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蘇晴

字數:3718   加入書籤

A+A-


    2008年正月的風裹著雪粒子,抽在臉上像細針紮。李澤嵐站在鄉大院外的老槐樹下,手裏攥著那幾張皺巴巴的票據,指節被凍得發紅發僵。王鄉長留下的爛攤子像團亂麻,種薯款的窟窿、水渠裏的貓膩、低保名單上的人情……每一筆都纏得死死的,他蹲在雪地裏抽了三支煙,煙蒂摁在積雪裏冒出的白氣,很快就被風卷沒了。
    鐵皮櫃裏的黑色筆記本還揣在兜裏,王鄉長那行“1月5日取現金10萬”的字跡像根刺,紮得他心口發悶。當副鄉長時總覺得有趙書記頂著,真站到這個位置才懂,所謂代鄉長,代的是千頭萬緒的難。他踢了踢腳下的凍雪,冰粒濺起來打在褲腿上,發出細碎的響——就像那些藏在賬本縫隙裏的問題,看著小,堆起來能壓垮人。
    “請問,您是青石鄉的李澤嵐鄉長嗎?”
    女聲帶著點南方口音的軟糯,被風吹得散了些,卻像塊溫水投進冰窖,讓李澤嵐猛地抬起頭。
    老槐樹下站著個姑娘,裹著件駝色長款羽絨服,領口露出條米白色圍巾,把半張臉埋在裏麵。風掀起圍巾邊角,能看見她鼻尖凍得發紅,像顆剛摘的櫻桃。最醒目的是雙眼睛,睫毛上沾著細雪,眨動時簌簌往下掉,眼底卻亮得很,像盛著化雪後的陽光,正透過鏡片往他這邊望。她手裏捏著個采訪本,封麵印著“新華通訊社”的燙金字樣,邊角被風卷得微微發翹。
    “我是李澤嵐,但還不是鄉長,是代鄉長。”李澤嵐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雪,羽絨服上落的雪沫子被他這一動抖下來,“您是?”
    姑娘往前邁了兩步,雪在她腳下發出咯吱輕響。她個子約莫一米六五,羽絨服是寬鬆的繭型款,卻掩不住腰身的纖細,走動時能看見裏麵搭著件淺藍細格紋襯衫,領口係著顆小巧的珍珠紐扣。“我叫蘇晴,從省分社來的。”她伸出手,手套是淺灰色麂皮的,指尖在寒風裏透著點粉,“專門來采訪您——陝北省目前最年輕的代鄉長。”
    李澤嵐的手還帶著煙味和寒氣,碰上去時兩人都頓了下。蘇晴先笑了,眼睛彎成兩彎月牙,眼尾有顆小小的痣,笑起來時像綴了顆碎鑽:“看您這表情,好像對‘最年輕’這三個字不太受用?”她晃了晃手裏的采訪本,封麵上用鋼筆寫著一行小字:“2008年2月,青石鄉,李澤嵐,28歲”。
    “談不上受用不受用。”李澤嵐鬆開手,往旁邊讓了讓,目光落在她身後的帆布包上,包側別著支銀色錄音筆,還有個磨得發亮的相機掛繩,“隻是覺得,能不能當好這個鄉長,跟年齡沒關係。”他實在沒法跟這位看起來幹幹淨淨的女記者說,自己現在連前任留下的爛賬都理不清,哪有資格談“年輕有為”。
    蘇晴卻像沒聽出他話裏的推脫,從包裏掏出個小巧的錄音筆,按下開關時發出輕微的“哢”聲。“省組織部的朋友說,您是全省首個30歲以下的鄉鎮政府主官,還是從市政府辦主動申請回基層的。”她的目光落在他沾著雪的皮鞋上,鞋跟處有塊明顯的磨損,“他們說您2005年在李家坳當村官時,就敢跟違規占地的村幹部叫板,是不是真的?”
    李澤嵐望著她睫毛上的雪粒,突然覺得這雙眼睛看得太透。他往鄉政府的方向瞥了眼,辦公室的燈還亮著,老鄭他們應該還在核那些票據。“蘇記者,您可能搞錯了,我算不上主官,代鄉長隻是臨時職務,要等11月人大選舉……”
    “臨時職務也是職務。”蘇晴打斷他,語氣裏帶著點不容置疑的認真,“我查過資料,您2005年從農業大學畢業,放棄了省城的工作來青石鄉當村官;2006年在黨政辦當幹事,整理的農業檔案成了全省範本;2007年借調市政府辦,還主動申請回青石鄉。”她翻到采訪本的某一頁,“這些經曆,可比‘年輕’兩個字更有新聞價值。”
    李澤嵐的喉結動了動。他這才仔細打量她:頭發在腦後挽成個利落的髻,幾縷碎發被風吹到臉頰邊,襯得脖頸又細又白;鏡片後的眼睛總帶著點探究的光,卻不招人反感,像在認真分辨什麽是麥子什麽是草;最特別的是她的鞋,看著像雙普通的運動鞋,鞋底卻沾著新鮮的黃土——顯然是剛從村裏回來,沒顧上清理。
    “您怎麽突然想來采訪這個?”他問,心裏猜著或許是哪個領導打過招呼。
    “因為有意思。”蘇晴把錄音筆往嘴邊湊了湊,“現在太多人想往高處走,您卻反著來。”她往村口的方向望了望,遠處的黃土坡被雪蓋著,像鋪了層厚棉絮,“剛才在李家坳,王大娘說您大冬天幫她挑水,桶繩勒得肩膀紅了一大片,還說您當村官時睡在她家土窯,跟她兒子擠一個炕。”
    李澤嵐的臉有點發燙。那些事他早忘了,沒想到老鄉還記得這麽清楚。他想起王鄉長辦公室裏那盆從不沾土的金桔,再看看眼前這位踩著黃土、眼睛發亮的女記者,突然覺得沒必要藏著掖著。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實不相瞞,”他望著遠處的雪坡,“我現在正頭疼呢。前任鄉長留下不少問題,種薯款、水渠工程……一堆爛事,我連從哪下手都不知道。”他自嘲地笑了笑,“您現在覺得,這個‘最年輕代鄉長’還值得采訪嗎?”
    蘇晴卻關掉錄音筆,往他身邊靠了靠,兩人之間的距離剛好能擋住迎麵來的風。“更值得了。”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同謀似的坦誠,“一帆風順的故事沒意思,逆風趟水才見真本事。”她指了指老槐樹的根,有幾處裸露在外,在凍土裏盤得死死的,“您看這樹,看著直,根在底下不知繞了多少彎,才扛得住這北風。”
    這話像把小鑿子,輕輕敲在李澤嵐心裏最堵的地方。他想起自己2005年剛到李家坳,對著塌方的水渠哭鼻子,王大爺說“事是死的,人是活的”;想起趙書記總罵他“太較真”,卻在他被張建國刁難時默默撐腰——原來他不是孤軍奮戰,隻是被眼前的亂麻蒙了眼。
    “蘇記者,”他突然有了個念頭,“如果您不著急走,明天跟我一起去看看那些‘爛事’?”他望著蘇晴,目光裏有了點勁兒,“種薯窖的賬、水渠的裂縫、低保名單上的名字,您都看看。說不定……您這雙看新聞的眼睛,能幫我找出點線索。”
    蘇晴的眼睛亮得驚人,像落了星子。她把錄音筆塞回包裏,從羽絨服口袋裏掏出顆水果糖,剝開糖紙遞過來:“橘子味的,補充點能量。”糖紙在風裏飄了飄,落在雪地上像隻橘色的蝴蝶,“不過說好了,我寫新聞隻認事實,要是您最後撂了挑子,我照樣會寫進去。”
    “一言為定。”李澤嵐接過糖,橘子的甜混著薄荷的涼在舌尖散開。
    風又起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子,卻沒再覺得冷。李澤嵐望著蘇晴被風吹起的圍巾,突然覺得這團亂麻裏,好像真的有根線頭,被這位從省裏來的女記者,輕輕拎起來了。
    遠處傳來趙書記的大嗓門,在喊他回去開會。李澤嵐應了聲,轉頭對蘇晴說:“我先去忙,您去黨政辦找小馬,他會安排您住下。”
    蘇晴點點頭,舉起掛在脖子上的相機,對著他拍了張照。“笑一個嘛,李鄉長。”她隔著鏡頭喊,“以後成了大新聞,這可是珍貴資料。”
    李澤嵐被她逗笑了,眼角的細紋裏還沾著雪粒。快門聲在風裏輕輕一響,把他28歲這年正月裏的迷茫與鬆動,連同老槐樹下的雪、遠處的黃土坡,一起定格成了永恒。
    走進鄉大院時,風卷著蘇晴的聲音追過來:“李鄉長,記得明天帶我去看水渠啊!”
    他回頭笑了笑,手裏的水果糖還在慢慢融化,甜意順著喉嚨往下淌,像股暖流淌進心裏。那些沉甸甸的問題還在,但好像沒那麽壓人了——或許就像蘇晴說的,逆風趟水,慢慢趟,總能趟過去。
    喜歡從窯洞到省府請大家收藏:()從窯洞到省府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