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常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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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委辦公大樓的石英鍾指向下午三點時,穀書記的黑色帕薩特剛駛入大院。司機小周注意到,後座的縣委書記今天沒像往常那樣翻文件,而是望著窗外的香樟樹出神——那些樹幹上還留著去年防汛時釘的水位線,像串沉默的刻度,記著這座縣城的起起落落。
“通知下去,四點開常委會。”穀書記推開車門時,聲音比晨光裏的露水還涼,“議題提前發下去了,關於青石鄉人事調整的事,讓同誌們都準備準備。”
縣委常委會的會議室在三樓東側,十二張深棕色的實木椅圍著橢圓形會議桌,桌角的銅包邊被磨得發亮。穀書記走進來時,已有幾位常委在低聲交談,煙霧在頂燈的光暈裏盤旋成模糊的團。他徑直走向主位,將手裏的黑色公文包放在桌下,金屬搭扣與地麵碰撞的輕響,讓滿室的低語瞬間停了。
“人到齊了,開始吧。”穀書記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點了點,目光掃過在座的八位常委,“先請紀委王書記通報一下青石鄉的情況。”
紀委書記王勇推了推黑框眼鏡,從文件夾裏抽出一摞複印材料,紙張邊緣還帶著打印機的餘溫:“根據群眾舉報和初步核查,青石鄉黨委書記張建國存在嚴重違紀問題。一是虛報種薯采購數量,套取省級農業補貼十七萬三千元;二是挪用水渠項目專項資金二十四萬元,為其侄子張建軍在縣城購置商品房;三是在2007年鄉衛生院改造工程中,收受承包商好處費八萬元……”
每份材料上都釘著銀行流水和當事人簽字的筆錄,最上麵那張照片裏,張建國穿著他常穿的黑綢衫,正往公文包裏塞一個牛皮紙信封,鏡頭捕捉到他嘴角那抹得意的笑——這是縣紀委監委在張鄉長侄子的婚禮上拍到的,當時誰也沒料到,這張看似普通的照片會成為關鍵證據。
“證據確鑿,涉案金額巨大,已移交司法機關。”王勇合上文件夾,金屬夾碰撞的聲響在寂靜的會議室裏格外刺耳,“考慮到青石鄉的工作不能停擺,建議盡快確定新任負責人選。”
組織部長秦誌國率先開口,他麵前的筆記本上已經畫了三個人名:“目前有三個備選方案:一是從鄰縣的東風鄉調鄉長劉長貴過來,他在農業鄉鎮幹了十五年,經驗豐富;二是提拔本縣開發區的副主任馬文斌,他是青石鄉人,熟悉本地情況;三是……”他頓了頓,筆尖在“李澤嵐”三個字上懸了懸,“考慮現任青石鄉副鄉長李澤嵐。”
會議室裏泛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常務副縣長周誌強磕了磕煙灰,煙蒂在水晶煙灰缸裏留下焦黑的印記:“老劉確實穩,但他在東風鄉剛啟動萬畝果園項目,這時候調走不合適。馬文斌倒是本地人,可他舅舅是前財政局長,跟張建國走得近,群眾怕是有看法。”他話鋒一轉,目光落在穀書記身上,“至於李澤嵐……太年輕了,才二十八吧?當副鄉長剛半年,直接頂上去當鄉長,步子是不是太大了?”
宣傳部長王梅翻開手裏的《宜都日報》,二版頭條正是李澤嵐在青石鄉推廣脫毒種薯的報道,配著他蹲在土豆田裏的照片,褲腳沾滿黃泥。“年輕不是問題,關鍵看能力。”她用紅筆在報道裏“提前十五天完成水渠一期工程”這句話下畫了波浪線,“這半年青石鄉的變化有目共睹,脫毒種薯推廣了八百畝,帶動農戶每畝增收三百塊,這些都是實打實的成績。”
“成績歸成績,規矩是規矩。”秦誌國推了推眼鏡,語氣裏帶著組織部門特有的審慎,“《黨政領導幹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裏明確規定,提任正職,一般應當具有在下一級兩個以上職位任職的經曆,且在下一級職位工作滿三年。李澤嵐2007年才從市政府辦下來,當副鄉長剛滿六個月,這兩條都不符合啊。”
穀書記一直沒說話,指尖在青瓷茶杯的邊緣輕輕摩挲。杯裏的碧螺春是上周陳望道書記來調研時送的,茶葉在熱水裏舒展成一片片淡綠,像極了他此刻腦海裏翻騰的思緒——三個月前去青石鄉考察,張建國拉著他在煙田裏轉悠,黑綢衫上的金鏈子晃得人眼暈,唾沫橫飛地吹噓“全鄉土豆畝產超萬斤”,當時他就覺得不對勁,轉身問陪同的李澤嵐:“實際情況怎麽樣?”
那個年輕人站在田埂上,褲腳的泥點子還在往下掉,聲音卻異常清晰:“張鄉長說的是試驗田的最高紀錄,全鄉平均畝產隻有六千三。而且煙田擠占了優質耕地,我正在做調整規劃。”後來他才知道,李澤嵐當天就把真實數據報給了市委農工部,附帶著詳細的耕地保護方案——這份膽識,在年輕幹部裏實屬難得。
“條例是死的,人是活的。”穀書記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煙霧的力量,“特殊情況可以特殊處理。張建國在青石鄉經營了十年,宗族勢力盤根錯節,拉幫結派、虛報冒領成了常態,現在要撥亂反正,就得用個幹淨、有衝勁的人。”他從公文包裏抽出份文件,推到會議桌中央,“這是陳望道書記上周在市委常委會上的講話摘要,特意提到了‘萬名幹部下基層’要重點培養李澤嵐這樣‘既能沉下去,又能浮上來’的年輕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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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件上“陳望道”三個字的簽名龍飛鳳舞,紅印章在日光燈下泛著沉紅。會議室裏的議論聲頓時小了——誰都清楚,穀書記明年想進市委常委,陳書記的態度至關重要。
“再者說,李澤嵐不是憑空冒出來的。”穀書記的手指在桌麵上敲出節奏,“2005年在青石鄉李家坳當村官,三年裏幫老鄉修了七公裏灌溉渠;2006年調到鄉黨政辦當幹事,整理的農業檔案現在還是全縣的範本;2007年去市政府辦,跟著周明遠參與辛普勞項目,見識過大型農業企業的運作模式。”他抬眼看向秦誌國,“這樣的經曆,比在一個崗位熬三年更紮實吧?”
秦誌國的筆尖在筆記本上頓了頓,終究沒再說什麽。他想起上周去青石鄉考察,趙書記——那個脾氣火爆的軍轉幹部,居然在座談會上紅了眼眶:“李鄉長是真幹事,為了測土壤酸堿度,帶著農技站的人在坡上蹲了三天,曬得比老鄉還黑。張建國那些爛攤子,都是他一點點捋順的。”
“我擔心的是鎮不住場子。”周誌強又點燃一支煙,煙圈在他頭頂散開,“青石鄉有七個村,五個村的支書是張建國的本家或姻親,李澤嵐一個外來的年輕幹部,能讓他們服氣?”
穀書記笑了笑,從文件堆裏抽出份《青石鄉幹部測評表》,最末頁的群眾滿意度一欄,李澤嵐的名字後麵印著“92.3”的紅色數字:“老百姓的秤最準。前陣子張建國想把水渠工程包給他侄子,是李澤嵐帶著村民代表去縣招投標中心,全程公開競標,最後中標的是鄰縣的施工隊,比預算省了十五萬。就衝這事,老鄉們現在見了他都喊‘小李鄉長’,比喊張建國‘張鄉長’還親。”
王梅突然想起什麽,翻開手機裏的照片——那是她去李家坳采訪時拍的,李澤嵐正幫王大娘挑水,扁擔壓得肩膀發紅,旁邊的石碾子上還放著他沒看完的《馬鈴薯栽培技術》。“他在李家坳當村官時就跟老鄉睡一個炕,現在回去當副鄉長,王大娘還總給他送醃土豆幹。”她看向眾人,“這種接地氣的幹部,比那些擺架子的老同誌更能跟群眾打成一片。”
會議室裏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中央空調的出風口發出輕微的嗡鳴。穀書記端起茶杯喝了口,碧螺春的清苦漫過舌尖:“張建國之所以敢胡作非為,就是因為在青石鄉盤根錯節,沒人能製約他。現在我們派李澤嵐過去,第一,他是市裏點的將,有陳書記盯著,張建國的殘餘勢力不敢輕易動;第二,他跟本地宗族沒牽扯,能一碗水端平;第三,他懂農業、會經營,能接好青石鄉的產業盤子。”
他把目光轉向人武部部長:“趙建軍同誌是軍轉幹部,作風硬,讓他繼續當黨委書記,跟李澤嵐搭班子,一個主抓紀律,一個主抓發展,正好互補。”
人武部部長立刻點頭:“趙書記跟我提過,說李澤嵐雖然年輕,但有股子軍人的韌勁,上次修水渠遇到塌方,是他帶頭跳進泥水裏堵缺口,凍得發著燒還在工地上盯了兩天兩夜。”
穀書記放下茶杯,杯底在桌麵上磕出清越的響:“同誌們,我們選拔幹部,不能隻看年齡、算資曆,得看他能不能幹事、敢不敢擔當。李澤嵐的短板是年輕、任職時間短,但他的長處——幹淨、務實、有思路、群眾基礎好,正是現在青石鄉最需要的。”他加重語氣,“更何況,這是市裏點的將,我們把他用好,既是對青石鄉負責,也是給市委交一份滿意的答卷。”
這句話像塊石頭投入深潭,徹底打消了最後一點疑慮。秦誌國在筆記本上劃掉另外兩個名字,隻留下“李澤嵐”三個字:“如果大家沒意見,我建議先按程序提名李澤嵐為青石鄉代鄉長,報市組織部備案後,提交縣人大常委會表決。”
常委們依次表態,八票讚成,一票棄權。穀書記合上文件夾時,石英鍾的指針正好指向五點半,夕陽透過百葉窗在桌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給這場決定青石鄉未來的會議鍍上了層金邊。
散會後,周誌強走在最後,拍了拍穀書記的肩膀:“還是你考慮得周全,既拔了張建國這個刺頭,又賣了陳書記一個人情,還扶了年輕人一把。”
穀書記望著窗外的縣委大院,香樟樹的葉子在晚風中輕輕搖晃。他想起剛才翻看李澤嵐檔案時,看到2005年李家坳村民聯名寫的感謝信,泛黃的信紙上,幾十個紅手印像朵朵綻放的花:“小李村官幫咱修水渠,三天三夜沒合眼,腳泡得像發麵饅頭……”
這樣的年輕人,就算現在嫩點,隻要給夠陽光雨露,總會長成參天大樹的。穀書記拿出手機,給陳望道書記的秘書發了條信息:“縣委常委會已研究決定,擬提名李澤嵐同誌為青石鄉代鄉長,該同誌表現突出,群眾認可度高。”
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暮色正漫過宜都縣城的屋頂。穀書記知道,從這一刻起,那個蹲在土豆田裏的年輕人,將踏上一條更陡、更長的路——而這條路的起點,就藏在今天常委會的煙霧和掌聲裏,藏在縣委大院那棵記著水位線的香樟樹下,藏在無數雙期待或審視的眼睛裏。
但他相信,李澤嵐能走穩。因為真正紮根泥土的人,從來不怕路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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