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爐火未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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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再續。
鬆井次郎帶著憲兵悻悻離去後的第三日,晨霧還未散盡,守拙堂門前的青石階上,突兀地多了一隻白瓷藥碗。
碗身素淨無紋,碗底壓著張泛黃的薄紙,紙上未著一字,隻用工整的墨線勾勒著一株鬼臼。葉片尖細如淬過的匕首,根莖盤結纏繞,活似蜷曲的毒蛇,筆觸冷硬利落,一看便知出自軍部繪圖師之手。碗中盛著半盞褐黑色藥汁,氣味清淡得近乎無味,卻帶著種隱秘的威懾,讓簷下棲息的麻雀都撲棱著翅膀遠飛,不敢在附近停留。
沈守拙立在門內,青布長衫的衣角被晨風吹得微晃,目光落在那隻藥碗上,良久未動。巷口傳來皮鞋碾過濕石板的聲響,由近及遠,漸漸消失在霧中。他心裏清楚,這不是饋贈,是赤裸裸的警告,更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試探——鬆井已經摸到了線索,卻還不敢貿然動手。
他緩步走出門檻,彎腰端起藥碗,指尖觸到瓷壁的涼意,湊到鼻尖輕輕嗅了嗅,而後轉身走向院中那口廢棄的藥爐。爐口積著層薄灰,爐膛深處,前日熬藥的灰燼尚未完全冷卻,隱約泛著點點暗紅的餘溫。他抬手掀開爐蓋,將碗中藥汁盡數倒入,褐色液體濺落在灰燼上,發出“滋啦”一聲輕響,騰起一縷極淡的白煙。
“他們開始學我了。”沈守拙望著爐中漸漸平息的煙靄,低聲自語,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夜幕降臨,巷子裏響起賣豆腐的梆子聲,節奏沉穩,與往日並無二致。賣豆腐的老吳推著小車停在守拙堂後巷,放下木盆時,悄悄將一塊溫熱的豆腐塞進沈守拙手中。沈守拙指尖觸及豆腐,便察覺到其中夾著張極薄的紙片。回到屋內,他用溫水化開豆腐,取出紙片——那是用堿水寫就的密信,字跡需借著燈光才能看清:“青蚨已安全轉移至滬上,布防圖連夜破譯完畢。然組織內部疑有泄密者,‘守拙’身份或已暴露,速做決斷,或撤或守。”
沈守拙捏著那張薄紙,走到案前點燃,橘紅色的火光映照著他清臒的臉龐,牆上的影子被拉得頎長,如同一柄蓄勢待發的劍。火焰舔舐著紙片,將字跡一點點吞噬,最後化為一縷青煙,消散在空氣中。
他沒有去收拾行裝,藥箱依舊立在桌角,虛劍在暗格裏沉靜如初。
沈守拙心裏明白,真正的醫者,從不會在病灶未除時棄病人於不顧;而真正的劍客,也絕不會在敵人尚未完全入局時便倉促抽身。鬆井次郎性情多疑且偏執,既然已經起了疑心,便不會僅憑一碗藥汁善罷甘休。他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能讓他自圓其說的“真相”——哪怕這真相是假的,是沈守拙特意為他編織的牢籠。
沈守拙決定,給鬆井這個“真相”。
三日後,杭州城內漸漸傳出流言:守拙堂的沈醫師突染時疫,高熱不退,連床都下不來,早已閉門謝客。消息越傳越玄,有人說他是用鬼臼毒害皇軍時被反噬,如今毒發身亡,隻是家人秘不發喪;也有人說他趁著夜色逃往了上海,守拙堂不過是座空殼。唯有守拙堂的門縫裏,每日清晨仍會飄出淡淡的藥香,院中那口藥爐終日咕嘟作響,爐火未曾有過半刻熄滅。
鬆井果然如沈守拙所料,派了兩名特務潛伏在後巷,日夜監視。他們隔著院牆的縫隙,能看見沈守拙披著厚重的棉衣,佝僂著身子在院中踱步,時不時彎腰劇烈咳嗽,臉色蒼白得嚇人,仿佛真被病魔纏得油盡燈枯。藥爐裏的蒸汽終日氤氳,每日黃昏,都會有藥渣被傾倒在後院的菜畦裏,而後被一把鋤頭翻埋入土,看不出任何異常。
可他們看不見的是,那些藥渣中,早已被沈守拙混入了微量的曼陀羅花粉。此物本身無毒,卻有輕微的致幻功效,吸入者會漸漸變得精神恍惚,記憶模糊,甚至出現夢遊、囈語的症狀。沈守拙將花粉晾幹後碾成粉末,藏在藥爐的風道裏,隨著熬藥的煙氣緩緩逸散到空氣中。日複一日,潛伏在巷口的特務們,漸漸開始出現異常——夜裏會無意識地起身遊蕩,白日裏也總是眼神渙散,反應遲鈍。
第五日,鬆井次郎終於按捺不住。他已經等不及特務的監視報告,決定親自登門一探究竟。
這一日清晨,鬆井沒有帶兵,也沒有佩槍,隻穿了一身灰色便服,手裏提著一隻沉甸甸的烏木藥匣,獨自一人出現在守拙堂門前。
“沈醫師。”他站在門檻外,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聽聞貴體違和,特來探望。”
沈守拙倚在門框上,麵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呼吸微弱得仿佛隨時都會中斷,身形單薄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吹倒。他緩緩側身,讓出一條通路,聲音沙啞:“鬆井先生客氣,請進。”
鬆井邁步走入堂內,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屋內的每一個角落——咕嘟作響的藥爐,擺滿藥材的藥櫃,案上攤開的《本草綱目》,以及沈守拙那雙微微顫抖的手。一切都與傳聞中一致,這位老醫者確實病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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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病得不輕。”鬆井沉聲道,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年歲大了,身子骨不經造。”沈守拙咳嗽兩聲,抬手示意鬆井落座,轉身為他沏了一杯茶,“喝口茶潤潤喉吧。”
鬆井沒有動,目光緊緊盯著那杯茶。茶水清亮,飄著幾片茶葉,看起來並無異樣。
“你不怕我會試藥?”鬆井突然問道。
“藥在爐中,不在杯裏。”沈守拙淡淡回應,將茶杯推到他麵前,“鬆井先生若不信,我也不攔著。”
鬆井沉默了片刻,盯著茶杯看了許久,最終還是端了起來,仰頭一飲而盡。
沈守拙端坐在對麵,神色平靜無波,仿佛隻是在招待一位尋常客人。那杯茶,的確無毒。但他早已在茶壺底部,抹了一層極薄的迷魂散——此藥並非入口生效,而是通過茶水蒸騰時的微末水汽,經鼻息滲入體內,潛移默化間讓人神誌遲緩,言語易受引導,卻不會留下任何中毒痕跡。
一杯茶喝完,鬆井又主動續了兩杯。三盞茶下肚,他的眼神漸漸開始渙散,原本銳利的目光變得模糊,身體也不自覺地放鬆下來。沉默了許久,他忽然開口,聲音低緩,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沈守拙:“你早就知道佐藤在查你……那些藥方上的破綻,是你故意留下的……你是在……引他入磨坊,對不對?”
沈守拙垂著眼簾,指尖輕輕摩挲著茶杯邊緣,輕聲道:“是你自己說的。”
“還有那碗防疫湯……”鬆井的聲音越來越低,語速也慢了下來,“你早就算準了,軍醫隻會用銀針驗毒,不會去查藥性相克……你用鬼臼與金銀花同煎,激發出毒性……你根本不是醫者……你是……劊子手……”
“我是沈守拙。”沈守拙緩緩抬起眼,目光平靜得如同古井,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馬飛飛麾下,第十一名劍客。”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鬆井猛地一震,身體下意識地想要起身,卻隻覺得四肢沉重無比,意識像是沉入了深水,模糊不清。他張了張嘴,想要呼喊,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沈守拙緩緩站起身,走到藥爐前,抬手掀開爐蓋。爐中藥汁正翻滾沸騰,顏色黑如濃墨,散發著一種奇特的氣味——這是以鬼臼、曼陀羅、烏頭為主藥,輔以數味安神藥材熬製的“鎮魂湯”。此方本是用於治療癲狂重症,能安神定誌,如今卻成了困住鬆井的牢籠。
“你不會死。”沈守拙看著爐中翻滾的藥汁,聲音平靜,“但你會忘記。忘記守拙堂,忘記我,忘記佐藤的死,甚至忘記自己為何而來。”
他從藥箱裏取出一支銀針,蘸取了少許爐中藥汁,走到鬆井麵前。鬆井想要掙紮,卻渾身無力,隻能眼睜睜看著銀針刺入自己的風池、神庭二穴。藥性順著經絡迅速滲入腦部,鬆井的眼神漸漸失去焦點,眼皮越來越沉重,最終腦袋一歪,伏案沉沉睡去。
沈守拙將他輕輕扶起,扶到內屋的榻上,為他蓋上一層薄被。而後,他回到案前,提筆寫下一張藥方,置於鬆井手邊,上麵寫著:“患者風邪入絡,神誌昏蒙,宜靜養半月,忌思慮過重,忌腥辣油膩。”
翌日清晨,天剛亮,鬆井次郎在守拙堂的內屋醒來。他頭痛欲裂,渾身酸軟,昨日的記憶如同霧中觀花,模糊不清。他隻記得自己來探望沈守拙,喝了三杯茶,之後便感到一陣眩暈,沉沉睡去。他起身在屋內查了一圈,並未發現任何異常,沈守拙依舊是那副病懨懨的模樣,正坐在案前熬藥。鬆井皺了皺眉,心中雖有疑慮,卻找不到任何頭緒,最終隻能悻悻離去。
守拙堂的藥爐,依舊在咕嘟作響,爐火未燼,藥香彌漫在清晨的空氣裏,與往日並無二致。
沈守拙立於院中,望著初升的朝陽,陽光灑在他身上,驅散了些許涼意。他抬手輕撫藥箱的暗格,指尖觸到虛劍冰涼的劍鞘。
他心裏清楚,曼陀羅與迷魂散的藥效終究有限,鬆井不會真正忘記一切,用不了多久,他便會再次起疑。但這並不重要——他已經借著這場“探病”,為組織爭取了七日時間。
七日,足夠青蚨安全抵達根據地,足夠組織清理內部的泄密者,足夠他們做好應對下一場風暴的準備。
沈守拙轉身回到屋內,重新坐到案前,添了些藥材進藥爐。爐火越燒越旺,藥香愈發濃鬱,映著他平靜的臉龐。這場與黑暗的較量,還遠未結束,但他早已做好了準備,以醫者為衣,以劍客為骨,在這亂世之中,繼續堅守下去。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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