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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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五的晨光,把青石鄉黨委大院的積雪融成了細流,順著青磚縫蜿蜒而下,在公告欄前積成個小小的水窪。李澤嵐踩著水窪邊緣走過去時,手裏攥著剛打印好的水渠返工進度表,紙上“一期工程完成80”的字樣在陽光下格外醒目——這是他和趙書記盯著工地幹了七天的成果,原本坑窪的渠壁被敲掉重澆,新砌的水泥麵泛著青灰色的光,連路過的老鄉都忍不住駐足,伸手摸一摸說“這才叫結實渠”。
他剛把進度表貼好,黨政辦的小馬就抱著一摞信件跑了過來,軍綠色的帆布包在胸前晃得厲害,臉上還帶著跑出來的紅暈:“李鄉長!等您半天了,省分社寄來的信,收件人是蘇晴記者,她走的時候沒留詳細地址,郵局隻能按單位地址寄到鄉裏了。”
“蘇晴?”李澤嵐的手頓在公告欄的圖釘上,指尖的涼意瞬間漫到心口。他接過小馬遞來的牛皮紙信封,信封右上角印著“新華通訊社陝北分社”的紅色字樣,封舌處貼得嚴嚴實實,背麵沒寫寄件人信息,隻貼著張麵值八角的郵票,郵票邊緣還沾著點郵局蓋戳的墨痕。他捏著信封輕輕晃了晃,能感覺到裏麵夾著薄薄的紙張,還有個硬邦邦的東西,像是照片。
“她走的時候,沒跟你說要去別的地方?”李澤嵐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些,目光落在信封上“蘇晴”兩個字上——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名字寫在紙上,娟秀的字跡帶著點鋒棱,和她說話時溫和卻堅定的語氣一模一樣。
小馬撓了撓後腦勺,眼神裏帶著點疑惑:“沒說啊,正月十八那天早上天還沒亮,我按您的吩咐去給她送早飯,推開宿舍門就見裏麵空了。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的,像部隊裏疊的豆腐塊,桌上還留了張字條,就五個字:‘急事返程,勿念’。我還以為她提前跟您打過招呼了呢,畢竟您倆之前聊得挺好……”
李澤嵐沒再接話,隻是攥著信封往辦公室走。腳下的積雪融水浸濕了鞋底,涼絲絲的,卻遠不及心裏那點空落落的感覺。他想起正月十七晚上,在趙書記宿舍商量種薯款追討方案時,還跟趙書記說“等蘇記者把稿子寫完,讓她多拍拍老鄉領種薯的場景”;想起正月十八早上他去水渠工地前,特意繞到蘇晴的宿舍門口,想跟她說聲“種薯今天開始分發,要不要去看看”,卻見宿舍門緊閉,當時隻當她是起得晚,沒好意思敲門;想起之後幾天忙著水渠返工、低保核查,竟沒顧上琢磨她為什麽突然離開——直到現在握著這封信,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竟是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
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陽光透過窗玻璃斜斜地落在桌麵上,把那盆仙人掌照得透亮。仙人掌是蘇晴臨走前幫他澆的水,當時她蹲在窗台上,指尖輕輕碰了碰尖刺,笑著說:“李鄉長,您這仙人掌跟您似的,看著硬邦邦的,其實很耐旱——不過再耐旱也得偶爾澆點水,不然根會蔫的。”當時他還笑她“比喻奇怪”,現在看著花盆裏濕潤的土壤,才明白她這話裏藏著的細心,連一盆不起眼的植物都記掛著,卻沒跟他說一句“我要走了”。
他把信封放在桌麵上,指尖反複摩挲著封舌處的膠水印,猶豫了片刻才拆開。裏麵果然掉出一張信紙,還有一張塑封好的照片。信紙是淡藍色的,上麵是蘇晴的字跡,一筆一劃寫得格外認真,墨水在紙上暈開細微的痕跡,看得出來寫的時候很用力:
“李鄉長:見字如麵。
請原諒我以這樣的方式告別——正月十八淩晨三點,我接到分社緊急通知,陝北南部遭遇罕見雪災,子長縣、延川縣等多個鄉鎮的大棚被壓塌,麥苗被凍壞,需要立刻派記者前往一線采訪災情,報道救災進展。分社人手緊張,我是離南部最近的記者,必須在兩小時內出發,實在來不及當麵跟您說再見,隻好留信致歉。
您或許不知道,正月十七那天下午,我原本已經寫完了采訪初稿,標題擬的是《青石鄉:28歲代鄉長的破局之戰》,還想第二天跟您核對種薯采購的時間線、水渠工程的具體問題,再補拍幾張老鄉領種薯的照片。可雪災的消息來得太急,我隻能把采訪本和相機裏的照片先留在宿舍,帶著錄音筆就往分社趕。
在青石鄉的這幾天,我看到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看到您蹲在雪地裏核對著皺巴巴的票據,手指凍得發紅卻沒停下;看到趙書記為了追種薯款,在縣城的舊倉庫裏跟劉三喜的小舅子據理力爭,軍綠色夾克上沾了灰也不在意;看到老周拿著鐵錘敲水渠壁時,眼裏的心疼和憤怒;看到小馬在低保公示欄前,認真地給老鄉解釋每一條政策……這些畫麵,我都記在了采訪本裏,也拍在了相機裏。
我還記得在老槐樹下,您跟我說‘其實我也怕搞砸,怕對不起老鄉的信任’;記得在種薯窖前,您握著王大娘的手說‘一定讓您種上優質種薯’;記得在水渠工地,您跟劉胖子說‘質量不合格,一分錢尾款都別想拿’。您總說自己是‘臨時的代鄉長’,可在老鄉眼裏,您是不是‘正式’的,從來不是看頭銜,而是看您有沒有真心為他們辦事——顯然,您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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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本放在宿舍的枕頭下麵,最後一頁寫著我的手機號。如果您發現采訪素材有遺漏的地方,或者種薯分發、水渠返工、低保核查有新的進展,隨時可以打給我。雪災一線的信號可能不太好,有時候可能接不到電話,您可以多打幾次,或者發個短信,我看到後會第一時間回複。
稿子我會在救災間隙修改完善,定稿前一定會先發給您看,確保每一個細節都準確無誤——這不僅是對新聞負責,也是對青石鄉的老鄉負責,更是對您和趙書記的努力負責。
春天快到了,青石鄉的土豆該下種了,水渠也該通水了,相信今年一定會是個好收成。
盼雪災早日過去,盼青石鄉春耕順利,盼您一切安好。
蘇晴
2008年2月19日 淩晨4點”
李澤嵐握著信紙,指腹反複摩挲著最後幾行字,眼眶竟有些發熱。原來她不是“不辭而別”,而是事出緊急;原來她沒說一聲就走,是怕耽誤了救災的時間;原來她把采訪本留下,是怕他需要補充素材;原來他隨口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她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甚至連他自己都快忘了的“怕搞砸”的坦誠,都被她鄭重地記了下來。
他想起正月十七那天,蘇晴在種薯窖前拍照片,蹲在雪地裏調整角度,羽絨服的下擺沾了雪也沒在意;想起她在水渠工地,拿著錄音筆認真記錄老周說的每一個數據,鏡片上起了霧就用圍巾擦一擦;想起她在低保公示欄前,幫老鄉讀名單上的名字,聲音溫和得像春日的風——這樣一個認真、細心又有擔當的姑娘,麵對緊急災情時,肯定會第一時間衝上去,哪裏還顧得上跟他說一句“再見”。
李澤嵐把信紙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自己的筆記本裏,剛好夾在記錄“種薯款追回12噸”的那一頁。信紙的淡藍色和筆記本上黑色的字跡重疊在一起,像是把青石鄉的冬天和雪災一線的緊急,輕輕係在了一起。他站起身,快步往蘇晴住過的宿舍走——他要去找那個采訪本,去找她留在最後一頁的手機號。
蘇晴的宿舍還保持著她離開時的樣子:藍色的床單鋪得平整,枕頭放在床頭,上麵還留著淡淡的洗發水香味;桌子上擺著她用過的搪瓷杯,杯沿上還沾著點茶漬;牆角放著她的相機包,拉鏈拉得嚴嚴實實——顯然,她走得匆忙,卻還是盡量把東西收拾整齊,沒給別人添麻煩。
李澤嵐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枕頭下麵,果然摸到了一個硬殼的采訪本。他把采訪本拿出來,封麵是深藍色的,上麵印著“新華通訊社采訪專用”的字樣,邊角已經有些磨損,看得出來用了很久。他翻開第一頁,裏麵記滿了采訪筆記,有關於青石鄉的,也有關於其他地方的,字跡工整,重點內容還用紅筆標了出來。
他一頁一頁地翻著,看到了她記錄的種薯采購時間線,上麵詳細標注了“2007.12.15簽合同”“2007.12.20過磅”“2007.12.22付款”,旁邊還畫著問號,寫著“需核實農資公司查封時間”;看到了她畫的水渠裂縫示意圖,標注了“裂縫長度30,深度5,疑似偷工減料”;看到了她記錄的低保戶信息,王大娘的名字旁邊畫著顆星星,寫著“重點關注,兒子癱瘓,需優先保障”;還看到了她寫的采訪心得:“基層幹部的難,不在文件裏,在老鄉的眼淚裏;基層幹部的好,不在匯報裏,在老鄉的笑容裏——李澤嵐、趙建軍,是好幹部。”
翻到最後一頁時,李澤嵐的心跳突然加快了——頁麵上方寫著一串11位的手機號,字跡比其他地方更輕一些,像是怕寫重了會劃破紙。手機號下麵,還畫著一個小小的笑臉,眼睛彎成月牙,嘴角帶著弧度,和蘇晴笑起來的樣子一模一樣。笑臉旁邊,還有一行小字:“要是青石鄉的土豆豐收了,記得告訴我呀。”
李澤嵐掏出手機,小心翼翼地輸入這串號碼。指尖在數字鍵上移動時,他想起了正月十七那天在老槐樹下,蘇晴笑著說“我爺爺是農科院的,一輩子研究土豆”;想起她在種薯窖前,認真地問“脫毒種薯真的能讓老鄉每畝多掙三百塊嗎”;想起她離開前,幫他澆完仙人掌說“等春天來了,它說不定會開花呢”——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把自己當成了可以分享這些小事的朋友。
輸入完最後一個數字,手機屏幕上顯示出“未命名聯係人”的字樣。李澤嵐的指尖懸在撥號鍵上,猶豫了片刻,又把手機揣回了兜裏。他想,現在蘇晴肯定在雪災一線忙碌著,可能在跟著救災人員查看大棚災情,可能在采訪受災的老鄉,可能在熬夜寫新聞稿,這個時候打電話給她,隻會打擾她。
他把采訪本抱在懷裏,坐在蘇晴的床沿上,又翻到記著手機號的那一頁。陽光透過窗玻璃落在頁麵上,把那個小小的笑臉照得格外清晰。他突然想起,蘇晴在信裏說“盼青石鄉春耕順利”,現在種薯已經開始催芽,水渠返工即將完成,低保核查也快結束了,等這些事都忙完,等她從雪災一線回來,他一定要打這個電話,跟她好好說說青石鄉的春天——說說老鄉們翻地時的笑聲,說說種薯冒芽時的嫩綠,說說水渠通水時的清澈,說說那個她期待的“土豆豐收”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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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飯的時候,李澤嵐抱著采訪本走進食堂,趙書記正坐在角落的桌子上吃麵條,看見他手裏的采訪本,放下筷子笑了:“這不是蘇記者的本子嗎?她寄東西回來了?”
“嗯,寄了封信,還有她的手機號。”李澤嵐把信遞給趙書記,“她去采訪雪災了,走得太急,沒來得及說再見。”
趙書記接過信,戴上老花鏡仔細讀著,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這姑娘,實在!不像有些記者,就知道追著噱頭跑,她是真的在關注咱基層的事,關注老鄉的事。”他把信還給李澤嵐,指了指采訪本,“等她忙完雪災的事,咱請她回青石鄉來,吃碗咱鄉食堂的羊肉麵,再帶她去看看種薯田、新水渠,讓她親眼看看咱青石鄉的春天。”
“好。”李澤嵐點頭,心裏已經開始期待那一天的到來。他想象著蘇晴再次回到青石鄉的樣子,想象著她在種薯田裏笑著拍照,想象著她在新水渠邊認真記錄,想象著他把手機裏存好的號碼撥出去,聽到她熟悉的聲音說“李鄉長,我回來了”。
下午,李澤嵐去農技站查看種薯催芽情況。小王正蹲在育苗棚裏,手裏拿著個催芽盤,看見他進來,笑著舉起盤子:“李鄉長!您看這芽眼,都冒綠尖兒了,再過十天就能下種!”他指著育苗棚外,“老鄉們都在地裏翻地呢,張大爺還說,今年要多種兩畝,等秋收了給您送袋新土豆!”
李澤嵐走到育苗棚外,望著田埂上忙碌的老鄉,他們手裏的鋤頭掄得有力,臉上帶著對春耕的期待。他掏出手機,又看了眼屏幕上那個未命名的聯係人,還是沒撥出去。他想,等種薯真正種進地裏,等水渠徹底修好通水,等低保金全發到老鄉手裏,再打這個電話,這樣他就能底氣十足地跟蘇晴說:“你看,青石鄉的春天,沒讓你失望。”
手機屏幕暗下去的瞬間,他仿佛看到了蘇晴在雪災一線的身影——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手裏拿著錄音筆,在積雪覆蓋的田埂上行走,眼裏滿是對受災老鄉的關切;看到她在臨時救災點,一邊啃著方便麵一邊寫稿子,燈光照亮了她認真的側臉;看到她在災情緩解後,露出了輕鬆的笑容,眼裏的光和青石鄉的陽光一樣明亮。
李澤嵐把手機揣回兜裏,擼起袖子,接過老鄉遞來的鋤頭,加入了翻地的隊伍。鋤頭落下,翻起帶著濕氣的黑土,散發出淡淡的泥土清香——這是春天的味道,是希望的味道,也是他和蘇晴共同期待的味道。他知道,等雪災過去,等春天真正到來,他一定會撥通那個號碼,跟她好好聊聊青石鄉的故事,聊聊那些關於堅守、關於希望、關於未來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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