讓人更心慌。她煩躁地站起身,在狹小的宿舍裏踱了兩步。目光掃過空了一半的床鋪,心裏也空落落的。她下意識拉開抽屜,裏麵最上麵,是徐瀚飛上次的來信。信紙邊緣有點毛糙,好像還沾著點幹泥印子。她拿出來,展開。信不長,還是那樣,話少,就說試驗田的玉米抽穗了,長得不錯,鄰村有人來問是啥種。最後一句寫著:“暑熱,心靜自涼。前路且長,緩行慎擇。”
    “緩行慎擇……” 她喃喃念著這幾個字,嘴角泛起點苦澀。緩?畢業在即,四麵八方都是催她做決定的聲音,怎麽緩?
    她想起剛結束的支教。那一個月的山區生活,像用刻刀鑿進了她腦子裏。破舊的教室,孩子們渴求知識的眼神,老鄉們談起收成時的無奈和期盼……那些畫麵,和眼前省城的車水馬龍疊在一起,割裂得讓她心頭發慌。她學的那些知識,在窗明幾淨的實驗室裏,是數據,是論文;但在那片需要它的土地上,可能就是肥料,是種子,是實實在在的希望。
    她又想起徐瀚飛。想起他在煤油燈下擦汗看書的樣子,想起他談起怎麽引水、怎麽堆肥時眼裏一閃而過的光,想起他肩上那副看不見的、沉甸甸的擔子。他像山崖縫裏的一棵樹,根須死死抓著那點貧瘠的泥土,頑強地向著一點點縫隙裏的陽光長。自己呢?難道學了這麽多年,就為了找個舒服的溫室待著嗎?
    兩種力量在她心裏拔河,撕扯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留下,意味著遠離泥土,也意味著……可能離他那個沉重而真實的世界越來越遠。回去,意味著放棄唾手可得的安逸,意味著要麵對她熟悉的貧困、落後,還有……和他之間那說不清道不明、卻實實在在牽著她心肺的關聯。
    她鬼使神差地拿起那張縣農技站的剪報。紙張粗糙,印刷模糊。她仿佛能聞到那股熟悉的、混合著幹草和泥土的氣息。回去,能做什麽?她不知道。也許就是下鄉跑田埂,給老鄉講講病蟲害防治,推廣點新種子。瑣碎,辛苦,可能還看不到啥立竿見影的效果。但那是腳踩實地的感覺。
    她又瞥了一眼那張印刷精美的推薦表。農科院,白大褂,儀器,論文。體麵,安穩。可她眼前浮現的,卻是徐瀚飛那雙因為長期勞作而骨節粗大、布滿繭子的手。那雙手,才是在真正地摸著土地過日子。
    心裏那架搖擺不定的天平,猛地向一邊沉了下去。一股混雜著衝動、義無反顧甚至有點悲壯的情緒湧上來。她抓起筆,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就在那張剪報的背麵空白處,飛快地寫下一行字:
    “我決定回去。”
    字寫得歪歪扭扭,卻帶著一股豁出去的勁兒。寫完這幾個字,她像虛脫了一樣,癱坐在椅子上,大口喘著氣,心跳得像打鼓。但奇怪的是,之前那種焦躁不安、無所適從的感覺,反而慢慢平息了。一種近乎麻木的、卻又異常清晰的平靜,籠罩了她。
    她知道,這個選擇,在很多人眼裏,包括孫梅,就是傻,就是沒出息。她仿佛已經聽到了那些議論和不解。但她顧不上了。就像渴極了的人,隻想喝一口最近的水,不管那水是清是濁。
    窗外,城市的霓虹燈次第亮起,勾勒出繁華的輪廓。淩霜卻覺得那光亮有些刺眼。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目光越過層層疊疊的樓房,望向黑暗的、遠山的方向。那裏沒有燈火通明,隻有沉沉的夜色。但她的心,卻像找到了落點的歸鳥,不再懸空撲騰。
    她回到書桌前,小心翼翼地把那張農科院的推薦表折好,塞進了抽屜最底層。然後,她攤開信紙,她要給徐瀚飛寫信。這一次,她不再迷茫,不再猶豫。筆尖落在紙上,沙沙作響,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瀚飛同誌:展信佳。很久沒給你寫信,心裏積了很多話……我畢業了。麵前有兩條路,我選了那條可能比較難走的……我打算回縣裏農業技術推廣站工作。”
    她寫得很慢,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訴他自己的決定。沒有抱怨,沒有渲染艱難,隻是平靜地陳述。她甚至帶著點自嘲的口氣寫道:“可能很多人會覺得我犯傻,放著省城的好單位不去,偏要往回跑。但我想試試看,學到的這點東西,能不能在咱們那片土地上,發出點芽來。”
    信的末尾,她頓了頓,筆尖懸在空中片刻,終於落下:
    “前路肯定不好走,但我心裏好像反而踏實了。希望你一切都好。等安頓下來,再給你寫信。”
    封好信,貼上郵票。淩霜拿著信走出宿舍樓。夜風帶著點涼意,吹散了些許暑氣。她把信投進郵筒,聽到那聲輕微的“哢噠”落箱聲,心裏最後那點彷徨也消失了。
    抉擇的十字路口,車來車往,人聲鼎沸。她站在原地,看了好久,最終轉過身,朝著那條燈火黯淡、卻通往故土的小路,邁出了腳步。這一步踏出去,就不能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