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禦前爭議終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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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內,空氣沉滯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巨大的蟠龍燭台矗立在大殿四角,手臂粗細的牛油巨燭燃燒著,橘黃色的火焰在無風的殿內筆直向上,偶爾爆開一兩朵微小的燈花,發出極其輕微的“劈啪”聲,在這片死寂中竟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燭光跳躍,將禦座之後朱元璋那張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削般的臉龐映照得半明半暗。光影在他深刻的法令紋和緊抿的薄唇間流動,更添幾分深不可測的威嚴與凜冽的寒意。
龍涎香的馥鬱氣息絲絲縷縷地彌漫著,非但不能舒緩心神,反而混合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身處其間的人心頭。
寬大的紫檀禦案上,幾份謄謄抄工整、墨跡已然幹透的考卷靜靜攤開。最上麵一份,正是林霄那篇關乎自身生死的會試答卷,尤其是那篇被賦予了“甚得聖意”評價卻也被指“文采稍遜”的策論,此刻正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帝國最高權力的審視之下。
幾名參與最終閱卷定等的重臣——包括須發皆白、德高望重的翰林院掌院學士陳文昭,禮部右侍郎孫承宗,以及幾位資深的翰林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如同泥塑木雕般,屏息凝神,垂手侍立在禦階之下。他們的官袍上繡著代表品級的仙鶴錦雞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卻掩不住身體微微的僵硬和額角滲出的、在低溫殿內極其反常的細密汗珠。
空氣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顯得那麽沉重,唯有朱元璋翻閱紙張時發出的、那輕微卻如同悶雷滾過心頭的“沙沙”聲,昭示著風暴正在醞釀。
太子朱標侍立在禦座旁側稍後的位置。他身姿挺拔如鬆柏,溫潤如玉的臉上神色沉靜,但那雙清澈的眼眸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目光不時地掠過禦案上那份特殊的考卷,又迅速收回,落在父皇那看不出喜怒的側臉上。
“哼!”
一聲冰冷短促的鼻音,如同寒冬臘月裏屋簷下斷裂的冰淩,驟然打破了殿內死水般的沉寂!
朱元璋的手指,那骨節粗大、布滿老繭、曾握過鋤頭也握過屠刀的手指,帶著千鈞之力,重重地戳在考卷上策論部分的某一段落!
那裏,正是林霄用“碩鼠藏於倉廩廩,晝伏夜出,竊食肥己”比喻胥吏貪墨、以及“地方吏治信息不通,如盲人摸象,各執一端而難窺全豹”的論述之處!
“文辭粗鄙!形同市井!”
朱元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質感,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紮進在場每個人的耳膜。
“用語俚俗不堪!‘碩鼠’?‘盲人摸象’?哼!此等村野匹夫之喻,焉能登大雅之堂?豈堪入進士文章?簡直是有辱斯文!玷汙皇榜!”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冰錐,掃過階下眾臣,最後落在掌院學士陳文昭身上。
“陳卿,翰林院乃清貴儲才之地,取士首重文風醇正!此等文風,爾等也敢呈遞禦前?”
陳文昭年逾古稀,清臒的身體猛地一顫,花白的胡須微微抖動,慌忙出列,深深一躬:“陛下息怒!老臣…老臣惶恐!此卷…此卷經義部分尚屬中規中矩,然此策論行文…確…確有失精當之處,用詞稍顯…稍顯直白…” 他斟酌著用詞,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他內心是傾向於錄取林霄的,但麵對皇帝的雷霆之怒,隻能先承認瑕疵。
“直白?”
“哼!”
朱元璋冷哼一聲,手指又猛地移向另一處,那裏是林霄關於勳貴豪仆之害的論述
“‘勳貴豪奴倚仗權勢,橫行市井,侵田奪產,其行其狀,猶如附骨之疽疽,吮吸民脂民膏,漸蝕國之根基’!‘附骨之疽疽’?!”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驚雷,震得殿頂梁柱仿佛都在嗡嗡作響。
“好大的戾氣!好重的怨毒!此等言語,哪裏是讀書人的憂國憂民?分明是市井潑婦的怨毒咒罵!滿紙戾氣,字字含恨!此等心性,豈能為官?豈能輔佐君王?!”
以文風嚴謹、古板著稱的老翰林王世貞見皇帝震怒,又逮住了林霄文中的“把柄”,立刻如同打了雞血般,顫巍巍地出列,聲音帶著一種扞衛正統的激動。
“陛下聖明燭照!此子文風粗劣尚在其次,其心性偏激,怨懟之氣溢於言表,尤其此句‘附骨之疽疽’,更是大逆不道!勳貴乃國之柱石,陛下股肱!此子竟敢以如此惡毒之喻指摘,其心可誅!此非‘奇談怪論’,實乃心懷怨望,誹謗朝臣!老臣鬥膽直言,此卷非但應予黜落,更當追究其狂悖之言,以儆儆效尤!”
“王學士此言差矣!” 一個清朗而有力的聲音立刻響起,打斷了王世貞的慷慨激昂。出列的是翰林侍講學士李崇文,年約四十許,眉宇間帶著一股銳氣,他是閱卷官中力主錄取林霄的代表。
“陛下!文以載道,辭為心聲固然重要,然取士之道,更應重其見識與才幹!此子策論,雖言辭質樸,不尚華麗,然其對吏治積弊之剖析,可謂鞭辟入裏,一針見血!胥吏欺上瞞下,層層盤剝,致使善政成苛政,此非‘碩鼠’之喻,何以能如此形象切膚?地方信息閉塞,上下不通,政令難達,民情難訴,非‘盲人摸象’之譬,何以能道盡其中苦楚荒謬?此皆切中時弊,發人深省之真知灼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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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文越說越激動,向前一步,目光炯炯,毫無懼色地迎向朱元璋審視的目光。
“至於‘附骨之疽疽’之喻,或有偏激之嫌,然細究其文,此子所指,非勳貴本身,乃其門下仗勢不法、禍害地方之豪奴惡仆!此等蠹蠹蟲,敗壞勳貴清譽,損害陛下天威,吞噬民脂民膏,動搖國本根基!稱其為‘疽疽’,痛陳其害,正是出於對勳貴名譽之維護,對陛下江山社稷之憂患!其心可昭日月!何來怨望誹謗?此非戾氣,實乃忠憤填膺之赤誠!”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鏗鏘有力:“陛下!此子所提‘厚俸養廉以絕貪念’、‘強化考成督查以明賞罰’、‘廣設暗訪渠道以通上下’諸策,條條務實,切中要害,非深諳實務、憂心國事者,不能出此良言!若因文辭稍遜而棄此經世之才,無異於買櫝還珠,徒令明珠蒙塵!臣懇請陛下,為國取才,當重實質,取其大端,諒其小節!此子,實乃可堪大用之璞玉!”
“荒謬!”
禮部右侍郎孫承宗終於忍不住,冷笑著出列反駁。他是胡惟庸的心腹,自然不願看到這種“離經叛道”的文章被錄取,更不願看到李崇文這等“清流”借機得勢。
“李學士巧言令色,避重就輕!文風乃士人風骨之外顯,心性乃為官立身之根本!此子行文粗鄙,比喻惡毒,滿紙怨懟,足見其心性偏狹浮躁,不識大體!縱使其策論偶有片語可取,亦不過是紙上談兵,嘩眾取寵!若錄此等狂生,豈非助長輕狂浮躁、目無尊上之風?長此以往,朝堂體統何在?取士莊重何在?陛下!臣附議王學士,此卷當黜!並應嚴查此子平日言行,以儆儆效尤!”
兩派意見如同水火,針鋒相對,在肅殺的武英殿內激烈碰撞。一方咬死文風、心性、規矩體統,將林霄的文章批得體無完膚,甚至要將其打為“狂悖”;一方則力陳見識、才學、務實良策,為其辯護,視其為難得之才。爭執之聲漸高,引經據典,各執一詞,殿內的氣壓仿佛降到了冰點。
朱元璋始終麵無表情地聽著,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在跳躍的燭火下閃爍著幽冷莫測的光芒。他並未立刻表態,任由臣子們爭論。直到孫承宗那句“嚴查平日言行,以儆效尤”出口,他的眼角似乎極其細微地抽搐了一下。
爭論稍歇,殿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靜。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禦座之上。
朱元璋緩緩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再次落回林霄的考卷上。他沒有再看那些被反複爭論的“粗鄙”比喻,而是翻到了策論的核心部分——關於地方胥吏如何利用信息壁壘和手中權力層層盤剝、欺上瞞下,以及他提出的關於加強信息渠道建設暗訪)的具體建議。
他的目光變得極其專注,手指無意識地在那幾行略顯潦草卻字字懇切的論述上輕輕滑動。
殿內落針可聞,隻有燭火燃燒的微響。
良久,一聲低沉、仿佛帶著一絲奇異感慨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有些話…倒是不錯。”
這簡單的幾個字,卻像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瞬間在階下眾臣心中掀起驚濤駭浪!王世貞、孫承宗臉色微變,李崇文眼中則閃過一絲希冀的光芒。
朱元璋的手指重重地點在關於胥吏盤剝的一段論述上:
“說到咱心坎裏去了!咱自登基以來,夙興夜寐,殫精竭慮,頒布了多少恤民減負的善政?可到了底下呢?被那些蠹蠹蟲層層盤剝,陽奉陰違!好的變成了壞的,甜的變成了苦的!咱的旨意,出了這紫禁城,就變了味!為什麽?!”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的怒火和深深的無奈。
“就是因為上下不通!就是因為他們把咱的眼睛蒙住了!把咱的耳朵堵上了!咱坐在宮裏,看到的,聽到的,都是那些官兒想給咱看、想給咱聽的!全是粉飾太平的鬼話!”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階下噤若寒蟬的眾臣,尤其是王世貞和孫承宗。
“李學士說的對,這‘盲人摸象’…話糙理不糙!信息不通,咱就是那摸象的瞎子!”
他又指向林霄關於“暗訪”、“密查”的建議。
“這法子,聽著是有點門道。是該想辦法,讓咱的眼睛耳朵,能伸得更遠些,直接聽聽那些被盤剝的小民怎麽說!看看那些蠹蠹蟲是怎麽在底下搞鬼的!”
這番帶著淮西口音、直白卻切中要害的言論,清晰地表明了皇帝的態度——
他看重的是內容!
是林霄對弊政的深刻洞察和提出的、看似可行的解決之道!
文采、比喻,都是次要的!
朱標一直凝神靜聽,此刻敏銳地捕捉到了父皇語氣中對林霄見解的認可。他立刻抓住時機,向前一步,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在沸騰的油鍋中滴入一滴清水。
“父皇聖明!兒臣亦細觀此子策論,其心性或有急躁,行文或有瑕疵,然其洞察時弊之深,建言獻策之切,絕非尋常腐儒空談可比。尤其他對吏治積弊之剖析,對信息不通之憂慮,與父皇憂心國事、體恤民瘼之心,息息相通!兒臣以為,此子確如李學士所言,如一塊未經雕琢之璞玉,雖有棱角,然內蘊光華。若置於翰林院此等清貴之地,沐浴聖化,聆聽教誨,假以時日,必能磨去棱角,褪去浮躁,成器為用,為父皇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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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璞玉?”
朱元璋抬起眼皮,目光在朱標懇切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階下神色各異的眾臣。
他那張如同石刻般的臉上,嘴角忽然極其細微地向上一扯,勾勒出一個極其複雜、難以解讀的表情——那似乎混合著一絲嘲弄,一絲了然,更有一絲…洞穿世情的玩味。
“行了!”
朱元璋猛地一揮手,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平淡,卻帶著一種金口玉言、不容置疑的決斷力,瞬間壓下了殿內所有殘存的雜音和心思。
“吵吵嚷嚷,像什麽樣子!此子文章,是寫得糙了點,膽子也大,敢用些上不得台麵的詞兒。心性嘛…哼,是有點愣頭青的莽撞勁兒。”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回考卷上,手指在“林霄”這個名字上輕輕點了點,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惡趣味般的了然:
“不過嘛…”
他環視階下,目光在王世貞、孫承宗鐵青的臉上和李崇文略帶緊張的注視下緩緩掃過,嘴角那絲玩味的弧度加深了些許。
“這‘粗疏’,這‘莽撞’,這所謂的‘奇談怪論’,未必不是他故意留的‘活扣兒’!這小子,看著像個豁出命去死諫的愣頭青,心思倒是不淺呐!”
朱元璋心中暗想“想藏拙?想在咱麵前玩這套欲揚先抑、示敵以弱?哼,還嫩點!故意留點破綻,顯得自己不那麽完美,不那麽有威脅?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嗬,滑頭!不過…這分寸倒是拿捏得有點意思,知道進退,懂得給自己留餘地,不是那種一根筋撞南牆的蠢貨。是個可用的苗子,就是欠敲打!得好好磨磨這身不知天高地厚的棱角!”
他不再看階下眾臣的反應,仿佛剛才那番洞徹人心的點評隻是隨口一說,直接做出了最終裁決:“罷了罷了。翰林院不是養閑人的地方,更不是藏汙納垢之所!既然有點歪才,不是全然的廢物,就讓他進去磨磨!玉不琢,不成器!授翰林院編修正七品)!讓他進去好好學學什麽叫規矩體統!什麽叫煌煌文風!也看看他這塊‘璞玉’,經不經得起敲打!是成器還是成灰,就看他自己的造化!”
“陛下聖明!”
朱標和李崇文幾乎是同時躬身領旨,聲音中帶著壓抑不住的振奮。
“陛下…聖明…”
王世貞和孫承宗臉色難看至極,卻也隻能無奈地躬身附和,聲音幹澀無力。孫承宗低垂的眼眸中,更是閃過一絲陰翳的不甘。
聖意已決。
林霄的命運,在武英殿這場短暫卻驚心動魄的禦前爭議之後,終於塵埃落定。
一張通往帝國核心權力邊緣地帶的入場券,一份“伴君如伴虎”且隨時可能因“敲打”而粉身碎骨的考卷,伴隨著“璞玉”與“藏拙”的帝王評語,就此簽發。
“擬旨。”
朱元璋不再看那考卷,仿佛處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聲音恢複了帝王的平淡。
“是!”
一旁侍立的中書舍人連忙躬身應命,鋪開明黃的絹帛,提起飽蘸朱砂的禦筆。
朱元璋的目光轉向侍立在殿門陰影處、隨時聽候吩咐的一名中年太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大殿:
“傳旨:江寧林霄,授翰林院編修,秩正七品。旨意即刻下達。另…翰林院清寒,念其新入,賜筆墨兩套,冬衣兩件。”
這看似微不足道的額外賞賜,卻如同在平靜的水麵投下石子。王世貞、孫承宗等人眼中掠過驚疑。
朱標和李崇文則對視一眼,心中了然——這是父皇在用這種方式,再次強調他對這“璞玉”的“敲打”之意:既要磨礪,也需給點甜頭,更要讓所有人看到他對這新晉“編修”的特別“關注”。
那中年太監無聲地躬身領命,如同鬼魅般悄然退出了武英殿,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幽深的廊道之中。他懷中揣著的,不僅是一道決定林霄命運的聖旨,更是一道預示著翰林院即將迎來一位特殊“新人”的信號。
殿內燭火依舊跳躍,光影在禦階下眾臣神色各異的臉上明滅不定。
一場圍繞林霄去留的爭議結束了,但一場圍繞這塊“璞玉”該如何“雕琢”、以及其未來走向的暗流,才剛剛在帝國的最高權力中心,悄然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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