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科場森嚴,筆走龍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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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極度煎熬與瘋狂充實的苦讀中飛逝,仿佛隻是轉眼之間,秋去冬來,院落裏那棵老槐樹早已落光了最後一片枯葉,隻剩下幹瘦嶙峋的枝椏,倔強地刺向灰蒙蒙、仿佛永遠也不會放晴的冬日天空。春節的喧囂與喜慶與林霄徹底無關,紫禁城的鍾鼓笙歌被高牆阻隔,傳到他耳中隻剩模糊遙遠的回響。他的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這方寸小院,以及桌上越堆越高的筆記、越磨越短的墨錠,和窗外那兩名無論風雨寒暑都如同鐵鑄般沉默守衛的錦衣衛。
那本意外得來的《策問精要》給了他難以估量的幫助。裏麵摘錄的策論觀點和那些一針見血的評析,仿佛在他眼前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讓他對當前朝堂真正關注的焦點、皇帝可能留意的方向以及策問回答的切入角度和深度,有了前所未有的、具體而清晰的把握。他不再像之前那樣如同無頭蒼蠅般在故紙堆裏亂撞,而是開始有針對性地進行準備,瘋狂地模仿、練習那些切中肯綮、務實而又不失格局的論述方式。
雖然八股文所需的那種“代聖賢立言”的獨特“神韻”,他自覺仍欠了不止一把火候,但至少“形”已經模仿得七八分相似,格式套路嫻熟了不少。而在更為重要的策論方麵,他感覺自己有了脫胎換骨般的進步,下筆時不再是空中樓閣,而是有了實實在在的骨架和血肉。他甚至開始嚐試著,小心翼翼地將自己來自現代的一些宏觀見解和管理理念,用完全符合這個時代語境的、極為隱晦的方式,巧妙地融入文章之中,使其既顯出新意,又不至於顯得突兀駭俗。
期間,那小太監又奉命送來過幾次“學習資料”,有時是經過朱批的某位大臣關於某項政策的奏疏抄錄本,有時甚至是翰林院新修《實錄》的某些草稿片段。林霄心下雪亮,這依舊是朱元璋不動聲色的考驗,看他能否從這些經過篩選的官方信息中,敏銳地捕捉到那至高無上的“聖意”所在。他如饑似渴地閱讀、分析、揣摩,並將自己的心得和理解仔細記錄下來,反複咀嚼。
“老朱這私教課開得...真是讓人壓力山大!又是送書又是送內部資料的,這要是考不好,豈不是更對不起這‘隆恩’?不對,考不好就直接對不起我的腦袋了...拚了!”
考試的日期終於由欽天監擇定,禮部頒告天下:洪武八年春闈,定於二月初九日舉行。
隨著這個日子的臨近,林霄的心反而奇跡般地漸漸平靜下來。是生是死,是龍是蟲,終須一搏。所有的恐懼、焦慮,都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所取代。
二月初八夜裏,他強迫自己早早躺下,卻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腦海裏如同走馬燈般,不受控製地閃過自穿越以來的種種畫麵:破茅屋中的絕望等死、午門外的驚險一搏、詔獄中的陰冷窒息、武英殿裏的天威難測、以及這小院中近百個孤燈下的枯坐苦熬...最終,所有這些紛亂的影像都凝聚、壓縮為一個無比堅定、熾熱的念頭: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初九淩晨,天色未明,北風呼嘯,寒意刺骨,嗬氣成霜。小太監準時送來一套嶄新的、用細棉布製成的青色襴衫——這是朝廷賜予有秀才功名者參加會試的禮服。
林霄在冰冷的空氣中,仔細地穿戴整齊,對著一盆結著冰碴的冷水照了照,裏麵映出的人影消瘦、麵色蒼白,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破釜沉舟的決絕光芒。
在那名錦衣衛一如既往的冰冷“護送”下,他一步步地走出了囚禁他數月之久的小院,如同水滴匯入大海般,融入了前往貢院的、浩浩蕩蕩的人流之中。
此時的京城,仿佛被一種無形而極其肅穆、緊張的氣氛所籠罩。
通往貢院的各條主要街道上,密密麻麻滿是提著考籃、身著清一色青色襴衫的學子。
人潮洶湧,卻異乎尋常地安靜。
有的考生麵色慘白,嘴唇翕動,口中念念有詞,還在進行最後的背誦;有的故作鎮定,與相熟的同伴低聲交談,聲音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更多的則是沉默寡言,眼神複雜地望向貢院方向,那裏麵充滿了對功名的渴望、對命運的敬畏、以及巨大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焦慮。
林霄沉默地走在其中,切身感受著這股龐大而壓抑的、足以扭曲空氣的能量場。這就是真正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這就是決定無數人一生命運的戰場!
越靠近貢院,氣氛越發凝重得如同實質。高大的、黑沉沉的貢院轅門下,無數兵丁林立,盔甲鮮明,刀槍如林,在稀薄的晨光中反射著冰冷徹骨的寒光。
負責搜檢的禮部吏員和衙役們麵色嚴肅如鐵,眼神銳利如刀,對所有考生進行著極其嚴格、甚至堪稱侮辱性的搜查——解開發髻、脫去外衣、仔細搜檢全身每一處可能夾帶的地方,考籃中的每一件物品,包括筆管、餅餌、蠟燭,都要被掰開、捏碎、仔細檢查,以防有任何夾帶作弊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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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緩慢地、一寸寸地向前移動著,空氣中彌漫著幾乎令人嘔吐的緊張和不安。突然,前方一陣騷動,一名考生因被發現在鞋底夾帶小抄而被當場擒拿,嗬斥聲、哭嚎求饒聲、革除功名的宣告聲...如同冰冷的警鍾,敲在每一個考生的心上,令人頭皮發麻,股栗欲墮。
林霄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本就身無長物,考籃裏隻有朝廷發放的筆墨紙硯和一些最簡單不過的吃食。
輪到他時,搜檢的吏員對他的態度似乎比對其他人稍顯“客氣”一絲,動作雖同樣嚴格、毫不留情,卻少了幾分刻意折辱的粗暴。
林霄心下明了,這定是得了某些不能明說的吩咐的緣故。
“特權階級的滋味...嗯,雖然是被嚴密監視的特權,但此時此刻,真香!”
通過嚴苛的搜檢後,他按照手中的號牌,如同沙丁魚般,被人流推擠著,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個“號舍”。
所謂號舍,其實就是一排排低矮狹窄、如同鴿子籠般的磚瓦小隔間,每間深不過四尺,寬不過三尺,高勉強能讓人站立。裏麵隻有兩塊可以支起的木板,一高一低,高的作桌,低的為凳,便是全部的“家具”。牆角放著一個散發著騷臭氣的瓦盆,供考生解手之用。其條件之簡陋、環境之惡劣,足以讓任何現代人崩潰。
林霄彎腰鑽了進去,頓時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汗臭、墨臭、尿臊以及陳舊木頭黴味的憋悶之氣撲麵而來,幾乎令人作嘔。他放下考籃,稍稍整理了一下那狹窄得可憐的空間,便蜷縮著坐在冰冷刺骨、堅硬無比的木板凳上,努力忽略周遭其他號舍傳來的壓抑的咳嗽聲、沉重的歎息聲以及木板摩擦發出的“吱呀”怪響,強迫自己靜心凝神,等待決定命運的試卷下發。
天光在漫長的等待中逐漸亮起,貢院內終於響起三聲沉重、悠長、仿佛能穿透靈魂的雲板聲!
“咚——咚——咚——!”
餘音在空曠的考場上空回蕩,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隨後,有穿著禮部官服的吏員走到甬道中央,拖長了聲音,高聲唱喏,宣讀冗長而嚴厲的考場規則,每一個字都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肅殺。
接著,沉重的時刻到來——考題發了下來!
林霄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屏住呼吸,用微微顫抖的手展開那卷決定他生死的紙張。他直接跳過前麵的小經義,目光死死地盯向了最重要的第二場“論”和第三場“策問”。
經義題出自《論語·為政》,題目中規中矩:“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要求闡述德政的重要性以及為政者修德的影響。
林霄略一思索,心下稍安。這種題目最是穩妥,不易出錯。他定了定神,研磨鋪紙,靜心凝神,開始嚴格按照八股的格式進行破題、承題、起講...他刻意控製著文辭,不求奇險華麗,但求平穩紮實,將過去數月死記硬背模仿的那些經典套路、起承轉合一一用上,中間再巧妙地穿插一些從《策問精要》裏看來的、關於“德政”需“吏治清明”方能落實的論述,整篇文章寫得四平八穩,雖無驚豔之處,但也算中規中矩,挑不出大毛病。
寫完經義題,時間已然過去大半日。他感到饑腸轆轆,喉嚨幹得冒煙,匆匆就著冷水啃了幾口早已凍得硬邦邦的餅子,又活動了一下幾乎凍得失去知覺、僵硬如同木棍的手指,便將全部注意力投向了最後,也是他最重視的策問題。
當他的目光落到策問題上時,心髒猛地一陣狂跳,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策問題赫然寫著:“問:當今盛世,海內承平,然吏治未清,民困未蘇,緣何?當以何策革除積弊,以固國本,以副聖天子愛養元元之至意?”
這題目——這簡直像是為他量身定做!
與他那日在午門外冒死叩闕所諫之言、與他這數月來廢寢忘食苦苦鑽研的方向、與那本《策問精要》的核心關注點,不謀而合!巨大的驚喜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過全身。
但狂喜之後,是極度的、冰水澆頭般的冷靜。
他知道,機會來了,天大的機會!但必須把握好分寸,一個字,一句話都不能錯!
這既是通天梯,也是通往真正地獄的催命符!
他再次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沒有立刻動筆,而是先在那粗糙的草稿紙上,用最快速度列下了幾條核心綱要:
1. 頌聖定性:開篇必須肯定“盛世”,將問題歸咎於“執行層”的吏治腐敗和“曆史遺留問題”,先把高帽子給皇帝戴穩。
2. 指陳時弊:重點突出胥吏之害貪墨、欺壓、盤剝)、賦稅征收過程中的不均與弊端、下情不能上達的信息壁壘。
3. 獻策建言:提出相對務實、看似可行的對策——嚴格考成法監督官員及“厚俸養廉”以絕貪念、加強監察力度,尤其強調暗訪、廣開言路但強調需核實,避免被指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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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表忠歸結:最後一定要歸結到“陛下聖明,燭照萬裏,必有洞鑒”,以及“臣子唯盡心竭力,為君分憂”的絕對忠心上。
思路清晰後,他再次研墨,這一次,思緒如泉湧,下筆如有神。
在具體論述時,他巧妙地將《策問精要》裏的那些精辟觀點作為骨架,再填充進自己從現代視角出發的一些思考,用最符合這個時代語境、最“忠君愛國”的語言精心包裝起來,顯得既切中時弊,又完全站在維護皇權、鞏固國本的立場上。
他寫得極其投入,物我兩忘。
手腕因持續書寫而酸麻腫痛,他顧不上;腹中饑餓再次襲來,他感覺不到;號舍外呼嘯的寒風,他似乎也聽不見。全部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在那支筆、那張紙、那些關乎生死存亡的文字之上。
文章邏輯清晰,層層遞進,論證紮實,提出的建議既有一定高度和前瞻性,又顯得頗為務實,並非空中樓閣,充分展現了他“留心實務”的特點。
然而,在文辭和修辭上,他依舊刻意保留了幾分“拙樸”。他沒有刻意堆砌華麗卻空洞的駢儷句式,偶爾甚至冒險用上一兩個稍顯“粗俗”但極為形象生動的比喻,比如在深入論述胥吏欺上瞞下、盤剝百姓時,他寫道:“...此輩猶如碩鼠藏於倉廩,晝伏夜出,竊食肥己,而守倉之吏或玩忽職守,酣然瞌睡,或竟與之暗中交通,坐地分贓,致使國庫倉廩日虛而主事者猶不自知,豈不痛哉!...”
“嗯,‘碩鼠’之喻出自《詩經》,不算犯忌。既形象易懂,又能顯得咱關心農事民生,接地氣!完美!老朱應該好這口!”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他長長地、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憋了許久的濁氣,隻覺得渾身虛脫,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幹了,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涼地貼在皮膚上。
他強撐著精神,仔仔細細、一字一句地檢查了一遍草稿,確認沒有任何可能犯忌的言論、字眼和典故,這才小心翼翼、極其工整地將答卷謄抄到正式的正卷之上。每一個字都力求端正,每一筆都仿佛凝聚著他全部的生命重量。
交卷的時辰終於到了。貢院內再次響起那穿透人心的雲板聲!吏員們開始麵無表情地依次收卷。
林霄拖著幾乎麻木的雙腿,艱難地擠出那狹小的號舍,混入了神情各異、如同經曆了一場大戰般的考生人群之中。
有人滿麵紅光,興奮地與人討論著考題;有人麵色灰敗,如喪考妣;有人則目光呆滯,仿佛魂魄尚未歸位。
初春的陽光勉強穿透雲層,照在臉上,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他卻感到一陣強烈的恍惚,仿佛剛才那場耗盡心神、決定命運的考試,隻是一場光怪陸離、漫長而疲憊的夢。
就在這精神恍惚之際,他眼角的餘光似乎不經意間,又瞥見了那個絕不可能認錯的、深刻於腦海中的身影——青衣方巾,清瘦挺拔,氣質卓然,正隨著散場的人流,走向另一個出口。
似是感應到他專注的目光,那人也微微側過頭來。視線隔著喧囂攢動的人頭,與他在空中短暫地、無聲地對上了一瞬。
依舊是那雙清澈平靜、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看不出絲毫的喜怒情緒,隻是極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朝著他的方向,輕輕點了點頭。
隨即,那身影便如同水滴融入江河,被人潮徹底淹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霄猛地停下腳步,怔怔地望向那人消失的方向,心中刹那間五味雜陳,波瀾湧動。那本神秘的《策問精要》,這個更神秘的點頭...
這一切的背後,究竟藏著怎樣的意味?
是鼓勵?
是認可?
還是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更深層次的糾葛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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