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做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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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澤嵐正蹲在宿舍門口,給那盆2006年從黨政辦帶過來的仙人掌換土。陶盆邊緣的裂縫還是老樣子,是當年張鄉長摔門時震碎的——那天也是因為種薯采購的事,張鄉長把賬本摔在趙書記桌上,吼著“你個軍痞懂個屁”,陶盆從窗台上掉下來,在水泥地上裂成了蛛網。
    “李鄉長,張鄉長在辦公室摔杯子了!”黨政辦的小馬喘著氣跑來,褲腳沾著的露水打濕了鞋麵,“說是縣冷庫把咱的土豆收購價壓到八毛,比去年低兩毛,他罵您……罵您跟趙書記串通好坑老鄉。”
    李澤嵐捏著仙人掌的手頓了頓,刺紮進指尖,滲出血珠。這場景像極了2007年春天,張鄉長也是這樣在鄉會上拍桌子,說李澤嵐在黨政辦整理的補貼名單“偏向李家坳”,最後還是趙書記把那盆剛綴上花苞的仙人掌往桌上一墩:“誰再吵就先把這盆花吃了!”才算把事壓下去。
    他走進鄉政府辦公樓時,張鄉長的黑綢衫正隨著動作在門框上掃來掃去。“趙大剛!你別在這兒裝糊塗!”張鄉長的牛皮腰帶扣撞在辦公桌沿,發出哐當響,“縣冷庫的王主任是你老戰友,不是你打招呼,他能突然壓價?”
    趙書記坐在藤椅上,軍綠色夾克的袖口挽得筆直,露出小臂上道淺白色的傷疤——那是在部隊練刺殺時留下的。“張建國,你查過市場行情沒有?”他的指關節在桌麵上輕輕敲著,節奏像極了部隊的正步走,“今年陝北省土豆豐收,鄰縣的收購價早就跌到七毛五,王主任給八毛,已經是看在老交情上。”
    “老交情?我看是你們倆串通好,想把差價揣進自己腰包!”張鄉長突然抓起桌上的搪瓷缸,裏麵的茶水潑在2005年的種薯收購台賬上,墨字在水漬裏暈開,“李澤嵐,你說說!你在市政府辦待過,是不是知道啥內幕?”
    李澤嵐的目光落在那本濕透的台賬上——第三十七頁記著李家坳王大爺家的收成,當年張鄉長也是這樣質疑他虛報數字,最後是趙書記帶著全體幹部去地裏重新丈量,才堵住了悠悠眾口。隻是這次,張鄉長的矛頭明顯更鋒利,帶著股破釜沉舟的狠勁。
    “我昨天去縣農業局查過報表,”李澤嵐從公文包掏出份複印件,“全省庫存土豆比去年增加三成,價格回落是必然。王主任說可以先存庫,等春節前再出庫,到時候能漲到一塊二。”
    張鄉長的手突然停在半空,黑綢衫的領口劇烈起伏著。“存庫?”他冷笑一聲,金鏈子在晨光裏晃出刺眼的光,“存庫要交管理費,你給老鄉出?還是你跟趙書記的老戰友能白給咱存?”
    趙書記猛地站起來,軍綠色夾克的下擺掃過藤椅的扶手:“張建國!你少在這兒揣著明白裝糊塗!去年你表兄在縣冷庫當主任時,收了咱鄉三萬斤土豆,管理費一分沒少,最後還不是你從中拿了回扣?”
    這話像顆炸雷在辦公室炸開。李澤嵐的後背瞬間繃緊——他在黨政辦整理舊檔案時,確實見過2006年的冷庫收據,上麵的管理費金額比市價高出兩成,當時趙書記在旁邊批了行小字:“暫存,查”,後來卻沒了下文。現在想來,那是趙書記故意放了張鄉長一馬。
    張鄉長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突然抓起桌上的算盤往地上摔:“趙大剛!你別逼我!”算珠滾得滿地都是,有顆彈到李澤嵐腳邊,是當年他在黨政辦用了三年的那把,張鄉長總說“這算盤比電腦靠譜,能藏住賬”。
    “我逼你?”趙書記從抽屜裏掏出個牛皮紙袋,往桌上一倒,嘩啦啦滾出一堆票據——有張鄉長媳婦在縣城買金鐲子的發票,日期就在去年冷庫結款後;有他表兄給張鄉長轉賬的銀行回執,金額正好是管理費差價的三成。“這些東西,夠不夠讓縣紀委的人來喝杯茶?”
    李澤嵐的呼吸猛地頓住。他終於明白,趙書記上次不是沒查到,是把證據攥在手裏,等著張鄉長徹底越界的這天。就像2005年在李家坳,趙書記明明撞見張鄉長的侄子偷老鄉的土豆種,卻隻是讓對方把種薯還回去,直到第二年那小子又偷灌溉設備,才被送去派出所——那時趙書記就說過:“對付泥鰍,得等它自己蹦到岸上。”
    張鄉長的黑布鞋在算珠上蹭來蹭去,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金鏈子纏在手腕上:“老趙,看在咱共事十年的份上,放我一馬。我把回扣都退回去,以後啥都聽你的……”
    趙書記的軍綠色夾克在晨光裏紋絲不動:“2007年你挪用救災款給兒子買摩托車,我放了你;去年你虛報種薯損耗,把爛土豆賣給學校食堂,我又放了你。張建國,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啥?”
    張鄉長的肩膀劇烈地抖著,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你說……再犯就掀我老底……”
    “現在,底該掀了。”趙書記抓起桌上的紅色電話機,手指在“0”鍵上頓了頓,目光掃過李澤嵐,帶著種不容置疑的銳利,“澤嵐,你去把各村支書叫來,就說鄉黨委要開緊急會議,通報種薯收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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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澤嵐走出辦公室時,聽見身後傳來張鄉長的哭喊:“趙大剛!我二舅是縣人大主任!你動我試試!”接著是趙書記冰冷的聲音:“你二舅上個月已經被查了,你不知道?”
    鄉院裏的老槐樹下,小馬正蹲在地上撿算珠,見李澤嵐出來便慌忙站起:“李鄉長,剛才縣紀委的人來過電話,說……說收到匿名舉報,要過來查張鄉長。”
    李澤嵐望著滿地的算珠,突然想起2006年在黨政辦,張鄉長喝醉了酒,拍著他的肩膀說:“小李,記住,官場上做事不能太絕,給別人留條路,就是給自己留條路。”那時他還覺得這話有道理,直到此刻才明白,有些路本身就是錯的,留著隻會讓人跌得更慘。
    緊急會議上,趙書記把證據一一擺在各村支書麵前。有個跟張鄉長沾親的支書想替他說話,剛開口就被趙書記打斷:“去年你兒子辦婚宴,張鄉長讓鄉食堂給你送了十隻雞,賬走的是扶貧款,要不要我把采購單念出來?”那支書立刻閉了嘴,額頭的汗珠子滾得像算珠。
    散會後,李澤嵐跟著趙書記去鄉食堂吃飯。大師傅端上兩碗土豆糊糊,趙書記把自己碗裏的油渣撥給李澤嵐一半,軍綠色搪瓷缸碰在桌上發出輕響:“知道我為啥非把張建國送進去不?”
    李澤嵐搖搖頭。
    “2005年他第一次貪錢,我要是辦了他,最多是個警告。可我放了,他就覺得我好欺負,膽子越來越大。”趙書記喝了口糊糊,目光落在窗外的黃土坡上,“就像種地,發現第一棵雜草時不除,等它結了籽,整塊地都得荒。”他突然看向李澤嵐,“你在市政府辦待過,見過的彎彎繞比我多,但記住,對付雜草,要麽不拔,拔就得連根拔。”
    李澤嵐的指尖在搪瓷缸沿上輕輕劃著,想起周明遠在檔案科跟他說的話:“機關裏的事,就怕‘下不為例’。”那時他不懂,現在看著遠處駛來的縣紀委的車,看著張鄉長被戴上手銬時掙紮的身影,突然懂了——有些事,一旦開始妥協,就像給堤壩開了道縫,遲早會潰堤。
    下午整理張鄉長的辦公室時,李澤嵐在抽屜深處發現個筆記本,裏麵記著密密麻麻的賬,最後一頁寫著:“趙大剛軟肋——2003年部隊演習誤傷人,有案底。”墨跡是新的,像是剛寫上去沒幾天。他把筆記本遞給趙書記,對方看了一眼就扔進了火爐:“他查了我三年,就查出這個。”
    火苗舔舐紙頁時,趙書記的軍綠色夾克在火光裏泛著暗紋:“那案底是我替戰友扛的,他後來在抗洪救災時犧牲了。張建國以為抓住了我的把柄,其實他不懂,軍人的軟肋,從來不是過去的錯,是沒保護好該保護的人。”
    李澤嵐望著窗外正在卸新種薯的村民,張鄉長的表兄已經被縣紀委的人帶走,冷庫的新主任親自來鄉裏,說願意零費用存土豆。陽光落在黃土坡上,把土豆田照得一片金黃,像極了2005年他在李家坳收獲的那天——那時趙書記就說:“幹淨的土地,才能長出好莊稼。”
    傍晚的鄉院裏,趙書記的軍綠色哨子又響了,這次不是集合,是在教孩子們吹。李澤嵐蹲在地上,把散落的算珠一顆顆撿起來,發現每顆上麵都刻著個細小的“青”字,是當年他在黨政辦刻的,想讓這算盤記得青石鄉的賬。
    他突然明白,趙書記說的“做絕”,不是心狠,是守住底線的決絕。就像這算珠,要麽清清楚楚地算賬,要麽幹脆摔碎了重換,絕不能在模糊的賬目裏藏汙納垢。而他自己,從李家坳的村官到黨政辦的幹事,再到如今的副鄉長,要學的不僅是如何種好土豆,更是如何在這片土地上,把每一筆賬算得明明白白,把每一顆雜草除得幹幹淨淨。
    夜色漫上來時,李澤嵐把修好的算盤放在趙書記桌上,旁邊擺著新擬的種薯收購方案,上麵寫著:“全程公開,接受村民監督”。窗外的月光落在算珠上,每顆“青”字都泛著清亮的光,像在說:有些原則,必須寸步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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