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水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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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窯洞口的微光就透過窗欞照了進來。我一骨碌爬起來,想起今天要去鄉裏參加民主生活會,匆忙套上衣服往外走。剛到院子裏,就看見王德山老漢正佝僂著身子,在院角那個圓拱形的土窖前忙碌。晨霧在窖口繚繞,給那圈青灰色的磚沿蒙了層薄紗,這物件我住了快倆月竟沒仔細留意過,一直當是儲存土豆的菜窖。
“王大爺,您這菜窖藏了不少過冬的土豆吧?” 我趿著布鞋湊過去,剛靠近就聞到一股潮濕的土腥味。窖口蓋著塊厚重的青石板,邊緣鑿著細密的凹槽,上麵還壓著塊半大的石頭,想來是防雨水倒灌和牲畜誤入的。
老漢聞言直起腰,手裏的葫蘆瓢在晨光裏晃出細碎的光斑:“啥菜窖喲,這是咱李家坳的‘救命窖’。” 他費力地挪開壓在石板上的石頭,“吱呀” 一聲推開蓋子,一股沁涼的水汽混雜著泥土的腥氣撲麵而來。我好奇地探頭望去,窖底黑黢黢的深不見底,隱約能聽見水滴落在水麵的叮咚聲,像是藏在地下的秘密歌謠。
“這是水窖?” 我愣在原地,看著老漢用葫蘆瓢輕巧地舀起半瓢水。水色渾濁,帶著淡淡的土黃色,水麵還漂著細小的草屑和泥沙。這場景讓我突然想起剛來時喝的水缸水,總帶著沉澱的泥沙,原來水源就在這些不起眼的土窖裏。
“咱李家坳十年九旱,老天爺賞的雨水可得好好存著。” 王德山用粗糙的袖子擦了擦瓢沿,渾濁的水珠順著袖口滴落,“這窖深三丈六,能存二十擔水,夏天積的雨水,夠俺老漢精打細算喝到來年開春。你看這窖口沿,特意砌得比院子高半尺,下雨時雨水順著屋簷的導流槽流進來,先經過這層碎石細沙濾掉泥沙,才能進窖裏存著。” 他指著窖口邊緣鋪著的砂石過濾層,那些不起眼的碎石細沙,竟是黃土坡上最原始的淨水裝置。
我繞著水窖仔細轉了一圈,發現窖壁是用黃泥混合麥秸稈夯實的,上麵還留著當年築窖時的夯痕,一圈圈像樹木的年輪。這種在《中國農村水利史》裏見過的黃土防滲技術,此刻就真實地存在於腳下。想起城裏擰開水龍頭就有的自來水,再看看這深不見底的水窖,突然明白 “滴水貴如油” 在這片土地上不是誇張的修辭,而是生存的常態。
“李書記沒見過這稀罕物吧?” 張嬸挎著木盆從旁邊經過,看見我們就笑著搭話,木盆沿還沾著沒擦淨的水漬,“你住的村委會窯洞也有口水窖,前幾年王書記特意請塬上的匠人修的,比俺家這口還深呢,就是這兩年沒好好清淤。” 她指了指我住的窯洞牆角,果然有個相似的圓拱形窖口,隻是被掃帚、麻袋等雜物擋著不太顯眼。
跟著張嬸去她家看水窖時,正遇上她兒媳在灶台邊倒水。一個豁口的木桶架在灶台角落,渾濁的水沉澱後清晰地分成兩層,下層是厚厚的泥沙,她正小心翼翼地把上層相對清澈的水倒進陶甕。“這水得澄半天才能用,洗菜做飯都得省著來。” 年輕媳婦臉上帶著靦腆的紅暈,“前幾年大旱,窖裏水見底,俺們得走五裏地去山澗挑水,來回一趟就得倆鍾頭,男人不在家,我一個人挑不動,隻能半桶半桶地提。”
在村裏轉了整整一個上午,我把每家的水窖狀況都記在筆記本上。有的用水泥抹了內壁,算是家境好些的;有的還是純黃土窖壁,得定期用黃泥糊縫防滲漏;最讓人心頭發緊的是村西頭的五保戶張奶奶家,竟用半截破水缸埋在地下當水窖,缸壁布滿裂紋,真不知道這樣的水窖能存住多少水。這些散落在黃土坡上的水窖,像大地的眼睛,默默收藏著生存的希望和艱辛。
回到村委會,我立刻搬開遮擋水窖的雜物,掀開了那口被遺忘的水窖。石板掀開的瞬間,一股更濃重的黴味湧出來,窖底積著厚厚的淤泥,水麵漂著腐爛的落葉和不知名的小蟲子。顯然這口窖已經很久沒好好清理過,難怪我這半個多月喝的水總帶著股怪味。
“這窖得趕緊清淤了。” 我找來長竹竿試探水深,杆頭沉下去近兩米才觸到水麵。水窖內壁長滿了青苔,靠近頂部的地方已經出現裂縫,再不修補恐怕要滲水。我在筆記本上畫下水窖的剖麵圖,仔細標注著 “清淤深度 1.2 米、裂縫修補、加裝雙層過濾層”,又在旁邊寫下 “需購置潛水泵、清淤工具、防滲水泥”,這些都得記在待辦事項的優先欄裏。
傍晚收工時,我特意在村裏多待了會兒,觀察村民們的用水習慣。老會計家的小孫子放學回來,先用水瓢舀半瓢水匆匆洗手,洗完的水舍不得倒,端去澆院子裏那棵瘦弱的石榴樹;王德山老漢洗碗時隻用少量水擦拭,最後還要用幹布把碗擦幹,說是 “省水還不沾灰”;連孩子們在村口打鬧時都小心翼翼,生怕濺起的水花浪費了珍貴的水源。這些下意識的舉動,是刻在黃土坡人骨子裏的節水本能。
晚飯時我跟王書記提起水窖的事,他往灶膛裏添了把玉米芯,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他滿臉通紅:“路通了是第一步,水的事更要緊。前幾年縣水利局來勘測過,說咱這地下有淺層地下水,就是打井得不少錢,光設備運費就夠咱村喝一壺的。你去鄉裏匯報時,能不能把這事也提提?看看鄉裏能不能幫著想想辦法。” 火光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跳動,眼裏的期盼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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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開筆記本,把白天統計的水窖狀況一一列出:全村 86 戶,能用的水窖 62 口,其中 15 口存在不同程度的滲漏問題,9 戶仍在飲用未經過濾的雨水,最遠的村民挑水單程需要兩小時。這些數字像小錘子,一下下敲在心上。修路時總說 “要致富先修路”,現在才明白,沒有水,修再好的路也種不出莊稼,引不來產業,過不上好日子。
夜深人靜時,我蹲在村委會的水窖旁,月光順著窖口的縫隙灑下去,在水麵映出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水滴墜落的聲響在空窖裏回蕩,清晰得像是大地的心跳。我想起白天看到的景象:孩子們用渾濁的水洗臉時認真的模樣,主婦們把洗菜水反複利用的仔細,老人們望著天空期盼降雨的虔誠。這些畫麵讓 “打井” 兩個字在筆記本上愈發清晰,筆尖劃過紙頁時,力道大得幾乎要戳破紙背。
指尖撫過粗糙的窖壁,那些夯實的黃土裏藏著多少代人的生存智慧與無奈。現在路通了,運輸打井設備的難題解決了;民心齊了,村民們願意跟著幹的底氣也足了。我在筆記本上重重寫下:“水窖是過去的希望,水井是未來的依靠。”
月光下,新修的水泥路泛著淡淡的白光,像條銀色的帶子通向遠方的黑暗。而那些散落在黃土坡上的水窖,像星星點點的燈塔,曾照亮過最艱難的歲月。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讓這些古老的燈塔,被更穩定的水源替代,讓每一戶人家都能用上清澈的井水,讓孩子們不用再喝帶著泥沙的水,讓主婦們不用再為一桶水奔波。這個念頭在心裏生根發芽,比任何規劃藍圖都更堅定。
第二天一早,雞叫頭遍我就起來了。揣著筆記本和匯報材料,我踏上了去鄉裏的路。新修的水泥路上,早起的村民已經開始往鎮上運農產品,三輪車駛過的聲音輕快明亮,和以前的驢車吆喝聲截然不同。我望著車後揚起的輕塵,心裏清楚,這次民主生活會不僅要匯報修路的成果,更要把水窖裏藏著的期盼和困難說清楚。這黃土坡上的路通了,但通向好日子的路,還需要清澈的水源來滋養,而我,就是那個要為他們引來活水的人。
客車在新修的路上平穩行駛,窗外的黃土坡在晨光中泛著溫暖的色澤。我翻開筆記本,看著上麵密密麻麻的記錄和規劃,心裏充滿了力量。民主生活會的會場在我腦海裏漸漸清晰,我知道,那裏將是我為李家坳爭取更多希望的新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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