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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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檔案科的日光燈管總在淩晨五點半發出輕微的嗡鳴。李澤嵐盯著電腦屏幕上的表格,指尖在鍵盤上敲出連貫的脆響——他正把2002年到2007年的土豆收購價換算成折線圖,屏幕右下角的時間跳成六點時,圖上的曲線突然顯出規律:每年三月都會出現一個低穀,正好對應種薯采購期。
    “小李,又熬通宵?”老科長端著搪瓷缸進來,缸沿的搪瓷掉了塊,露出裏麵的黑鐵皮。他把缸子往桌上一放,熱氣裹著枸杞香漫過來,“昨天跟你說的1998年洪水檔案找到了?”
    李澤嵐點頭,點開一個文件夾:“按您說的在‘農業災害’類目下,不過被混在防汛記錄裏了。”他指著掃描件上的手寫批注,“這裏寫著‘柳溪村土豆地被淹後,改種耐澇品種次年增收30’,我標紅了,說不定以後用得上。”
    老科長眯著眼笑,皺紋裏堆著晨光:“我就說這檔案是個寶吧。上周趙市長還來電話,問十年前的農業補貼標準,我讓你查的那份文件,幫他解了個大圍。”他突然壓低聲音,“聽說馬文濤在綜合科把青川縣的報表又弄錯了,周主任發了好大的火。”
    李澤嵐的手指頓了頓,繼續敲擊鍵盤。檔案科的窗戶正對著後巷的老槐樹,枝椏在玻璃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像極了他此刻的心思——不是不惦記市辦的熱鬧,隻是每天對著這些泛黃的文件,倒生出些踏實感。他把各鄉鎮的土壤樣本數據做成數據庫,按酸堿度分類時發現,沭北市的黏重土壤與宜都的沙壤土相比,種植成本差異高達17,這個發現讓他半夜爬起來重算三遍。
    三月的風還帶著寒氣時,檔案科迎來了批特殊的訪客。市委辦公室的人提前半小時來通知,說市委書記要調研檔案數字化工作。老科長手忙腳亂地擦桌子,李澤嵐則把整理好的農業檔案按年份排開,最上麵放著那份標注了災害記錄的1998年檔案。
    腳步聲在走廊裏響起時,李澤嵐正在調試投影儀。他抬頭的瞬間,看見一群人簇擁著個中年男人走進來——那人約莫五十歲,穿著深灰色夾克,領口拉鏈拉到頂,露出裏麵洗得發白的毛衣。頭發是天然的黑發,沒染沒燙,額前的碎發被風拂得有些亂。最顯眼的是他的眼睛,眼角有細密的笑紋,目光掃過檔案架時卻帶著種穿透紙背的銳利。
    “這是市委書記陳望道同誌。”陪同的人介紹道。
    陳望道的手伸過來時,李澤嵐才發現他的指關節比常人粗大,虎口處有層老繭——不像常年握筆的,倒像幹過農活的。“聽說你們把農業檔案都數字化了?”他的聲音不高,帶著點南方口音,“我在省委農工部時就說,檔案是活曆史,能看出規律。”
    李澤嵐打開投影儀,屏幕上跳出“宜都農業十年數據圖譜”。他指著不同顏色的曲線解釋:“紅色是土豆產量,藍色是收購價,黑色標注的是災害年份。您看這裏,”他點向2005年的低穀,“那年倒春寒後,農戶自發改種早熟品種,反而讓秋收提前了十五天,避開了上市高峰。”
    陳望道俯身盯著屏幕,夾克的下擺掃過桌角的搪瓷缸。“這個發現很重要。”他突然問,“你是怎麽想到把災害記錄標進去的?”
    “去年跟著辛普勞考察時,發現他們很看重風險評估。”李澤嵐老實回答,“後來整理舊檔案,發現每次災害後都有品種改良,這些經驗不該被忘了。”他翻開1998年的檔案,“比如這次洪水後推廣的耐澇品種,現在還在北部河穀區種植。”
    陳望道拿起檔案頁,指尖在“農戶自發試驗”那行停了停。“基層有智慧啊。”他抬頭看向李澤嵐,目光在他沾滿墨漬的手指上頓了頓,“你叫什麽名字?哪個科室的?”
    “李澤嵐,暫時在檔案科幫忙。”
    “暫時?”陳望道笑了,眼角的紋路更深,“能把暫時的活兒幹得這麽細,不容易。”他轉向老科長,“這年輕人對農業數據熟,是個肯下功夫的。檔案數字化是基礎工作,做得紮實,以後不管搞什麽農業項目,心裏都有底。”
    離開前,陳望道又回頭看了眼屏幕上的圖譜。“規律藏在細節裏,”他說,“就像種莊稼,得知道往年的收成,才能規劃今年的播種。”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讓李澤嵐心裏一動——這位書記不是來看熱鬧的,是真懂農業。
    腳步聲遠去後,老科長才摸著胸口喘氣:“陳書記可是從基層上來的,在公社種過三年地,後來考的大學。”他看著李澤嵐,“剛才他特意問你的名字,還盯著你做的圖譜看了好幾分鍾,記住了,這是好事。”
    那天下午,周明遠突然出現在檔案科。他手裏拿著份文件,黑框眼鏡後的眼睛裏帶著笑意:“陳書記在常委會上提了你的數據圖譜,說這種梳理方法值得推廣。”他把一摞空白檔案盒放在桌上,“市辦剛收到通知,要把近五年的農業項目檔案重新整理歸檔,你經驗足,這事就交給你牽頭。”
    李澤嵐翻開文件,上麵寫著“檔案整理專項工作小組”,組長一欄空著,副組長寫著他的名字。窗外的老槐樹枝椏抽出新芽,陽光透過葉隙落在文件上,把“李澤嵐”三個字照得發亮。
    晚上加班時,李澤嵐在檔案櫃深處發現個落滿灰塵的木箱,裏麵裝著1980年代的農技簡報。最底下有張泛黃的照片,一群人在田間地頭蹲著,中間穿毛衣的年輕人正拿著土豆講解——眉眼間的神態,像極了今天見到的陳望道。
    他突然想起陳望道虎口的老繭,想起那句“檔案是活曆史”。原來有些事真的會循環往複,就像這些被遺忘的檔案,總會被懂它的人重新拾起。而他在檔案科熬過的那些通宵,標紅的那些數據,終究沒被埋沒。
    走廊裏傳來鎖門聲,老科長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小李,早點回去,明天陳書記辦公室還會來電話問圖譜的細節呢。”
    李澤嵐關掉電腦,把那張老照片放進抽屜。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檔案架上投下參差的影子,像排沉默的見證者。他知道,檔案科的日子或許還長,但那些從紙頁裏讀出來的智慧,已經在心裏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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