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節前二十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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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區楊家嶺的雪總帶著股韌勁,下了整宿,把戲台散場時的最後一陣鑼鼓都悶進了棉絮似的雪裏。夜戲剛畢,看戲的人裹著寒氣往家趕,踩得積雪咯吱響,混著遠處隱約的犬吠,倒比戲文裏的廝殺更有煙火氣。
    阮大力夾著公文包的手指凍得發僵,卻仍死死攥著那層油皮。他眼角的餘光掃過戲台後門那架老木梯,梯身積著薄雪,在幾盞晃悠悠的汽燈下泛著冷光——那汽燈懸在風裏,忽明忽暗,倒像誰把月亮掰碎了,撒了幾顆在半空。
    職業性的警覺像根細針,猝不及防刺進後頸。他腳下加快,踩著木梯往下挪,靴底剛碰上第三級,就覺腳下一空。那木頭是他三天前趁夜鋸的,隻留了層薄皮連著,原是為防萬一,沒想此刻倒成了絆自己的繩。
    身子往前栽的瞬間,公文包脫手飛出,“噗”地砸進雪地裏,陷出個深窩。坑底早埋著口黃銅盆,半盆冰水結著層薄冰,冰下沉著條細鋼絲繩,一頭係在梯腳的鐵環上,另一頭繞過牆角,牽著十步外那孔窯洞窗欞上的風鈴。
    “叮——”
    鈴聲短促得像誰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在寂靜的雪夜裏格外清透。
    阮大力下意識去摸腰間,槍套是空的。半個時辰前,那個管後勤的小戰士紅著臉來借槍,說“想試試新配的子彈”,他那時正盯著戲台上的花旦出神,竟隨手遞了過去。此刻掌心空蕩蕩的,才驚覺那“試靶”原是調虎離山。
    風鈴響到第三聲,窯洞門“吱呀”開了道縫。
    吳國炎拎著盞馬燈走出來,燈罩沿糊了圈紅紙,把昏黃的光濾得暖融融的。他穿件灰布棉袍,領口沾著點雪,倒像剛從哪戶人家串門回來。
    暖光打在阮大力臉上,他還維持著慣常的謙和,嘴角甚至扯出點恰到好處的驚訝,仿佛摔這一跤隻是尋常意外。
    “阮股長,”吳國炎的聲音裹著嗬出的白氣,溫和得像在給客人撣肩上的雪,“這梯子年久失修,沒摔著吧?”
    阮大力掙紮著爬起來,拍了拍棉袍下擺的雪,笑:“托吳科長的福,骨頭還硬朗。”
    話音未落,窯洞裏又走出個人。是老楊頭,佝僂著背,臉上溝壑裏還沾著鍋底灰,肩上斜挎著條空槍帶,活脫脫個啞吧隨從。可那雙藏在耷拉眼皮後的眼睛,亮得像淬了冰。他手裏握著根三尺長的旱煙杆,銅煙鍋磨得鋥亮,此刻正朝下,穩穩對著阮大力的眉心。
    阮大力臉上的笑僵了半分。他在楊家嶺待了半年,常看見這老漢在食堂劈柴、在馬棚鍘草,誰都知道他是個啞嗓音,說話含糊不清的老漢,卻不知他是邊區鋤奸隊的負責人,更不知這杆煙杆裏藏著三寸鋼針。
    “借一步說話?”吳國炎側身讓出窯洞門,紅紙上的暖光在他臉上遊移。
    老楊頭忽然用腰帶往阮大力膝彎一抽,他身子猛地前傾,卻被煙杆輕輕一點,正點在胸口膻中穴。力道不重,卻像有股綿勁直透骨頭縫,雙腿一軟,“噗通”跪在雪裏,剛好跪在那口銅盆前。
    冰水瞬間浸過棉褲,凍得膝蓋發麻。盆邊飄著段麻繩,粗麻裏裹著根極細的鋼絲,在馬燈光下泛著青幽幽的光,像條凍僵的蛇。
    吳國炎蹲下身,用指甲彈了彈鋼絲,“叮”的一聲脆響。“重慶羅家灣十九號的新手藝?”他指尖撚著鋼絲轉了半圈,“一根繩套三套芯,火烤不斷,水浸不爛,傳電隻走半秒,剛好夠發個‘得手’的訊號。”
    阮大力喉結動了動,臉上的笑徹底凝住了,像被這寒氣凍住的湖麵。
    窯洞裏頭,火盆燒得正旺。
    盆裏劈啪作響的不是炭,是半截發報機線圈,外麵纏著被剪斷的鈴線。火舌舔過那截鋼絲時,發出細微的“嗶啵”聲,像誰在暗處嚼著脆骨。
    阮大力被按在板凳上,雙手反剪在背後。綁他的是根浸了水的粗麻繩,打了個“捆豬蹄扣”——這結是老楊頭的絕活,越掙越緊,麻繩遇熱收縮,勒得手腕生疼。
    吳國炎沒急著問話,先倒了碗熱薑湯,推到他麵前。“廖逸陽先生,”他慢悠悠地說,“千裏迢迢從重慶來,喝口熱的暖暖,省得牙打顫。邊區條件差,比不得重慶,委屈您了。”
    “廖逸陽”三個字像塊冰,砸得阮大力渾身一震。他猛地抬頭,眼裏的鎮定碎了大半。自己用“阮大力”這個身份潛伏半年,連檔案都做得天衣無縫,這吳科長怎麽會知道他的真名?
    他端起薑湯抿了一口,舌尖立刻嚐到股鐵鏽味。低頭一看,碗底沉著片竹片,薄得能貼在上齶,邊緣還帶著點毛刺。
    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他僵在那兒。
    老楊頭用煙杆敲了敲碗沿,“當”的一聲。他仍是那副啞嗓子模樣,卻從喉嚨裏擠出沙啞的聲:“竹片無毒,”煙杆又朝他喉嚨點了點,“再往下三寸,就是食道。”
    審訊在火盆後的暗間。
    暗間沒窗,隻點著盞豆油燈,燈芯用鹽水浸過,火苗高而直,像根釘在桌上的細針。燈光下攤著阮大力的公文包,夾層已被拆開,露出三張綿紙,薄得能透光,上麵用米湯寫著幾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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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廿三,楊家嶺禮堂,目標一、二、三……”
    名單末尾,蓋著半個血指印。
    那指印是廖逸陽自己的。傍晚鋸木梯前,他用針刺破左手食指,按在紙上——這是軍統的“死簽”,按下去,就沒打算回頭。
    吳國炎用鑷子夾起綿紙,在火苗上輕輕晃了晃。米湯遇熱,漸漸顯成焦黃色,字痕越發清晰。“指印是你的,”他忽然說,“字卻不是你寫的。”
    廖逸陽瞳孔猛地一縮。
    吳國炎從懷裏掏出另一張綿紙,同樣大小,同樣的血指印,連墨跡暈開的形狀都分毫不差,唯獨名單順序倒了過來:
    “目標三、二、一”。
    “我們的人抄你住處時,”吳國炎把兩張紙並排放著,火苗在他眼裏跳,“順手多印了半枚指印。”
    廖逸陽的喉結滾了滾,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們……什麽時候……”
    老楊頭伸手挑了挑燈芯,火苗“噌”地竄高,舔過他的指尖,他卻像沒知覺。“從你踏進陝北那天起,”他的聲音低而穩,“你的指印就歸我們保管了。”
    燈芯燃到盡頭時,爆出一點藍星。
    藍星落在名單上,燒出個小洞,紙灰打著旋飄起來,像一場極小的雪。
    廖逸陽望著那點灰燼,忽然笑了,笑聲裏帶著痰音:“名單是假的,真名單在……”
    話沒說完,他猛地咬緊牙關——後槽牙裏嵌著的毒囊,咬破隻需一瞬。
    可老楊頭比他更快。煙杆的銅頭“哢”地塞進他齒間,輕輕一別,毒囊“噗”地彈出來,落在地上滾了兩圈,像粒發黴的蠶豆。
    吳國炎抬腳碾過去,鞋底蹭了蹭,“重慶還是老方子,”他碾得更碎些,“氰化鉀混薄荷油,死得快,也死得香。”
    廖逸陽嘴角滲出血絲,卻笑得更厲害:“你們贏了這一回,可‘織女’不止一根線。”
    老楊頭收起煙杆,往火盆裏添了塊炭:“那就一根一根剪,剪到天亮。”
    天快亮時,雪停了。
    窯洞外,吳國炎把廖逸陽交給兩名偵察科戰士,低聲吩咐:“用棉被裹嚴實了,別凍壞,這人還有用。”
    戰士押著人往山坳走,雪地上留下三行腳印。廖逸陽的深,戰士的淺,被風一吹,漸漸糊了邊。
    老楊頭站在門口,望著那串腳印,忽然摸了摸手腕。繩芯裏的銅絲此刻正纏在他腕上,像圈冷冷的箍,冰得刺骨。
    吳國炎遞來碗新熬的薑湯,熱氣騰騰的。“辛苦您了,折騰大半夜,”他說,“喝口暖暖,睡會兒吧。”
    老楊頭接過碗,悶聲悶氣地喝了一大口。薑湯辣得嗓子發燙,他卻皺著眉:“現在是國共合作,共同抗日,軍統這幫人倒好,吃飽了撐的。”他抹了把嘴,熱氣糊了眼,“天亮後,我還有根線要剪。”
    他想起老周負傷時說的話,那天也是個雪夜,老周在完成任務途中被不暗身份的黑衣人襲擊。剛好被老楊頭率領的鋤奸隊救下,當時。老周捂著流血的傷口對老楊頭說:“老夥計。快派人送我去邊區八路軍醫院,處理好傷口。軍統那夥人,是喂不熟的狼。”
    此刻,暗間裏的燈芯已經燒斷了,可窗欞縫裏透進的微光,卻越來越亮。遠處傳來雞叫,一聲,兩聲,刺破了黎明前的最後一點黑。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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