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明末三重苦:一個帝國的除夕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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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丘寒生:未竟的舉業與冷饅頭
濟南府學裏,臘月三十這天,還有個生員沒回家——李秀才,二十歲,山東章丘人,窮書生,靠在府學裏教蒙童糊口,沒中秀才前,連飯都吃不飽,今年剛中了秀才,卻還是窮,過年回不了家章丘離濟南府一百裏,路費要五十個銅板,他掏不起),隻能在府學的“生員房”裏過個“書香味的清苦年”。
李秀才的生員房小,隻有一張書案、一張土炕、一個破木箱。書案上擺著《四書集注》《論語》都是借的,封麵破了,用線縫著)“書脊上浸著前一位主人的汗漬與指痕”、一塊裂了縫的硯台用布條綁著,怕散了)、一支禿毛筆筆毛掉了一半,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臘月二十三“送灶”,他沒灶糖,沒灶王爺畫像,隻能在書案上擺了碗清水、一個幹硬的饅頭,對著空氣念:“灶王爺,過年好——學生窮,沒好東西給您,您別嫌棄,保佑我來年鄉試能中,保佑我娘身體健康。”念完,把饅頭吃了——他餓,一天隻吃兩頓,頓頓是糙米飯、醃菜。
臘月二十五“備年貨”,李秀才的“年貨”全是“書做的”——他給蒙童寫了十幾副春聯用最便宜的草紙,墨是兌水的),打算去街上換點米;又把自己中秀才時寫的文章抄了幾遍,想年後送給濟南府的老秀才,求他指點鄉試的文章;唯一的“實物年貨”,是蒙童家長送的——有送一隻雞的,有送兩斤糙米的,有送一把青菜的,他都舍不得用,把雞掛在房梁上想醃起來年後吃),把糙米裝在破木箱裏省著吃,能吃半個月),把青菜醃在壇子裏當鹹菜吃)。
除夕當天,李秀才沒去街上——天太冷,他隻有一件舊棉襖裏麵的棉花露出來了,擋不住風),怕凍病了,沒錢看病。他在生員房裏教蒙童——有三個蒙童沒回家,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李秀才不收他們的束修,還管他們飯糙米飯、醃菜)。上午教他們寫“福”字,蒙童王小寶寫得歪歪扭扭,李秀才笑著說:“小寶,橫要平,豎要直——寫字跟做人一樣,得端正。”王小寶點點頭,又寫了一遍,還是歪,李秀才沒罵他,隻握著他的手,教他寫:“慢慢來,多寫幾遍就好。”
中午的年飯,是給蒙童做的——糙米飯、醃青菜、一碗“雞湯”是那隻雞燉的,隻放了點鹽,沒放油,燉得很淡)。李秀才隻喝了碗湯,把雞肉都給了蒙童:“你們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多吃點——先生不餓。”王小寶夾了塊雞肉,遞給他:“先生,你吃,我不餓。”李秀才搖搖頭:“先生真不餓,你吃。”蒙童們吃著雞肉,笑得很開心,李秀才看著他們笑,也笑了——他小時候沒吃過雞肉,過年隻能喝糙米粥,現在能讓蒙童吃點肉,他覺得值。
下午,蒙童回家了——他們的家人來接,給李秀才送了點東西:有送一雙布鞋的,有送一塊鹹菜的,有送一個菜包子的。李秀才都收下了,作揖說:“多謝各位鄉親,年後我一定好好教孩子們。”送走蒙童,他坐在書案前,拿出《四書集注》,開始讀——他要準備明年的鄉試,中了舉人就能當官,就能掙錢養娘,不用再教蒙童糊口了。讀著讀著,肚子餓了,他從破木箱裏拿出個幹硬的饅頭,啃了一口——太幹,咽不下去,他就著清水,慢慢咽。“李秀才咽下最後一口混著清水的饅頭,那冰冷的飽腹感讓他打了個寒顫。他望向桌上的《四書》,聖賢之道在此時此地,竟不如隔壁蒙童家長送來的一塊鹹菜更能維係他的生命,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陣徹骨的羞愧與茫然。這羞愧源於聖賢之道竟無法解答眼前的饑寒,這茫然在於苦讀之路的盡頭,是否真如書中所言的‘黃金屋’與‘千鍾粟’?”
傍晚,府學的老秀才王夫子來了——王夫子七十歲,退休在家,知道李秀才窮,過年沒回家,給他送了一斤白麵、兩個紅糖饅頭、一壺米酒。王夫子坐在書案邊,說:“李生,過年了,別總讀死書——來,吃個饅頭,喝口酒,暖身子。”李秀才接過紅糖饅頭,咬了一口——真甜,他好久沒吃過甜的了,眼圈紅了,說:“多謝王夫子,學生……何以為報。”王夫子擺擺手:“不用謝——我年輕時也窮,知道你的苦,好好讀書,明年鄉試中了,就是對我最好的謝。”
守歲時,李秀才坐在書案前,點了盞油燈王夫子給的,油多,光很亮)。他拿出王夫子送的米酒,倒了一碗,喝了一口——辣,卻暖。他又拿出《論語》,讀:“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讀著讀著,想起娘——娘去年得了咳嗽病,沒錢治,隻能喝草藥,不知道今年好了沒;想起自己中秀才時,娘哭著說“我兒有出息了”;想起自己說過“娘,等我中了舉人,就接您來濟南府住”。他放下書,對著章丘的方向,作了個揖,說:“娘,過年好——兒子明年一定中舉,接您來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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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的時候,濟南府的鍾聲傳來了——是城裏的寺廟敲的,很響。李秀才站起來,走到門口,看著府學的院子——雪下得大,院子裏的樹白了,像披了件白棉襖。他摸了摸懷裏的《四書集注》,心裏有了勁:再苦一年,隻要能中舉,就能改變命運,就能讓娘過上好日子。這書案前的清苦年,雖然窮,卻有希望——隻要書還在,筆還在,就有中舉的一天,就有讓家人過上好日子的一天。
鹽丁淚:萬曆稅重,母愛是唯一的甜
天津衛長蘆鹽場的“鹽灘村”,住著幾百戶鹽戶——他們世代靠曬鹽為生,萬曆年間鹽稅重,曬出的鹽大多要交官,自己隻能吃“鹽渣”曬鹽剩下的碎末,又苦又澀)。這裏的年沒有甜,隻有鹽灘的鹹、海風的冷,鹽戶王阿鹽的年,就泡在這鹹澀裏。
王阿鹽四十歲,曬鹽二十年,手被鹽水泡得裂口,一年四季都在流膿。臘月二十三“送灶”,她家裏的灶台上連塊完整的灶糖都沒有——隻有半塊從鹽吏家討來的碎糖渣,是鹽吏家孩子吃剩的。她讓女兒小鹽把糖渣貼在灶王爺畫像上畫像是用鹽場的草紙畫的,黑乎乎的),供品是一碗“鹽菜粥”糙米、鹽菜、鹽渣煮的,鹹得發苦)。小鹽才八歲,捧著碗粥,皺著眉說:“娘,粥太鹹了,我想喝甜粥。”王阿鹽摸了摸女兒的頭,從懷裏摸出個“鹽磚”——是她昨天曬的鹽,壓成了小塊,說:“乖,等明天把這鹽磚賣了,給你買塊糖稀——就當過年了。”
臘月二十五要“趕曬年鹽”——按規矩,除夕前要把最後一批鹽交官,交不夠就要被鹽吏打。王阿鹽天沒亮就起來,背著竹筐去鹽灘。雪下得小,鹽灘上結了層薄冰,踩上去滑得很。她跪在鹽灘上,用木耙把鹽粒刮到一起,手凍得發紫,裂口處滲出血,沾了鹽粒,疼得鑽心。同村的鹽戶張阿婆也在曬鹽,她的腿被鹽吏打斷過,走路一瘸一拐,笑著對王阿鹽說:“阿鹽,快曬,別讓李鹽吏看見——去年他除夕前還來催,沒交夠的都被他抽了鞭子。”王阿鹽點點頭,加快了手裏的活——她今年還差五十斤鹽沒交,要是交不夠,不光她要被打,女兒小鹽也可能被鹽吏帶走“抵債”。
晌午的時候,李鹽吏來了——騎著馬,後麵跟著兩個衙役,手裏拿著鞭子。鹽戶們趕緊站起來,低著頭,不敢說話。李鹽吏在鹽灘上轉了圈,指著王阿鹽的鹽堆說:“王阿鹽,你這鹽曬得少,除夕前交夠五十斤,交不夠,就把你女兒帶回去給我家當丫鬟。”王阿鹽低下頭,不讓李鹽吏看見她眼中的恨意。“那恨意像鹽灘下三尺深的鹵水,漆黑、濃稠,嚐一口就能蝕爛喉嚨。她將所有力氣都用在緊握的拳頭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裂口,那疼痛讓她清醒:為了小鹽,她必須活下去。
王阿鹽趕緊磕頭:“李大人,求您寬限幾天,我一定交夠——別帶小鹽走,她還小。”李鹽吏“哼”了一聲,騎著馬走了,留下兩個衙役盯著鹽戶們曬鹽。
臘月二十八,王阿鹽終於曬夠了五十斤鹽,她背著鹽袋,往鹽吏署走。鹽袋重,壓得她腰都彎了,路上遇見小鹽,手裏拿著塊糖稀——是張阿婆給的,張阿婆說:“給小鹽吃,過年了,別讓孩子苦著。”小鹽跑過來,把糖稀遞給王阿鹽:“娘,你吃,我不吃。”王阿鹽搖搖頭:“你吃,娘不餓——娘交完鹽,就給你買更大的糖稀。”
交完鹽,李鹽吏賞了王阿鹽二斤糙米是“鹽稅餘糧”,有點發黴),說:“念你交得及時,賞你的——明年好好曬鹽,別偷懶。”王阿鹽接過糙米,小心地抱在懷裏,像抱著寶貝——這二斤糙米,夠她和女兒吃三天。
除夕當天,王阿鹽沒去鹽灘——她要給女兒做“年飯”。她把糙米淘了淘淘了三遍,還是有沙子),煮了鍋糙米飯;又把去年醃的“鹹魚”是鹽場邊的小鹹魚,用鹽醃的,硬得像石頭)拿出來,蒸了蒸;還有一碗“鹽菜”用鹽場的野菜醃的,鹹得發苦)。這就是除夕家宴——三碗菜,沒有一樣甜的。小鹽啃著鹹魚,說:“娘,鹹魚不好吃,我想吃肉。”王阿鹽紅了眼,說:“明年,明年娘曬夠了鹽,給你買塊肉——咱也吃頓肉。”
下午,張阿婆來串門,給小鹽送了雙“布鞋”——是張阿婆用自己的舊布做的,針腳歪歪扭扭,卻很暖和。張阿婆坐在炕邊,說:“阿鹽,明年鹽稅怕是要漲——李鹽吏昨天說,朝廷要征‘邊餉’,得從鹽稅裏出。”王阿鹽歎了口氣:“漲就漲吧,隻要能讓小鹽好好的,我多曬點鹽就行——哪怕手爛了,也不怕。”
守歲時,鹽灘上的風很大,吹得窗戶“嗚嗚”響。王阿鹽把小鹽抱在懷裏,蓋著件舊棉襖是她年輕時的,現在給小鹽穿,太短了)。小鹽摸著王阿鹽手上的裂口,小聲說:“娘,你的手疼不疼?我給你吹吹。”王阿鹽搖搖頭:“不疼,娘的手硬,不怕疼。”小鹽從懷裏摸出塊剩下的糖稀,遞到王阿鹽嘴邊:“娘,你吃,甜——吃完手就不疼了。”王阿鹽咬了一小口,糖稀真甜,甜得她眼淚掉下來——這是她今年吃的第一口甜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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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的時候,遠處天津衛城裏傳來鞭炮聲,小鹽趴在王阿鹽懷裏,問:“娘,那是什麽聲音?是過年嗎?”王阿鹽點點頭:“是過年——過年就是,娘和你在一起,好好的,就夠了。”她抱著小鹽,看著窗外的鹽灘,心裏想:明年不管鹽稅漲多少,她都要好好曬鹽,讓小鹽能吃頓甜粥,有糖吃,能穿件新襖,能像別的孩子一樣,過年。這念頭,成了壓在她脊梁上,比鹽袋更重,卻也唯一能讓她不垮下去的支柱。
這鹽灘上的年,雖然鹹澀,卻有盼——有女兒的笑,有張阿婆的幫襯,有自己的力氣,就夠了。
邊關蹄聲:一封家書與半斤熟肉
宣府鎮到張家口的“驛路”上,臘月三十這天,還跑著個驛卒——趙快腳,二十歲,山西大同人,因家裏窮,來當驛卒,每月掙一兩銀子,管吃管住,卻要跑遍宣府的大小驛站,傳遞塘報、公文。他的年沒有熱飯、沒有暖爐,隻有驛路的風雪、凍硬的幹糧,年就在這奔波裏過。
趙快腳跑得“快”,是驛卒裏的“快手”——從宣府到張家口一百裏路,別人要跑五個時辰,他四個時辰就能到。臘月三十早上,天沒亮,驛丞就把他喊起來:“快腳,有緊急塘報,給張家口參將送過去——雪大,別耽誤了,誤了軍情,砍你的頭。”趙快腳趕緊爬起來,穿上那件“驛卒棉袍,一抖落,能掉下冰碴子,這是藍色的粗布,裏麵塞了點碎棉花,領口、袖口都破了,風一吹就灌進去。他接過塘報,用油紙包好,揣在懷裏怕雪濕了),又從驛丞手裏拿了塊“幹餅”摻了沙子,硬得硌牙)、一壺熱水裝在錫壺裏,怕凍住),往驛路跑。
驛路上的雪沒化,積了有半尺厚,踩上去“咯吱”響“風如刀,雪如箭。驛路茫茫。他隻有一個念頭:跑下去。”。趙快腳跑得急,沒走幾步就摔了一跤,錫壺裏的熱水灑了一半,他趕緊爬起來,摸懷裏的塘報——還好,油紙沒破。他咬了口幹餅,幹餅太硬,咽不下去,就著剩下的熱水,慢慢咽。想起去年過年,他還在家,母親給他煮了碗餃子,韭菜雞蛋餡的,現在母親不在身邊,隻能自己在驛路上啃幹餅。
跑了兩個時辰,到了“沙嶺驛”中間的一個小驛站),他進去歇了口氣。驛站的驛卒老張給了他碗熱粥,說:“快腳,雪大,別跑太快——昨天有個驛卒摔斷了腿,還在炕上躺著呢。”趙快腳喝著熱粥,暖乎乎的,說:“張叔,塘報緊急,耽誤不得——參將等著呢。”老張歎了口氣,給了他塊麥餅:“拿著,路上吃——別餓著。”
出了沙嶺驛,雪下得更大了,風像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疼得鑽心。趙快腳的棉袍被雪打濕了,凍得硬邦邦的,像穿了件冰殼。他跑一會兒,就搓搓手、跺跺腳,怕手腳凍僵了。跑過一道山梁時,腳下一滑,又摔了一跤,懷裏的塘報掉在雪地裏,他趕緊撿起來,用袖子擦了擦雪——還好,沒濕。他坐在雪地裏,喘著氣,想起母親昨天托人捎的信,說“家裏一切都好,讓他在外別太累,年後要是有空,回家看看”,眼淚差點掉下來——他想回家,想喝母親煮的粥,想和母親一起守歲。
又跑了一個時辰,終於到了張家口參將署。他把塘報遞給參將的親兵,親兵接過塘報,說:“你等著,參將看完了,有回文要你帶回去。”趙快腳站在參將署的院子裏,雪落在他頭上、肩上,像蓋了層白霜。過了一會兒,親兵拿著回文出來,遞給趙快腳,還賞了他半斤熟肉是參將家的年飯剩的)、一串芝麻糖。趙快腳接過熟肉和芝麻糖,趕緊道謝——這是他今年過年的“年貨”。
往回跑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驛路上沒有燈,隻有月光灑在雪地上,泛著冷光。趙快腳摸出熟肉,咬了一口,肉香得很,他舍不得多吃,隻咬了幾口,就包起來,想帶回家給母親吃。又摸出芝麻糖,咬了一塊,甜得很,他想起小時候,母親給他買過芝麻糖,也是這麽甜。
跑回宣府驛時,已是子時。驛丞還在等著,接過回文,說:“快腳,辛苦你了——灶上還溫著粥,去喝碗熱的。”趙快腳走到灶房,喝了碗熱粥,又吃了塊麥餅,暖乎乎的。他摸出懷裏的熟肉和芝麻糖,小心地包好,想年後托人帶回家給母親——這是他給母親的年禮。
守歲時,趙快腳躺在驛卒的通鋪上,身邊的驛卒們都睡著了,打著呼嚕。他摸著懷裏的熟肉和芝麻糖,心裏暖乎乎的——雖然今年過年在驛路上跑了一天,吃了兩跤,可他把糖報送了,還得了熟肉和芝麻糖,他摸著懷裏給母親的甜,便覺得這漫天的風雪,似乎也沒那麽冷了。”
他想:明年要是掙夠了錢,就辭了驛卒的差事,回家給母親養老,再也不跑驛路了。
窗外的雪還在下,驛路上的風雪還在刮,可趙快腳心裏不冷——他有母親的牽掛,有手裏的年禮,有對明年的盼頭。這驛路上的年,雖然風雪大,卻有暖——有陌生人的幫襯,有對家人的惦念,有自己的腳力,就夠了。
“在這一夜,帝國的萬千繁華之下,有三粒塵埃在各自的角落裏閃爍著微光:一粒在書案的油燈下,以聖賢書為甲胄,對抗著貧寒;一粒在鹹澀的海風裏,以母親的身份為堡壘,守護著孩童;一粒在無盡的風雪中,以青春的腳力為代價,傳遞著命令。他們是塵,是被輕易拂去的存在;他們亦是壤,是托舉著整個時代,最沉默、最深厚的基底。他們的年,沒有團圓,沒有豐盛,唯有‘活著’本身,就是一場壯烈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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