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迷霧啟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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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老那句仿佛隨風飄來的低語,在寧寒心頭盤桓了整整一夜。“山門一開,風雲便動。是福是禍,誰又說得準呢……”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蕩開層層疊疊的漣漪,攪得他難以安寧。他反複咀嚼著這句話,試圖從中品出木老的真正意圖——是過來人基於經驗的告誡?是洞察了他秘密後的提醒?還是…一種隱晦的鼓勵?
    或許,真的是自己太過於敏感了。一個風燭殘年、看似與世無爭的雜役老人,又能有什麽深不可測的心思呢?寧寒躺在硬板床上,望著茅草屋頂縫隙中漏下的、被濃霧渲染得一片灰蒙的微光,心中那份被壓抑已久的、對力量近乎本能的渴望,終於如同蟄伏的火山,開始猛烈地湧動。
    開山門,招收弟子。這是擺在眼前最清晰、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條路。繼續留在夥房,固然安全隱蔽,但想要快速恢複修為,甚至更進一步,以期未來能向煉魂宗那樣的龐然大物複仇,無異於癡人說夢。他需要資源,需要功法,需要一個不那麽引人注目的身份,去接觸這個陌生的修真世界。外門弟子,無疑是最好的跳板。
    風險固然存在,測靈碑是否會窺破他丹田內那本神秘的古書?內門長老的目光是否能看穿他精心維持的斂息術?但若因畏懼風險而裹足不前,他寧寒,又何談報仇雪恨?
    “必須去!” 黑暗中,寧寒的拳頭悄然握緊,指甲陷入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這痛感讓他更加清醒和堅定。“畏首畏尾,隻會辜負了所有人的犧牲!”
    然而,一個現實的問題橫亙在眼前——身份。
    他“小白”這個稱呼,源於木老隨口一提,根本算不上正式名字。一個來曆不明、連自己姓名都記不得的人,如何去參加一個正規宗門的入門考核?玄霧宗再是不拘一格,也絕不可能收留一個徹頭徹尾的“黑戶”。他需要一個合理的身份,一個能被宗門認可的“根腳”。
    而這個關鍵,無疑落在了木老身上。
    唯有木老,這個將他從江邊撿回、給了他暫時容身之所的老人,才能為他提供一個說得過去的身份。可木老會答應嗎?他為何要為一個“失憶”的、可能帶來麻煩的陌生人,擔上這份幹係?
    思緒紛雜,直到天光漸亮,濃霧未散。寧寒深吸了一口帶著濕冷草木氣息的空氣,翻身下床。他像往常一樣,沉默地挑水、劈柴,將夥房院落打掃得一塵不染。但他的動作比平日更慢,眼神也更沉,仿佛在積蓄著某種勇氣。
    當晨曦終於艱難地穿透濃霧,為小院鍍上一層慘淡的金邊時,寧寒看到木老佝僂的身影出現在藥圃旁,正慢悠悠地給那些掛著露珠的草藥除草。
    就是此刻了。
    寧寒放下手中的掃帚,整理了一下身上洗得發白的粗布衣服,盡管這並無必要。他邁開步子,朝著藥圃走去。腳步踏在濕潤的泥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在這靜謐的清晨顯得格外清晰。
    木老似乎並未察覺他的靠近,依舊專注地侍弄著那些在他看來品階低劣的草藥,動作緩慢而穩定。
    寧寒在木老身後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幹燥的嘴唇翕動,卻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直接請求?該如何措辭?坦白?那絕無可能。
    就在他內心劇烈掙紮之際,木老頭也不回,那沙啞的聲音卻已響起,打破了清晨的寧靜:“有事?”
    寧寒心頭一凜,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對著木老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姿態放得極低:“木老。”
    木老緩緩直起有些佝僂的腰,轉過身,那雙布滿皺紋卻不見渾濁的眼睛平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下文。
    “我…” 寧寒抬起頭,臉上努力擠出一絲屬於少年人的、混合著渴望、不安與希冀的神情,“我聽說…宗門即將開山門,招收新弟子…”
    他頓了頓,觀察著木老的反應。然而木老臉上古井無波,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仿佛在聽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
    寧寒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語氣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小子…小子蒙木老救命之恩,又得收留在此,本不該再有非分之想。隻是…隻是聽聞仙道渺渺,心中…心中實在向往。小子雖愚鈍,亦想…想去試一試那入門考核,即便不成,也算…也算斷了這份念想。”
    他將自己定位在一個懵懂、卻對仙道抱有幻想的小雜役位置上,言辭懇切,又帶著幾分不自量力的羞慚。
    木老聽完,沒有立刻回答。他隻是用那雙看透世事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寧寒,目光在他那張因為刻意維持表情而顯得有些僵硬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空氣中彌漫著山霧的濕氣和草藥的清苦味道,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寧寒的心懸到了嗓子眼,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胸腔裏那擂鼓般的心跳聲。他預想了木老的各種反應——拒絕、盤問、懷疑…卻唯獨沒有料到接下來發生的一幕。
    隻見木老那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竟緩緩扯開了一個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像是幹涸土地裂開了一道細縫。他點了點頭,聲音依舊沙啞,卻透出一股出乎意料的爽快:
    “想去,便去試試吧。”
    如此幹脆利落的應允,反而讓寧寒愣住了,一時之間竟有些反應不過來。他準備好的諸多說辭,祈求的話語,全都堵在了喉嚨裏。
    木老仿佛沒有看到他的錯愕,自顧自地繼續說道,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安排一件日常雜務:“你既然什麽都不記得,總得有個正經名字應付宗門錄籍。我姓木,你便隨我姓,叫…木小白吧。”
    木小白…寧寒(不,現在或許是木小白了)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這個名字,聽起來比“小白”似乎也沒好到哪裏去,依舊帶著一股對待貓狗般的隨意。但他此刻無暇計較這些,名字不過是個代號,重要的是身份。
    然而,木老接下來的話,才真正讓他心神劇震。
    “至於來曆…” 木老微微抬起眼皮,昏黃的眼珠裏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便說是我早年失散的遠房侄孫,家中遭了災禍,前來投奔於我。前些時日我外出采購,便是去接應你。你途中受了驚嚇和傷勢,故而記憶有些混沌。如此,宗門執事那邊,也就說得過去了。”
    寧寒徹底怔在原地,心中翻湧起驚濤駭浪!
    木老這番話,不僅僅是為他提供了一個名字,更是為他量身打造了一個近乎完美的身份背景!遠房侄孫,家遭災禍,投奔而來,途中受傷,記憶混沌…這一切,完美地解釋了他的突然出現、他的“失憶”、他身上的傷勢,甚至他可能對過去“家族”情況的一無所知!這個身份,天衣無縫,足以應對宗門最基礎的核查!
    他為什麽會這麽做?他難道早就料到自己會提出這個請求?還是說,他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
    寧寒看向木老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深深的困惑。眼前這個看似普通、行將就木的老人,其心思之縝密,反應之迅速,決斷之果敢,都遠遠超出了一個普通雜役應有的範疇!
    “木老…您…您為何…” 寧寒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驚訝而有些幹澀。
    木老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語氣恢複了以往的平淡,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人老了,總想著身邊能有個端茶送水、養老送終的人。你既然無處可去,我便認下你這個義孫。日後在人前,你需記得改口。”
    義孫!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再次炸響在寧寒的腦海。從一個撿回來的、來曆不明的流浪者,到一個有宗有族、有根有底的“義孫”,這其中的差別,何其之大!木老此舉,等於是用他自己的身份和信譽,為他做了擔保,將他徹底納入了羽翼之下——至少在外人看來是如此。
    這已經不僅僅是舉手之勞的救助,而是一種近乎賭博的投入!木老,他究竟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麽?還是真如他所說,僅僅是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養老送終”?
    無數的疑問在寧寒心中盤旋,但他知道,此刻不是探尋真相的時候。無論木老出於何種目的,眼前的結果,對他而言,是絕處逢生,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
    他壓下心中的萬般思緒,後退一步,整了整衣襟,對著木老,鄭重其事地、深深地拜了下去,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恭敬和真誠:
    “孫兒…木小白,拜見爺爺!多謝爺爺成全!”
    這一拜,有演戲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感激。無論前路如何,無論木老目的為何,此刻,是這位老人,給了他一個重新開始、踏上征程的機會。
    木老坦然受了他這一拜,昏黃的目光在他低垂的頭頂停留片刻,那目光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審視,有期待,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他上前一步,伸出那雙布滿老繭和泥土痕跡的手,虛扶了一下:“起來吧。既然決定了,便好好準備。開山門之日,我帶你前去。”
    說完,他不再多言,重新轉過身,佝僂著腰,繼續侍弄起那些在濃霧中顯得有些萎靡的草藥,仿佛剛才那番足以改變一個少年“命運”的對話,隻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寧寒,不,現在是木小白了,站起身,看著老人那仿佛與山霧、與藥圃融為一體的背影,心中沒有絲毫輕鬆,反而感覺像是踏入了一片更加深邃、更加撲朔迷離的迷霧之中。
    木老答應得太爽快了,爽快得令人不安。為他編造的身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早有準備。認作義孫的舉動太突然了,突然得超乎常理。
    這一切,都指向一個結論——木老,絕非凡人。他看穿了自己的偽裝嗎?他知曉自己的仇恨嗎?他對自己丹田內的秘密,是否有所察覺?
    山風裹挾著濕冷的霧氣吹過,帶來刺骨的寒意。木小白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單薄的衣衫。
    前路,似乎因為有了方向而清晰了些許,卻又因為木老這團驟然加深的迷霧,而變得更加吉凶難測。
    玄霧宗的開山門考核,會是通向複仇之路的起點,還是…另一張無形羅網的入口?
    木老那沉默的背影,在濃霧中,仿佛隱藏著所有的答案,卻又緘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