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意向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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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10月12日清晨,宜都市政府大院的梧桐葉被秋露洗得發亮。李澤嵐抱著一摞燙金封皮的文件夾往主樓走時,褲腳沾著的草屑還沒拍淨——那是昨天在柳溪村土豆田勘景時蹭上的,市電視台的人說,簽約儀式的背景畫麵得用“帶著露水的生機感”。
    會議室的門虛掩著,裏麵傳來孫德勝洪亮的嗓門:“桌布必須用酒紅色,跟辛普勞總部官網的色調對得上!”這位辦公室主任今天穿了件嶄新的藏青色夾克,平日裏磨出毛邊的袖口此刻挺括得像紙板,左手腕的軍用手表特意調快了五分鍾,“小嵐進來!把協議樣本再核對三遍,尤其是英文翻譯部分,別讓老外挑出毛病。”
    李澤嵐剛把文件夾放在長桌上,就被眼前的陣仗驚了下。長條會議桌被重新拚接成方形,紅絨桌布垂到地麵,邊角用黃銅鎮紙壓著,在晨光裏泛出暗啞的光。兩端的金屬銘牌閃著冷光,左邊“宜都市人民政府”的字樣是燙金的,右邊“辛普勞中國)投資有限公司”則是銀灰色,中英雙語的字母間距都用尺子量過,精確到毫米。
    “趙市長九點到,辛普勞的人提前十分鍾,”孫德勝用馬克筆在白板上畫著流程,“簽字環節給三分鍾,拍照要拍全雙方的臉,尤其是趙市長胸前的黨徽和大衛的公司徽章,必須同框。”他突然轉頭瞪著馬文濤,“你那領帶怎麽回事?跟桌布順色了!去換條藍色的,電視台說了,對比色上鏡。”
    馬文濤悻悻地扯著領帶往外走,鏈扣在袖口晃出不甘的光。李澤嵐低頭核對協議時,發現“投資規模”那欄留著空白,旁邊用鉛筆標著“待議”,而“合作期限”寫著“自正式協議簽署之日起生效”——這意味著眼前的意向書,更像一張未填寫金額的支票。
    八點五十分,走廊裏傳來皮鞋跟敲擊地麵的脆響。趙建國市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藏青色中山裝的領口係得嚴絲合縫,鬢角新染的黑發沒遮住零星白發,反倒襯得那雙眼睛格外亮。他沒像往常那樣笑著打招呼,而是徑直走到會議桌前,手指在宜都地圖上的土豆主產區劃過,指甲縫裏還嵌著點泥土——李澤嵐想起食堂師傅說的,市長今早去了趟城郊的種植基地。
    “這幾塊地的墒情怎麽樣?”趙建國突然問,聲音比平時沉了些。李澤嵐趕緊翻開監測報告:“柳溪村的沙壤土含水量18,正適合播種;北部河穀區稍高,22,但排水係統昨天剛檢修完。”他指著報告裏的曲線圖,“近五年的氣候數據都在這兒,極端低溫天數比沭北市少6天。”
    趙建國點點頭,突然扯了扯襯衫袖口,露出塊上海牌機械表,表盤玻璃有道細微的裂痕。“這表跟了我二十年,”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在場的人聽,“當年在公社種土豆,就靠它記灌溉時間。現在科技先進了,但種地的理兒沒變——得實打實伺候著,才能有收成。”
    這時,大衛的團隊出現在門口。為首的大衛·科恩穿著炭灰色西裝,領帶是辛普勞的品牌色——明黃色,胸前的徽章閃著金屬光,上麵的土豆圖案被放大到能看清紋理。他身後跟著亞太區法務總監和翻譯,助理懷裏抱著筆記本電腦,屏幕還亮著,顯示著沭北市淩晨發來的補充優惠政策。
    “趙市長,久等了。”大衛的中文帶著萊茵河畔的卷舌音,握手時掌心的汗蹭在趙建國的袖口上。他的目光掃過會議桌,在空白的“投資金額”欄停留了兩秒,突然笑了:“宜都的會議室比我想象的樸素。”
    “樸素才見真章。”趙建國指著窗外的農田,“您看那片土豆苗,沒有花哨的包裝,卻能長出好果子。”他示意張建軍副市長主持儀式,自己則坐在大衛對麵,手指輕輕敲著桌麵,節奏正好合上牆上石英鍾的滴答聲。
    市電視台的攝像機開始轉動,紅燈在牆上投下跳動的光斑。女主持人舉著話筒走到鏡頭前,裙擺掃過李澤嵐的鞋尖,聲音甜得發膩:“觀眾朋友們,現在是上午九點整,我們正在宜都市政府第一會議室為您現場直播——全球最大的薯條加工企業辛普勞公司,即將與我市簽訂合作意向書。這標誌著我市農業產業化進程邁入國際化新階段……”
    李澤嵐站在後排,看見周明遠悄悄從公文包掏出個錄音筆,放在靠近大衛的桌角。這位辦公室主任今天換了副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始終盯著辛普勞法務總監的鋼筆——那支筆在“保密條款”處懸了三次,才終於落下。
    簽字環節比預想的長了兩分鍾。趙建國在落款處寫下名字時,筆尖在“市”字的豎鉤上頓了頓,墨點暈開成個小小的圓點,像顆埋在土裏的土豆。大衛簽字時手腕很穩,字母的斜度精確得像用尺子量過,但李澤嵐注意到,他在“代表”兩個字的翻譯旁畫了道極淺的斜線。
    “請雙方交換文本!”主持人的聲音陡然拔高。
    當兩份紅封皮文件在空中交錯的刹那,閃光燈同時亮起,把趙建國鬢角的白發和大衛的黃領帶照得刺眼。李澤嵐聽見孫德勝在耳邊低語:“注意大衛的助理,他在拍文件第17頁——那頁寫著‘意向書不具備法律約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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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換文件後,趙建國突然舉起文件對著鏡頭笑:“宜都人說話算數,隻要辛普勞肯來,我們就敢把最好的地、最實的政策拿出來。”他的拇指按在“政府全程護航”六個字上,指腹的老繭磨得紙麵發毛,“鄉親們說了,要是項目成了,明年的土豆收成,先給辛普勞留著!”
    大衛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一愣,隨即配合地舉起文件。翻譯在他耳邊快速說著什麽,李澤嵐看見他喉結動了動,最終隻說了句:“宜都的誠意,我感受到了。”這句模糊的話,被主持人立刻接過去:“大衛先生高度認可宜都的投資環境,稱將盡快推動總部批準合作!”
    采訪環節比預定時間多了十分鍾。趙建國被記者圍住時,特意把李澤嵐叫到身邊:“這是李澤嵐同誌,全程參與了地塊考察,對咱宜都的土豆品種門兒清。”他指著李澤嵐手裏的樣本盒,“你給大家說說‘宜薯1號’的優勢。”
    攝像機突然對準李澤嵐的臉,他能看見鏡頭裏自己泛紅的耳根。“‘宜薯1號’是省農科院專為咱這兒的土壤培育的,”他盡量讓聲音平穩,“澱粉含量16.8,比普通品種高3個百分點,炸薯條的出品率能提高8。而且它的抗病性強,去年沭北市爆發晚疫病時,咱這兒的地塊發病率不到5。”
    大衛的助理突然插話:“李同誌似乎對沭北市很了解?”李澤嵐心頭一緊,剛要回答,趙建國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跑過不少地塊,心裏有數。”他轉向鏡頭,“不管別的地方給什麽政策,宜都隻比實在——地塊好不好,品種優不優,農戶配合不配合,這些才是企業真正需要的。”
    直播結束後,會議室裏的人漸漸散去。李澤嵐收拾文件時,發現大衛的座位上留著張便簽,上麵用德文寫著“11月董事會,關注宜都水利成本”。周明遠走過來看了眼,掏出手機拍下照片:“記著這個日期,提前準備好水利設施的成本核算,越細越好。”
    下午五點,市電視台的《宜都新聞》準時播出簽約儀式。李澤嵐擠在辦公室的電視機前,看見畫麵先給了趙建國和大衛握手的特寫,接著是紅封皮文件的慢鏡頭,最後定格在萬畝土豆田的航拍畫麵上,畫外音激昂:“此次合作意向的達成,將推動宜都土豆產業實現從‘田間’到‘國際餐桌’的跨越,預計帶動三萬農戶增收……”
    鏡頭掃過後排時,李澤嵐看見了自己模糊的身影——正彎腰給話筒架理線,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馬文濤在旁邊嗤笑:“上鏡有啥用?意向書又不算數。”趙秀蘭端著保溫杯走過,慢悠悠地說:“能上新聞的意向書,總比連意向都沒有的強。”她拍了拍李澤嵐的後背,“小周主任讓你把今天的會議紀要整理好,尤其是市長提到的幾個數據,明天一早送給他。”
    李澤嵐回到工位時,夕陽正透過窗戶照在協議複印件上。他用紅筆在“意向”兩個字周圍畫了個圈,突然想起趙建國的上海牌手表——那表走時或許不算精準,卻見證了二十年的風雨。就像眼前的意向書,雖然沒寫死未來,卻實實在在地刻下了宜都的名字。
    走廊裏傳來孫德勝的大嗓門,他正在安排明天的報紙版麵:“頭版頭條用簽約照片,副標題寫‘宜都農業邁向國際化’……對,把李澤嵐說品種那段也摘進去,顯得咱有技術含量。”
    李澤嵐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突然覺得這紙意向書像顆剛播下的種子。電視裏的熱鬧是給外人看的,而真正的耕耘,才剛剛開始。他翻開筆記本,在新的一頁寫下:“新聞會過期,但土地記得每一滴汗水。”筆尖劃過紙麵時,仿佛聽見柳溪村的土豆田在風裏沙沙作響,像在應和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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