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鴻雁傳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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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寄出去後,淩霜的心像是被懸在了半空,七上八下的。宿舍樓一天比一天空,喧囂漸漸沉寂,隻剩下她還沒搬走。白天,她忙著辦理畢業手續,整理四年積攢的書籍雜物,每一本舊書、每一頁筆記,都牽扯出回憶,讓她更加清晰地意識到,一個階段真的要結束了。晚上,躺在空蕩蕩的床板上,聽著窗外城市的夜聲,她就會忍不住想,那封信他收到了嗎?他看到信會怎麽想?會不會覺得她太衝動?還是……會理解她?
這種焦灼的等待,比準備畢業論文答辯還要難熬。她甚至有點後悔,是不是在信裏寫得太直接了?畢竟,他隻是她通過書信聯係的朋友,她把自己的重大人生抉擇這樣攤開在他麵前,會不會是一種負擔?
就在她胡思亂想、幾乎要把那封信的內容背下來的時候,回信到了。那天下午,她剛從係辦蓋章回來,汗津津的,門房大爺喊住她,遞過來一個熟悉的、略微鼓囊的信封。看到那上麵力透紙背的熟悉字跡,淩霜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搶過信,道謝的聲音都帶著顫音。
她小跑回宿舍,反手關上門,背靠著門板,迫不及待地撕開了封口。信紙有點厚,摸起來粗糙,帶著一股淡淡的、陽光和幹草混合的氣息,像是剛從田間地頭帶回來的。
“淩霜同誌:來信收悉。近日搶收夏糧,回信遲了,見諒。”
開篇依舊是平靜的語調,仿佛隻是間隔了尋常的幾日。淩霜屏住呼吸,急切地往下看。
“畢業在即,麵臨抉擇,心中彷徨,此乃常情,不必過於焦慮。”他看到她的迷茫了,而且理解這種情緒是正常的。淩霜心裏微微一鬆。
接著,他的筆調依舊沉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人生道路,緊要處往往隻有幾步。無論作何選擇,但求無愧於心,腳踏實地,便好。” 他沒有問她為什麽,沒有評判她的選擇“對”或“錯”,隻是告訴她,遵循內心,踏實去做就好。這種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支持,像一塊沉穩的基石,瞬間安撫了她連日來的忐忑不安。
然後,信的內容轉向了她提到的“返鄉”想法。這一次,徐瀚飛的筆觸明顯變得具體和深入,不再是泛泛的安慰。
“你提及欲返鄉,投身農技推廣,此誌可嘉。基層工作,千頭萬緒,直接麵對鄉親與土地,雖繁瑣艱辛,然意義深遠。”他先肯定了這件事的價值。
接著,他仿佛早已思考過無數遍,開始條分縷析地寫下他的構想,筆尖沙沙,仿佛帶著泥土的質感:
“縣農技站工作,若能沉下心,可做之事甚多。譬如,你前次寄來的pH試紙,雖簡略,然啟發頗大。本地土壤情況複雜,若能結合簡易測定,大致摸清不同田塊的酸堿性,進而引導農戶對症施肥,或撒石灰改良酸土,或增有機肥調理堿地,雖是小步,積年累月,必見成效。此為一。”
“其二,糧種更新換代,乃增產關鍵。你帶回的新玉米種,今秋可見分曉。然新品種推廣,非一蹴而就。需先小麵積示範,讓農戶親眼所見,勝於空言。可與村中信譽好、善接納新事物的農戶合作,建立示範田,收獲時組織觀摩,以點帶麵,徐徐圖之。”
“其三,病蟲害防治,農民最為頭疼。除農藥外,可嚐試推廣些土洋結合的防治法子。如你前信提及的煙葉水、草木灰水,成本低,汙染小,對部分害蟲有效。可將此類土法收集整理,結合農時,簡單易行地推廣開去。”
“其四,農技推廣,重在‘推’與‘廣’。下鄉不能光講理論,需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在田間地頭發現問題,現場解答。語言要通俗,方法要實在。若能編些順口溜、畫些簡易圖,效果更佳。”
他一口氣寫了好幾頁,思路清晰,考慮周全,仿佛他不是那個困守山村的“戴罪之身”,而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農技推廣專家在傾囊相授。字裏行間,沒有好高騖遠的空想,全是紮根本土、切實可行的具體路徑。
淩霜讀著讀著,眼眶就濕了。他不僅沒有覺得她的選擇荒唐,反而如此認真、如此細致地幫她規劃,把他的思考、他的經驗,毫無保留地分享給她。這份沉甸甸的信賴和支持,比任何華麗的鼓勵都更有力量。她仿佛看到,在遙遠的小山村裏,煤油燈下,他如何蹙眉沉思,如何將多年的觀察和思考,凝練成這一行行切實的文字,隻為給她這個即將踏上歸途的同行者,一點微光的指引。
信的末尾,他筆鋒一轉,語氣變得格外深沉:“我之處境,你亦知曉。前路晦暗,身不由己。然見你等有誌青年,願返鄉耕耘,以學識報效桑梓,心中甚慰。此路艱難,望你既有滿腔熱忱,亦存堅韌耐心。但有所需,凡我所能,必不推辭。”
最後,他寫道:“新玉米長勢良好,靜待秋收。村中一切如常,勿念。願你前路從容,保重身體。”
信的末尾,沒有署名,隻有一個簡單的日期。
淩霜把信紙緊緊貼在胸口,淚水終於忍不住滑落下來,但嘴角卻高高揚起。那是一種被深刻理解、被堅定支持的巨大幸福感和力量感。他懂她,不僅懂她的迷茫,更懂她選擇背後的意義,並且,他願意用他全部的經驗和思考,為她鋪路。
她立刻鋪開信紙,她要回信。這一次,她的心中沒有了絲毫猶豫,充滿了篤定和力量。
“瀚飛同誌:手書奉悉,反複誦讀,心中塊壘,豁然開朗!感激之言,難以盡述!”
她首先表達了她最深的謝意:“得你如此詳盡指點,如暗夜得燈,心中頓時亮堂了許多!你所言句句在理,皆是金玉良言,我必銘記於心,付諸實踐。”
接著,她興奮地回應他的具體構想:“土壤普查、示範田、土法防治、下鄉方法……你所思所慮,竟與我近日所學所感不謀而合,且更為具體可行!真恨不得立刻就能回到縣裏,照著你的法子,一樣樣嚐試起來!”
她也坦誠了可能的困難:“我知前路必定不易,人情世故,資源匱乏,皆需麵對。但既有此誌,又得你如此助力,我便有了底氣。縱有千難萬難,亦當一步步走下去。”
最後,她寫道:“新玉米將熟,甚是掛念。秋收時節,若有機會,盼能知曉收成如何。你在村中,萬望保重。待我安頓下來,再與你細說見聞。”
這封回信,帶著她的決心、感激和嶄新的鬥誌,飛向了薑家坳。這一次書信往來,不再僅僅是傾訴與安慰,而是一次精神的交匯和力量的傳遞。淩霜感到,她不再是孤獨地走向那片熟悉的土地,她的身後,有一道沉默卻無比堅實的光芒,照亮著她的歸途。而徐瀚飛,也在這次通信中,仿佛透過淩霜的選擇,看到了自己被困頓命運所阻隔的理想,有了一絲得以延續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