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代鄉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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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委組織部的會議室裏,空調風帶著股舊文件的味道。李澤嵐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常務副部長張誠把一份紅色燙金的任命書放在桌上,封皮上的“任命”二字在日光燈下泛著沉光——這和他2005年在李家坳收到的村官聘書不一樣,那是張薄薄的打印紙,而這份任命書的封皮,硬挺得能硌疼手指。
“澤嵐同誌,經縣委常委會研究決定,任命你為青石鄉人民政府代鄉長。”張誠的黑皮鞋在地板上輕輕頓了頓,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因為鄉長一職需經人大選舉,按程序得等11月縣人大例會,這期間由你主持鄉政府全麵工作。”他把任命書往李澤嵐麵前推了推,金屬搭扣在桌麵上磕出輕響,“這是組織部代縣委宣布的決定,手續齊全,你放心接。”
李澤嵐的手指觸到任命書時,突然想起三個月前王鄉長還在黨委會上嘲諷他“年輕人別總想著一步登天”。那時這位戴著金邊眼鏡的鄉長,正為了水渠工程的招標和趙書記吵得麵紅耳赤,文件袋摔在桌上的聲響驚得窗台上的仙人掌抖落片尖刺,而他作為副鄉長,隻能在筆記本上默默記下“雙方分歧點:施工隊資質、材料標準、付款方式”。
“王鄉長調去開發區前,把青石鄉的攤子攪得有點亂。”張誠端起搪瓷杯喝了口茶,杯沿的茶漬圈像年輪,“他和趙書記的矛盾不是一天兩天了——一個想快出政績,搞‘跨越式發展’;一個守著老規矩,說‘基礎打不牢,遲早要塌’。結果呢?水渠修了半截,種薯補貼卡著沒發,三個村的低保名單壓在抽屜裏半年沒公示。”
李澤嵐的喉結動了動。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今年春天,王鄉長私下讓施工隊用河沙代替水泥,被趙書記帶著紀委的人堵在工地上。趙書記的軍綠色夾克被風吹得鼓鼓的,指著王鄉長的鼻子罵“你這是拿老鄉的救命錢開玩笑”;王鄉長則紅著臉喊“趙大炮你懂個屁,等項目驗收了,我給青石鄉掙回三百萬”。兩人推搡時,他正抱著剛測的土壤樣本路過,下意識地把王鄉長往旁邊拉了把——現在想來,那時的自己,就已經站在了這場矛盾的縫隙裏。
“你能接這個代鄉長,說起來也算是沾了他們倆矛盾的光。”張誠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點著,“王鄉長走後,縣委考慮過從其他鄉鎮調人,但趙書記咬死了‘外來幹部不懂青石鄉的土’;想從鄉裏提拔,又都是王鄉長或趙書記的人,怕激化矛盾。最後常委會一致覺得,你最合適——在青石鄉待過,跟兩邊都搭過班子,又沒卷入他們的派係。”
這話像塊石頭投進心裏,李澤嵐突然想起2006年在黨政辦當幹事的日子。王鄉長讓他寫匯報材料時,總說“往高了寫,數字好看才能爭取項目”;趙書記則在半夜把他叫到辦公室,軍綠色挎包往桌上一摔,“敢寫假數字,我就把你在李家坳記的民情日記貼到公告欄上”。他夾在中間改了七遍,最後在報告末尾加了行小字“數據為預測值,實際以秋收為準”,結果兩邊都沒討好,卻也陰差陽錯地成了“沒站隊”的證明。
“這是王鄉長留下的未結事項清單。”張誠遞過來個藍色文件夾,裏麵的紙頁卷著邊,“水渠二期欠施工隊十七萬,種薯供應商催了三次尾款,還有張家村的土地糾紛,他壓著沒處理。”文件夾最後一頁是趙書記的紅筆批注,“王鄉長簽字的條子,半數不合規,建議重審”,字跡力透紙背,把紙都戳出了毛邊。
李澤嵐翻開清單,王鄉長的鋼筆字清秀,卻在“種薯采購”一項旁畫了個問號,旁邊用鉛筆寫著“趙大炮不同意,先付三成”。墨跡暈開的地方,能看出反複塗改的痕跡,像道難以愈合的傷口。他突然明白,自己接下的不僅是個職位,更是兩個派係撕扯後留下的爛攤子——而他這個“中間人”,恰恰成了唯一能把碎片拾起來的人。
“趙書記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了。”張誠站起身整理西裝,“他雖然脾氣急,但認理,你把工作抓實了,他會支持你。至於王鄉長的那些老部下,不用怕,按製度辦事,有組織部給你撐腰。”他拍了拍李澤嵐的肩膀,“代鄉長雖然是過渡,但權力不小,除了需人大選舉的法定職權,其他事你都能拍板——別辜負縣委的信任。”
走出組織部大樓時,陽光把李澤嵐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捏著那份任命書,封皮的硬挺硌得手心發疼,卻比在市政府辦攥著的任何一份文件都讓人踏實。路過縣委大院的香樟樹時,他想起2005年在李家坳栽的那棵小樹苗,現在應該也長得比人高了——就像他自己,從村官到代鄉長,一步一步踩在青石鄉的土上,沒跳過級,卻也沒掉隊。
回青石鄉的路上,司機小周說:“李鄉長,剛才看見王鄉長的車往開發區去了,他秘書扔了盆仙人掌在垃圾桶,趙書記讓人撿回來,說給你放辦公室。”
李澤嵐望著窗外掠過的黃土坡,土豆田在暮色裏泛著暗綠。他知道那盆仙人掌——王鄉長剛來時從縣城帶來的,總說“這花好養,不用費心”;趙書記卻嫌它“紮人”,好幾次想扔都沒成。現在這盆帶著尖刺的植物,倒成了兩個時代的接力棒,沉甸甸落在他手裏。
鄉大院的土場上,趙書記穿著軍綠色夾克來回踱步,軍靴把地麵踩出串串淺坑。看見李澤嵐下車,他的巴掌拍得人胳膊發麻:“張部長打電話說了!王老三那些爛賬,今天就開始捋!你別怕,有我在,誰也別想翻舊賬!”
走進原王鄉長的辦公室,空氣裏還留著淡淡的茉莉花香——那是王鄉長愛用的空氣清新劑味道,與趙書記辦公室的煙草味格格不入。辦公桌上的台曆停在6月15日,那天王鄉長在黨委會上拍了桌子,說“再不讓施工隊進場,水渠今年就別想完工”,而現在,這個攤子終於落到了他手裏。
李澤嵐把任命書放在桌上,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代鄉長”三個字上。他知道,自己能站在這裏,不過是因為王鄉長的急和趙書記的硬,最終在青石鄉的棋盤上留出了一個空位。而他要做的,不是撿誰的便宜,而是把這盤下亂了的棋,重新走回正道——就像當年在李家坳,他蹲在塌方的水渠邊,一鐵鍬一鐵鍬把衝垮的土重新壘起來,慢是慢了點,卻紮實。
暮色漫上來時,李澤嵐在筆記本上寫下:“代鄉長,代的是責任,不是權宜。”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裏,遠處傳來趙書記的大嗓門,正在喊財政所長去辦公室核賬——新的日子,就從這聲吆喝裏,實實在在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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