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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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再續。
    梅雨季的雨,終於歇了。
    天光破雲而出,撕開鉛灰色的雲層,灑下幾縷稀薄的亮。濕氣卻沒跟著散去,黏在皮膚上,帶著揮之不去的潮潤。青石板上的水窪倒映著半明半暗的天,像摔碎的鏡子,零散分布在街巷各處,踩上去濺起細碎的水花。仁心齋的門板剛被卸下,沈守拙已在藥櫃前忙碌起來,指尖拈起曬幹的草藥,分門別類歸入抽屜,動作嫻熟得不帶一絲停頓。藥香混著清晨的濕冷空氣漫開,衝淡了昨夜殘留的隱晦氣息。
    夏裙瑛蹲在院中,握著竹帚輕輕掃去積水,動作輕巧得像怕驚擾了簷下那隻縮著羽毛的麻雀。那麻雀許是被雨水淋透了,此刻正抖著翅膀,小腦袋警惕地轉著,時不時啄一下簷角滴落的水珠。
    昨夜的凶險,仿佛被這場連綿的雨衝刷幹淨,院中風平浪靜,藥鋪裏藥香依舊,乍看與尋常日子並無二致。
    可沈守拙心裏清楚,這平靜不過是表象,絕不會就此結束。
    吉田正男是日軍憲兵隊出了名的“鐵腕”,手段狠辣,牽涉多起抓捕行動,在憲兵隊裏頗有分量。他憑空失蹤,日軍必定不會善罷甘休,憲兵隊會像失了理智的瘋狗,在城裏大肆搜捕,屆時全城都會陷入恐慌。馬飛飛的警告並非虛言,暫避鋒芒,是眼下唯一的選擇。
    但走之前,還有一件事,讓他無法脫身。
    他抬手拉開藥櫃最底層的抽屜,指尖在木板內側摸索片刻,按下一處不起眼的暗扣,一個小巧的暗格應聲彈出。暗格裏藏著一封未拆的信,牛皮紙信封泛黃,邊角被濕氣浸得有些發軟。這封信是三日前一個賣花老嫗送來的,老嫗挎著半籃蔫蔫的梔子花,說話時眼神躲閃,隻含糊一句“有人托我給沈先生”,遞完信便匆匆離去,連問價的功夫都不肯多留。
    沈守拙當時正忙著為吉田的“就診”做準備,無暇細究,隻將信隨手藏了起來。如今回想,那老嫗走路時微跛,左手袖口縫著一塊暗紅補丁——那是“隱刃”外圍聯絡人的專屬暗記,尋常人絕不會知曉。
    他取來一盞酒精燈,將信箋展開,又從藥罐裏舀出一勺淡綠色的藥汁,均勻地灑在紙上。片刻後,原本空白的信箋上,漸漸顯出幾行細小的字跡,是用米湯寫就的密信:
    “西市口,米行巷七號,有我方被捕者。代號‘蟬蛻’,知‘火種’計劃。刑訊三日,未招。明日午時,押赴刑場。救,或不救,由你定。——影”
    “火種”計劃,是“隱刃”籌備了半年之久的反攻行動,牽涉城外十多處秘密據點與三條地下通道,一旦暴露,不僅所有部署會毀於一旦,還會有無數同袍因此喪命。“蟬蛻”知曉核心機密,若在刑場前熬不住酷刑招供,後果不堪設想。
    救,便是在日軍的眼皮底下虎口拔牙,稍有不慎,他與夏裙瑛都會身陷囹圄;不救,便是背棄同袍,眼睜睜看著戰友赴死,看著多年心血付諸東流。
    沈守拙將信紙揉成一團,投入身旁燃著的藥罐中。火焰舔舐著紙片,看著它在罐中蜷曲、焦黑,最終化為灰燼,與罐底的藥渣混在一起,再也看不出原樣。
    他轉身走出藥櫃,對院中掃地的夏裙瑛說:“準備出診箱,去西市口。”
    夏裙瑛抬眼望他,眼底沒有絲毫疑問,隻輕輕點頭,轉身回房收拾。片刻後,她換了一身素淨的藍布裙,烏黑的發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綰起,臉上未施粉黛,懷裏抱著一個半舊的出診箱,看上去就像尋常人家出診的女醫,樸素得不會引人注意。
    沈守拙提著自己的藥箱,牽著夏裙瑛的手,匯入街上稀疏的人流,往城西方向走去。
    西市口的米行巷,是城裏出了名的破敗之地,房屋擁擠不堪,多半是低矮的土坯房,不少牆麵已經斑駁脫落,甚至有幾間塌了半邊牆,用木樁勉強支撐著。巷口圍了不少百姓,三三兩兩地低聲議論,神色裏帶著畏懼與好奇,說今日要在這裏槍決一個“反日分子”。
    米行巷七號門口,站著兩個便衣特務,雙手插在腰間,眼神陰鷙地掃視著圍觀的人群,時不時嗬斥幾句,驅趕靠得太近的人。沈守拙遠遠便看見,巷口的老槐樹下,綁著一個人。
    他牽著夏裙瑛的手,從人群後緩緩走近,麵色平靜得仿佛隻是路過看熱鬧的尋常百姓。
    走近了,他才看清那被綁在木樁上的人。那人頭顱低垂,額前的頭發被血汙黏住,遮住了大半張臉,渾身的衣服破爛不堪,露出的皮膚上布滿了青紫的傷痕,左耳已經缺失,傷口處還凝著暗紅的血痂,顯然是受了極重的酷刑。可即便如此,他的腰杆依舊挺得筆直,沒有一絲佝僂,透著一股寧死不屈的韌勁。
    沈守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心中已然明了——這便是“蟬蛻”。
    午時的日頭漸漸升高,驅散了些許濕氣,卻帶來了悶熱的暑氣。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議論聲也漸漸大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輛軍用卡車轟鳴著駛來,停在巷口。車上跳下幾名荷槍實彈的憲兵,動作粗魯地推搡著“蟬蛻”,要將他往車上拖。“蟬蛻”踉蹌了一下,卻依舊不肯低頭,喉嚨裏發出含糊的嘶吼,像是在咒罵,又像是在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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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此刻,沈守拙上前一步,高聲道:“等一等!”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所有人都頓住了,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他。憲兵們立刻端起槍,槍口對準了他,神色警惕。
    沈守拙沒有絲毫畏懼,緩緩亮出手中的藥箱,語氣沉穩:“我是仁心齋的沈守拙,城中行醫數十載。此人傷勢過重,若途中暴斃,貴軍費心押赴刑場,最後卻沒能當眾執行,顏麵何存?我可為他施針,保他撐到刑場。”
    憲兵頭目皺著眉,上下打量著他,又看了看身旁一臉樸素的夏裙瑛,顯然在權衡利弊。沈守拙的名聲在城裏不小,不少達官貴人都找他看過病,日軍中也有不少人聽聞過他的醫術。
    沈守拙不卑不亢地迎著他的目光:“他肺葉受損,心脈衰竭,氣息已如遊絲,若不施針急救,走不出這條巷子便會斷氣。”
    頭目猶豫片刻,看了看天色,又低頭瞥了眼“蟬蛻”奄奄一息的模樣,終於不耐煩地揮手:“快點!別耽誤時辰!”
    沈守拙頷首,快步走到“蟬蛻”麵前,打開藥箱,取出三根銀針。他俯身,指尖翻飛,銀針迅速落在“蟬蛻”的背上、胸前與頸側,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看似是尋常的急救施針,實則暗藏玄機——第三根刺入頸動脈的銀針,針尾藏著一個微型藥囊,刺入的瞬間,藥囊便已破裂,裏麵的特製麻藥迅速注入體內。這種麻藥能讓人陷入深度假死,心跳與呼吸變得微弱如聽,外人根本無法分辨。
    “蟬蛻”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徹底癱軟下去,口角溢出少量白沫,原本微弱的氣息瞬間消失無蹤。
    “死了?”一名憲兵驚聲問道,伸手就要去探他的鼻息。
    沈守拙抬手攔住他,俯身搭在“蟬蛻”腕間片刻,緩緩搖頭,語氣帶著一絲惋惜:“未死,但已油盡燈枯,就算拖到刑場,怕也隻剩一口氣了。”
    憲兵頭目罵了句粗話,顯然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卻也無可奈何,揮手道:“抬走!死在刑場上也一樣!”
    兩名憲兵上前,像拖死狗一樣將“蟬蛻”扔上卡車,卡車轟鳴著駛離了米行巷,濺起一路塵土。
    沈守拙收起銀針,與夏裙瑛對視一眼,二人不動聲色地退入人群,隨著人流慢慢離開,默默目送著卡車遠去的方向。
    夜色再次降臨,城外的亂葬崗一片死寂,隻有風吹過荒草的嗚咽聲。這裏荒墳累累,陰氣森森,尋常人夜裏絕不敢靠近。
    沈守拙與夏裙瑛提著一盞馬燈,緩緩走來。馬飛飛早已等候在一座新墳旁,依舊是那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在夜色中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
    見二人到來,馬飛飛抬手,將掌心的羅盤碎片對準卡車上被抬下來、扔在亂葬崗的“蟬蛻”。碎片微光一閃,一股淡淡的陰氣彌漫開來,注入“蟬蛻”體內。片刻後,“蟬蛻”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睛,眼神還有些迷茫。
    他掙紮著坐起身,第一句話便是:“‘火種’未泄。”聲音沙啞幹澀,卻帶著無比的堅定。
    沈守拙走上前,遞上一碗溫熱的參湯:“先喝點水。”
    “蟬蛻”接過碗,一飲而盡,緩了緩氣息,抬頭看向沈守拙:“你為何救我?明知這是九死一生的事。”
    “因為你沒招。”沈守拙看著他,眼神真誠,“一個寧死不屈的人,值得被救。我們‘隱刃’,從不放棄任何一位同袍。”
    “蟬蛻”沉默良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裏帶著釋然,也帶著一絲苦澀。他抬手抹了把臉上的血汙,露出一張清俊卻布滿傷痕的臉:“我本名林知夏,是裙瑛的表兄。小時候聽家裏人說,有個表妹生得極美,聰慧過人,沒想到今日竟是這樣的場合相見。”
    夏裙瑛渾身一震,眼中瞬間泛起淚光,怔怔地看著他:“你……你是表哥?母親在世時,常提起你,說你早年外出求學,一直沒有音訊……”她從未想過,這位素未謀麵的表哥,竟然也是“隱刃”的同胞,還差點死於日軍的槍口之下。
    馬飛飛看著三人,打破了這份複雜的情緒,低聲道:“日軍因吉田失蹤與‘蟬蛻’假死之事,已經加強了城防,但也正因如此,他們放鬆了對城外據點的警惕。‘火種’計劃,明日正式啟動。”
    沈守拙抬頭望向遠方的夜空,雨後的天空格外清澈,終於透出點點星芒,微弱卻堅定。
    他知道,平靜徹底結束了,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而他們,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的準備。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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