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又起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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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書記的軍綠色哨子在清晨的鄉院裏炸響時,李澤嵐剛把2005年在李家坳記的種薯培育筆記翻到第三十二頁。窗外傳來張鄉長的大嗓門,帶著點宿醉的沙啞:“老趙你瞎吹啥?驚得我家雞都不下蛋了!”
    李澤嵐合上書出門,正撞見張鄉長穿著件黑綢衫往廁所走,黑布鞋的鞋幫沾著泥,褲腰上的牛皮腰帶鋥亮——這是他當鄉長的標配,既透著莊稼人的實在,又藏著點“地頭蛇”的派頭。2006年李澤嵐在黨政辦當幹事時,就聽老鄭說“張鄉長在青石鄉的輩分比書記還高,他二舅是前縣人大主任”。
    “喲,李鄉長起得早。”張鄉長係著褲腰帶笑,黃牙上還沾著煙絲,“城裏來的幹部就是不一樣,咱這土坷垃地,怕是留不住你這金鳳凰。”
    李澤嵐剛要答話,趙書記已經披著軍綠色夾克站在台階上,領口的紅星徽章在晨光裏閃著冷光:“張鄉長,昨天說的種薯采購款,你讓財政所把賬算清楚了?”他的嗓門像打雷,震得院門口的老槐樹落了幾片葉子。
    張鄉長臉上的笑淡了些,往地上啐了口痰:“急啥?鄉裏的錢還能飛了?”他瞥了眼李澤嵐,“再說有李鄉長這市裏來的高人盯著,我還能做手腳不成?”
    李澤嵐捏著筆記本的手指緊了緊。他知道張鄉長這話裏的刺——作為青石鄉的“土皇帝”,這位正鄉長最忌諱外來幹部插手財政,2006年他在黨政辦整理賬目時,就見過張鄉長把民政幹事罵得狗血淋頭,隻因為對方多問了句扶貧款的去向。
    早飯時,張鄉長端著碗玉米糊糊蹲在門檻上,跟各村支書吹噓:“我早說過咱青石鄉的土豆能成氣候,當年李鄉長在李家坳當村官,我就瞧出這後生有出息。”他突然提高嗓門,“趙書記,種薯采購的事,讓澤嵐多費心,他在市政府辦待過,懂行情。”
    趙書記“哼”了一聲,軍綠色搪瓷缸在桌上磕出悶響:“張鄉長這話在理,澤嵐帶回來的脫毒種薯資料,你可得認真看,別總惦記著你那點煙田。”
    李澤嵐這才發現,食堂的長條凳上,村支書們坐得涇渭分明——退伍軍人出身的都挨著趙書記,本地宗族勢力強的全圍在張鄉長身邊。2005年他在李家坳調解宅基地糾紛,就是張鄉長的本家侄子占了低保戶的地,最後還是趙書記拍著桌子,讓對方把地退了回來。
    上午的黨政聯席會上,張鄉長往藤椅上一靠,黑綢衫的領口敞著,露出裏麵的金鏈子:“種薯采購款我看就批三十萬,多了沒有。”他彈了彈煙灰,“水渠得修,學校得蓋,總不能把錢都砸在土豆地裏。”
    趙書記猛地站起來,軍綠色夾克的下擺掃過桌角:“張建國你講點道理!去年就因為種薯差,土豆畝產比鄰鄉低兩百斤,老鄉們罵的是你這個鄉長!”他指著李澤嵐,“澤嵐在市政府辦算過賬,脫毒種薯能讓畝產提高三成,這賬你不會算?”
    “我怎麽不會算?”張鄉長也站了起來,腰帶扣“啪”地撞到桌沿,“你當鄉長是光種地的?縣領導下個月來檢查,水渠修不完,你我都得挨批!”他突然放緩語氣,看向李澤嵐,“澤嵐,你是市裏點的將,說說你的看法。”
    李澤嵐翻開筆記本,裏麵夾著他在市政府辦複印的《陝北省農業補貼政策》:“我查了文件,脫毒種薯有40的省級補貼,咱鄉實際隻需出十八萬。”他把報表推到中間,“水渠可以分兩期修,先修上遊段,保證種薯灌溉,剩下的資金下半年再申請。”
    張鄉長的金鏈子晃了晃,突然笑了:“還是澤嵐有辦法,就按你說的辦。”他衝趙書記揚了揚下巴,“聽見沒?年輕人都比你懂變通。”
    趙書記原本緊繃的臉色逐漸放鬆下來,他緩緩端起桌上的搪瓷缸,輕抿一口茶水。就在這時,李澤嵐敏銳地察覺到一個細微的動作——趙書記的手指在桌下悄悄地比劃了一個“好”的手勢。
    這個手勢讓李澤嵐感到十分熟悉,他不禁回憶起 2006 年的時候,當時他在黨政辦工作,負責撰寫一份重要的匯報材料。當他將完成的材料交給趙書記時,趙書記的臉上也露出了同樣的表情,並且同樣在桌下比出了那個“好”的手勢。
    會議結束後,張鄉長熱情地拉住李澤嵐,邀請他一同去參觀自己的煙田。張鄉長腳蹬一雙黑色布鞋,走在田埂上,腳步輕盈得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澤嵐啊,”張鄉長邊走邊說,“我可不是故意要跟老趙較勁,但他那套部隊裏的作風,在咱們鄉裏可真是行不通啊。”他一邊說著,一邊順手捏起一片煙葉,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然後繼續說道,“你舅不是在省農業廳工作嘛,下次他來視察的時候,你可別忘了跟他提一提咱們青石鄉的水渠問題啊。”
    李澤嵐這才明白,張鄉長早就把他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但是說是舅,也就是當年和母親在一個工作單位的小一點的小夥子,沒啥血緣關係,隻是當時受到母親照顧不較多而已,後來機緣巧合從政一路騰飛。2005年他剛到李家坳,張鄉長就提著兩斤臘肉去看他,說“我跟你爸是老朋友”,後來才知道,他爸根本不認識這號人。
    傍晚回辦公室時,趙書記正在他桌上放了袋烤土豆,軍綠色挎包敞著口,露出裏麵的《軍隊基層管理條例》。“張建國這人,”他蹲在地上剝土豆皮,“貪小利但顧大局,剛才縣冷庫的人來電話,說願意收咱的土豆,是他托的關係。”
    李澤嵐咬了口土豆,麵乎乎的,和2005年李家坳王大娘烤的一個味。窗外,張鄉長正指揮著村民往拖拉機上裝水泥管,黑綢衫在夕陽裏晃成個黑點,趙書記站在走廊上看著,軍綠色夾克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他突然懂得,青石鄉的官場就像這片黃土坡,趙書記是紮得深的老樹根,張鄉長是盤得廣的須根,看似糾纏,實則都在給土地輸送養分。而他這個從黨政辦走出來的“新人”,既要學趙書記的剛,也要懂張鄉長的柔——就像種土豆,既得深翻土地,也得順時澆水,少一樣都長不出好收成。
    夜色漫上來時,李澤嵐在筆記本上寫下:“2008年4月,青石鄉。趙書記的硬,張鄉長的活,皆是土壤。”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和遠處傳來的張鄉長罵咧咧指揮卸水泥的聲音,奇妙地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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