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甲傳臚心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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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鉛灰色的蒼穹低垂,仿佛一塊巨大的、吸飽了水分的肮髒抹布,沉甸甸地壓在紫禁城金碧輝煌的屋脊之上。
    凜冽的北風如同無數把冰冷的剃刀,裹挾著昨夜殘留的、尚未融盡的碎雪粒子,在空曠的貢院廣場上打著旋兒,發出尖銳而淒厲的嗚咽。那風聲,鑽進人耳朵裏,刺進骨頭縫裏,帶著一種末世般的蒼涼和肅殺。
    然而,這足以凍裂石頭的酷寒,卻絲毫未能冷卻貢院大門外那片由青色襴衫匯成的、沸騰的、近乎癲狂的人潮所散發出的灼熱。放榜日!
    黑壓壓的人群,從貢院那巍峨的轅門下,一直蔓延到廣場盡頭,再順著幾條通往不同城區的官道擴散開去。
    一張張年輕或已顯滄桑的臉龐上,刻滿了同一種表情——那是一種將全部身家性命、十數載寒窗苦讀、乃至整個家族的興衰榮辱都押在幾張薄薄試卷之上的、孤注一擲的緊張與渴望。眼睛因徹夜未眠而布滿血絲,嘴唇在寒風中幹裂起皮,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隻停留一瞬便消散無蹤,唯有粗重壓抑的喘息和嗡嗡的低語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聲浪,如同無數隻困獸在絕望地低吼。
    林霄裹緊了身上那件單薄破舊、根本無法抵禦這深冬寒意的舊棉袍,像一葉被卷入激流的小舟,身不由己地被洶湧的人潮推搡著、擠壓著。
    他身邊,那名從皇城腳下小院一路“護送”他至此的錦衣衛,如同一座移動的冰山。他身姿挺拔,鷹隼隼般的銳利目光穿透人群,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任何一絲可能存在的“不軌”,確保這位身份敏感、背負著皇帝“生死考卷”的待審書生,在最終宣判前安然無恙。
    腳下是凍得堅硬如鐵的泥地,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刺骨的冰涼從腳底板直竄上來。
    但林霄此刻感覺不到冷,或者說,那點物理的寒冷,早已被胸腔裏那顆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的心髒所散發的巨大熱量所淹沒、所驅散。
    心是熱的,卻是滾燙的岩漿與刺骨寒冰交織的煎熬!
    昨夜。
    昏黃油燈下,那張神秘紙條在跳動的火苗中蜷縮、焦黑、化為幾不可見的灰燼,仿佛從未存在過。但那七個字,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進了他的靈魂:“策問甚得聖意,然文采稍遜,恐遭嫉,慎言。”
    “甚得聖意”!
    這四個字是黑暗深淵裏唯一的光,是老朱金口玉言許諾的那條生路的微弱回響,是支撐他熬過詔獄、麵聖、科考地獄的巨大精神支柱——他的見解,他的“求職信”核心內容,被那至高無上的存在認可了!這幾乎等同於拿到了半張免死金牌!
    可緊隨其後的——“恐遭嫉”!
    三個字,字字如冰錐,瞬間將那點狂喜和希望凍結。
    文采稍遜?那是事實。
    可“稍遜”到什麽程度?
    會成為被攻擊的把柄嗎?
    “奇談怪論”?
    他文中那些來自後世的視角、那些力求形象卻可能被視作“粗鄙”的比喻,會被放大到什麽地步?
    成為將他釘死在“狂悖”恥辱柱上的鐵證?
    那些高高在上的閱卷官們,那些潛在的、不知隱藏在何處的競爭對手們,會因為這“稍遜”和“奇談”而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嗎?
    這巨大的希望與更深的恐懼,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在他心中反複絞殺、撕咬,讓他呼吸都變得困難。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走鋼絲的囚徒,腳下是萬丈深淵,頭頂懸著達摩克利斯之劍,而那根名為“放榜”的鋼絲,就在這貢院門外,繃得筆直,隨時可能斷裂。
    “吱呀——嘎——”
    一陣沉重到令人牙酸的、仿佛來自遠古的鉸鏈摩擦聲,猛地撕裂了廣場上那令人窒息的喧囂!貢院那兩扇巨大、厚重、象征著無數讀書人畢生夢想與絕望的朱漆大門,在無數道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注視下,緩緩地向內洞開!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所有的低語、喘息、咳嗽聲都消失了。時間被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
    無數雙眼睛死死地、貪婪地、帶著刻骨的期盼與恐懼,聚焦在那黑洞洞的門洞深處。
    幾名身著皂衣、表情肅穆如同送葬的禮部小吏,合力抬著一張巨大的、被明黃色綢緞覆蓋的板子,步履沉重地從門洞深處緩緩走出。那綢緞下遮蓋的,便是決定數千人、乃至牽連數萬人命運的——黃榜!
    巨大的黃榜被小心翼翼地懸掛在早已準備好的、專門用於張榜的巨大木架之上。當那層象征皇權與最終裁決的明黃色綢緞被為首的吏員猛地掀開時——
    “嘩——!”
    人群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巨大的聲浪直衝雲霄,將呼嘯的寒風都壓了下去!前排的人瘋狂向前擠去,後排的人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中間的人被擠得東倒西歪,咒罵聲、哭喊聲、祈禱聲、興奮的狂吼聲交織在一起,場麵瞬間失控!
    林霄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四麵八方湧來,推搡著他,擠壓著他。他瘦弱的身體幾乎要被這洶湧的人潮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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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邊的錦衣衛眉頭緊鎖,強壯的手臂猛地橫亙在他身前,為他抵擋住最直接的衝擊,同時發出一聲低沉而極具威懾力的冷喝:“肅靜!”但這聲音在人潮的巨浪麵前,顯得如此微弱。
    他顧不上感激這“保護”,目光如同鷹隼隼般死死釘在那剛剛展開的巨大黃榜之上。心髒在喉嚨口瘋狂跳動,每一次搏動都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他強迫自己冷靜,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掃描儀,按照記憶中的流程,跳過那最耀眼的、屬於狀元榜眼探花的一甲區域——那不是他的位置,也絕不敢奢望。樹大招風,尤其在洪武朝,尤其在他這種帶著“前科”的“問題人物”身上,名列前茅無異於自尋死路。
    “二甲…二甲…” 他心中瘋狂默念,目光如同探針,在一行行工整的館閣體名字上急速掠過。
    第一個名字…不是!
    第二個…不是!
    第三個…不是!……
    隨著目光不斷下移,名字一個個滑過,卻始終不見“林霄”二字!一股冰冷的絕望感如同深冬的井水,瞬間從腳底板湧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幾乎要將血液都凍結!冷汗如同毒蛇般爬滿了他的後背!
    難道…難道終究是敗在了那“文采稍遜”上?
    是那些“奇談怪論”被視作大逆不道?
    還是皇帝臨時改變了主意?
    那張紙條…會不會根本就是一個陷阱?
    午門外的血光、詔獄的陰冷、武英殿的煌煌天威……無數畫麵在眼前瘋狂閃回,最終定格在那張朱元璋在燭光下似笑非笑、深不可測的臉龐上。
    就在絕望的冰層即將徹底封凍心髒的刹那——
    “二甲…第七十六名…林霄!”
    九個字!如同九道驚雷!清晰地印在那明黃色的榜文之上!
    字是工整的館閣體,墨色飽滿,在冬日慘淡的光線下,折射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象征著生機的光澤!
    “中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的洪流,猛地衝破了那層絕望的冰封,如同火山噴發般從心底最深處炸開!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眼前驟然一黑,視野裏一片模糊的白光,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踉蹌一步,全靠身後那如同鐵塔般的錦衣衛手臂支撐,才沒有當場癱軟下去!
    劫後餘生的狂喜!如同滾燙的岩漿,瞬間淹沒了所有的恐懼、焦慮、絕望!那巨大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情緒,在胸腔裏左衝右突,幾乎要化作一聲歇斯底裏的長嘯衝出喉嚨!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齒深深嵌入唇肉,濃鬱的血腥味在口腔裏彌漫開來,才將那洶湧澎湃、足以焚毀理智的狂喜強行壓下!隻剩下胸腔深處如同擂鼓般震耳欲聾的無聲呐喊:“活下來了!終於…終於活下來了!”
    “感謝天!感謝地!感謝洪武tv!感謝老朱同誌金口玉言!二甲七十六!完美!完美到爆!不高不低,不顯山不露水,簡直是老六發育的黃金位置!安全區!絕對是安全區!低調!必須低調!這波血賺不虧!”
    他下意識地、帶著一絲驚魂未定地側頭看向身邊的錦衣衛。對方那張如同萬年寒冰雕刻而成的臉上,似乎也極其罕見地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放鬆痕跡?那緊握繡春刀刀柄、因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的手,似乎也微不可察地鬆動了一分?但僅僅是一瞬,那張臉又迅速恢複了古井無波的鐵板一塊,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林霄狂喜之下的錯覺。
    狂喜的巨浪稍稍退去,留下的是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和更加清晰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警惕。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張承載著無數人命運的黃榜,這一次,目光在二甲區域仔細地、一寸寸地搜尋。沒有“蘇婉”這個名字,也沒有任何記憶中她在書坊或考場外可能用過的、帶著書卷氣的化名。
    那個青衣方巾、身姿挺拔如竹、眼神清澈如深潭、在書坊中與他侃侃而談、在考場外與他有過短暫對視的身影,終究是名落孫山了。
    一股淡淡的、如同雪後清冽空氣般的惋惜,悄然漫上心頭。
    如此學識見解,如此從容氣度,竟也被這冰冷僵硬的科舉鐵閘無情攔下。不知此刻,她是否也在這洶湧人潮的某個角落?是黯然神傷,還是如她表現的那般淡然超脫?
    “嘿,聽說了沒?這屆二甲裏頭有個叫林霄的,文章寫得那叫一個…嘖嘖,怎麽說呢,觀點是挺刁鑽,說什麽‘吏治之弊在上下不通,如盲人摸象’,嘿,這比喻,夠糙!夠直接!可也太不講究了點吧?咱讀聖賢書的,豈能用這等市井俚語?”
    “何止啊!他那篇壓軸的策論,才叫一個‘奇談怪論’!說什麽‘勳貴豪奴之害,猶如附骨之疽疽,吮吸民脂民膏,動搖國本根基’!聽聽!‘附骨之疽疽’!這詞兒用的,戾氣衝天啊!哪像個讀書人,倒像是市井潑婦罵街!簡直有辱斯文!”
    “噓…!小聲點!聽說上麵為了他這卷子吵翻了天!翰林院的陳學士、禮部的孫侍郎都拍桌子了!說此子文采粗劣不堪,見解離經叛道,是‘嘩眾取寵的狂生’,堅決要求黜落!要不是…咳咳,要不是有人力保,加上那內容…咳…算了,不說了,禍從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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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旁不遠處,幾個名次靠後或幹脆落榜的考生,正壓低聲音、帶著幾分酸溜溜的不忿和幸災樂禍議論著。他們話語中的關鍵詞——
    “文采粗劣”
    “俚語”
    “戾氣”
    “奇談怪論”
    “黜落”
    “力保”
    如同精準製導的冰錐,一根根狠狠刺入林霄剛剛被狂喜溫暖的心房!
    剛剛落地的半顆心,被這冰冷的議論猛地一把攥住,提到了嗓子眼!寒意瞬間再次席卷全身!紙條的警告——
    “恐遭嫉”絕非無的放矢!
    這“嫉”的種子,在放榜的這一刻,在無數雙或羨慕、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注視下,已然破土而出!
    那些高高在上的考官們激烈的爭論,竟已如此迅速地流傳到了底層考生之中!
    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他在獲得生機的第一步,就已經站在了風口浪尖!成為了某些人眼中需要被“嫉”、被“打壓”的對象!
    他最後深深地、仿佛要將這承載著生機也預示著危機的符號烙印在靈魂深處一般,看了一眼榜單上那“林霄”二字。然後,他艱難地轉身,如同逆流而上的魚,用力撥開依舊喧囂沸騰、充滿悲喜劇的人潮,朝著那如同磐石般佇立的錦衣衛走去。
    每一步,都感覺腳下踩著的不是冰冷堅硬的地麵,而是剛剛結了一層薄冰的、深不可測的湖麵。
    “大人,看完了。”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巨大的疲憊和如釋重負後更加深沉的警覺,如同跋涉了千裏的旅人。
    錦衣衛麵無表情,目光在他臉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仿佛要確認什麽,隨即微微頷首,示意他跟上。
    回程的路,似乎比來時更加漫長。
    北風卷著雪粒子,如同細密的冰針,抽打在臉上,帶來尖銳的刺痛。林霄裹緊破舊的棉袍,沉默地跟在錦衣衛身後。身後的貢院廣場,喧囂聲漸漸遠去,最終被呼嘯的風聲徹底吞沒。
    然而,他的心中,卻燃燒著一簇複雜而熾烈的火焰——僥幸存活的狂喜餘燼未熄,對潛在危機的敏銳警惕已如新生的荊棘般瘋長,還有一絲對那位神秘青衣女子下落的淡淡牽掛,如同風雪中飄搖的一點微光。
    暫時的安全區,絕非一馬平川的坦途。
    金榜題名,隻是敲開了另一座更加龐大、更加凶險的迷宮的大門。
    翰林院那看似清貴的門楣之後,無形的硝煙,已然在凜冽的寒風中悄然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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