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青衫乍換入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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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抵達柳條巷小院時,已是午後。連日的陰霾終於被一場驟然而至的、夾雜著冰粒的冷雨撕開了一道縫隙,慘淡的冬日陽光如同吝嗇的施舍,勉強透過鉛灰色的雲層,稀薄地灑落在濕漉漉的巷道上,在低窪處積水的倒影裏破碎晃動。
雨雖停了,但寒意更甚。濕冷的空氣無孔不入,鑽進單薄的棉袍,刺入骨髓。院門上的銅環被叩響,聲音在雨後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官家威儀。
林霄的心,在聽到叩門聲的瞬間,猛地懸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快步走到院門後。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門外站著的,果然是那名熟麵孔的小太監。他依舊麵無表情,如同戴著一張精心繪製的人皮麵具,懷裏卻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用明黃綢緞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形錦盒——那裏麵,便是決定他最終命運的敕命文書。
小太監身後半步,跟著兩名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他們的目光銳利如鷹,如同兩道無形的鎖鏈,牢牢鎖定在林霄身上,審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江寧生員林霄,接旨。”
小太監的聲音尖細平板,沒有任何起伏,卻字字重若千鈞,清晰地穿透濕冷的空氣。
林霄的心髒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他深吸一口混合著泥土、雨水和冬日寒意的空氣,沒有絲毫猶豫,雙膝一彎,“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院門口冰冷堅硬、尚且濕滑的石板地上!膝蓋骨與石麵撞擊的悶響清晰可聞,刺骨的冰涼和疼痛瞬間傳來,但他毫不在意。這一刻,隻有最卑微的姿態,才能表達或者說表演出)對那至高皇權的敬畏與感恩。
他深深地俯下身,額頭觸碰到冰冷潮濕的石板,聲音因巨大的期待與緊張而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卻又努力保持著清晰:
“草民林霄,恭聆聖諭!”
小太監麵無表情地打開錦盒,取出裏麵卷好的明黃絹帛,緩緩展開,用他那特有的、毫無感情的聲調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江寧生員林霄,學有根底,心性尚可,前番叩闕雖屬狂悖,然觀其策論,於吏治民生亦有所見。念其年輕躁進,或可教諭。著授翰林院編修,秩正七品。望爾感念天恩,恪盡職守,勤勉向學,謹記‘清、慎、勤’三字,滌蕩浮躁,砥礪品性,毋負朕望。欽此!”
每一個字,都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印刻在林霄的腦海之中!
“學有根底,心性尚可”…這是對他基本能力的肯定。
“前番叩闕雖屬狂悖”…這是對他“前科”的蓋棺定論。
“然觀其策論,於吏治民生亦有所見”…這無疑指向了那份“甚得聖意”的核心價值!
“年輕躁進,或可教諭”…這“璞玉”的評價,終於從帝王口中落到了實處!
“翰林院編修,秩正七品”…生的入場券!官身的確認!
最後那“清、慎、勤”的訓誡和“毋負朕望”的期許,更如同無形的鞭子,懸在了頭頂。
巨大的、近乎眩暈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所有的堤壩!劫後餘生的慶幸、付出終得回報的激動、對未來的巨大野望,以及那深深刻在骨子裏的、對皇權的敬畏,在這一刻交織成一股難以言喻的洪流,衝擊得他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臣,林霄,領旨!謝陛下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帶著破音的激動和哽咽!額頭再次重重地磕在冰冷潮濕的石板上,發出清晰的悶響。
這一次,疼痛混合著極致的解脫感,讓他眼角不受控製地濕潤了。不是演戲,是真實的、從地獄爬回人間的巨大情緒釋放!
“成了!成了!終於成了!翰林院編修!老朱同誌金口玉言!編製到手!中央黨校進修班錄取通知書正式簽收!天牢變黨校,地獄升天堂!完美!苟住!一定要苟住!清慎勤?沒問題!絕對清窮得叮當響)!絕對慎夾著尾巴做人)!絕對勤瘋狂搜集情報)!”
小太監麵無表情地將聖旨卷好,連同錦盒一起,遞到林霄高舉過頭頂的雙手中。那明黃色的絹帛入手,帶著一種奇特的、象征著權力與身份轉變的沉甸感。林霄雙手捧住,如同捧著稀世珍寶,也如同捧著一座沉甸甸的大山。
“林編修,旨意已至。陛下的訓諭,望你好生記取。好自為之。”
小太監的聲音依舊平淡,說完便微微頷首,不再看他一眼,轉身便走。那兩名錦衣衛銳利的目光在林霄身上最後停留了一瞬,確認再無異常,也緊隨其後,如同兩道融入陰影的幽靈,迅速消失在柳條巷濕漉漉的盡頭。
院門前,隻剩下林霄一人。他依舊保持著跪捧聖旨的姿勢,良久,才緩緩直起身。
冰冷的雨水順著屋簷滴落,砸在他肩頭,他卻渾然不覺。他低頭,目光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掃視著懷中那卷明黃的絹帛。指尖拂過冰涼的絲絹表麵,感受著那代表著皇帝權威的朱紅印璽的凹凸紋路,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狂喜、惶恐、野心與如履薄冰般謹慎的複雜情緒,在心頭瘋狂滋長、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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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身已定,生路已通。但隨之而來的,是更現實、更迫切的問題——活下去,體麵地活下去。
柳條巷這間破敗的小院,作為臨時的避風港尚可,但作為一名即將步入帝國最高學術與秘書機構的正七品官員,再蝸居於此,便顯得不合時宜,甚至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非議——無論是同僚的輕視,還是某些有心人的“特別關注”。
在錦衣衛那看似漠然實則默許的“護送”下,林霄開始了在京城內城邊緣區域的尋訪之旅。
位置不能太偏,環境相對安全,距離翰林院衙署不能太遠,鄰居最好是些老實本分的升鬥小民或低級官吏,最關鍵的是——租金要便宜!他懷裏揣著的,是聖旨賦予的身份,兜裏剩下的,卻是抄書換來的、寥寥無幾的銅錢和老朱賞賜的那點筆墨冬衣,根本無法變現。
京城居,大不易。尤其是在這皇城根下。連續碰壁了幾家牙行後,他終於在內城西南角,靠近崇文門附近一條名為“甜水井”的僻靜胡同深處,找到了一處勉強符合預期的獨門小院。院子極小,隻有兩間低矮的正房和一間隻能容身、充當廚房的耳房。牆皮大片剝落,露出裏麵發黃的土坯;門窗老舊,糊窗紙多處破損;地麵是坑窪不平的夯土。院子裏唯一像樣的物件,是一口據說水質尚可的舊水井。租金幾乎掏空了他僅存的所有積蓄,外加預支了翰林院一個月的微薄俸祿。
簽下租契,拿到那串沉甸甸的黃銅鑰匙時,林霄站在空蕩蕩、散發著黴味的院子裏,環顧四周。鄰居是幾戶經營小本生意的商販和一個在內府庫當差的低級胥吏。
“挺好,接地氣,不紮眼,安全係數高。就是這環境…嗯,至少比詔獄強,比那破茅屋更是天上地下!老六的第一個根據地,正式掛牌成立!”
官服!這是身份的象征,是出入翰林院衙門的通行證,更是融入那個等級森嚴群體的“保護色”。一套嶄新的、代表著正七品身份的青色圓領襴衫,鸂鶒補子,是必不可少的投資。
他走進崇文門外一家門臉不大、招牌卻頗為古舊的估衣鋪——“王記衣莊”。掌櫃的是個麵皮白淨、眼神精明的中年人,姓王。看到林霄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棉袍,以及臉上那份還未完全褪去的寒酸氣,王掌櫃的眼神裏下意識地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但當林霄平靜地遞上官憑文書,清晰地報出所需官服的品級時,王掌櫃臉上的表情瞬間經曆了從驚愕、懷疑到確認後的極度熱情轉變。
“哎呦!原來是新任的林編修!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王掌櫃臉上的笑容瞬間堆滿,熱情得近乎諂媚,剛才那絲輕慢早已無影無蹤。
“翰林院的清貴老爺!前程似錦!前程似錦啊!快請上座!小三兒!上好茶!把咱們庫裏最好的青江綢料子拿出來!給林老爺過目!”
很快,幾匹顏色、質地略有差異的青江綢布料擺在了林霄麵前,王掌櫃唾沫橫飛地介紹著。
“您瞧這匹,色澤純正,質地厚實,最適合春秋穿著…再看這匹,輕薄透氣,垂感極佳,夏日裏穿著也舒爽…” 他刻意壓低聲音,“不瞞林老爺說,上月吏部李主事家公子訂製的官服,用的就是這匹料子!絕對上品!”
林霄不動聲色地聽著,手指拂過那光滑冰涼的綢緞表麵。料子確實不錯,但價格也絕對“上品”。他掂量了一下懷中那點可憐的銅錢和未來數月都要捉襟見肘的預算,目光最終落在一匹顏色稍顯暗沉、質地也略顯粗糙的青布上。
“王掌櫃,本官初入仕途,俸祿微薄,講究實用便好。這匹…看著就頗為厚實耐磨,價格想必也公道些?”
王掌櫃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迅速堆砌起來。
“林老爺真是…真是清廉自守,體恤下情啊!這匹料子嘛…嗯,厚實倒是厚實,就是…就是顏色略暗些,質地稍粗些…不過林老爺既然吩咐了,小人自當遵命!保證用最好的手工,給您做得妥妥帖帖!這價格嘛…給您算個本錢價!”
一番討價還價,林霄幾乎是摳著銅板,才勉強談妥了價格,預定了官服,約定五日後取貨。走出衣莊時,王掌櫃那帶著幾分“惋惜”又摻雜著“理解”的眼神,讓林霄心中五味雜陳。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七品官服都差點置辦不起!清貧?老朱同誌,您這‘清’字,用得可真夠實在的!不過也好,低調,省錢,符合人設!”
換上那套嶄新的青色襴衫,戴上烏紗帽,腰間束上素銀帶。林霄站在家中唯一那麵模糊不清的銅鏡前,看著鏡中那個煥然一新卻又難掩清瘦疲憊的人影。
鏡中人,眉宇間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風霜痕跡,眼神深處藏著難以言喻的謹慎與警惕,但一身官服加身,終究是脫胎換骨般,洗去了幾分寒酸落魄,平添了幾分沉凝肅穆。那方代表著正七品文官的鸂鶒補子,沉甸甸地壓在心口,提醒著他身份的徹底轉變和隨之而來的責任與凶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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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靠衣裝馬靠鞍!這身皮一披,總算有點朝廷命官的樣子了!雖然料子舊點,顏色暗點,但該有的體麵不能少!麵子工程,關乎性命!演技繼續在線:老實、勤勉、略帶拘謹的書呆子氣,是混入翰林院的最佳保護色!”
他不再需要錦衣衛的“護送”。懷揣著官憑文書,他獨自一人,踏上了前往翰林院的路途。雨後的京城街道,青石板路濕滑泥濘,空氣中彌漫著泥土、馬糞和市井煙火的味道。他刻意放慢腳步,像一個初入陌生之地的旅人,仔細地觀察著、記憶著這條通往未來戰場的路徑。
從甜水井胡同出來,穿過幾條相對繁華的街市,沿著皇城牆根向東。高大的、朱紅色的宮牆如同一條蟄伏的巨龍,沉默地俯視著牆外喧囂的眾生。越靠近皇城東南角,市井氣息漸淡,官署衙門的威嚴感漸濃。行人多身著各色官服,步履匆匆,神色端肅。
終於,在轉過一個街角後,一座規製嚴謹、氣象森然的衙署出現在眼前。
青磚灰瓦,飛簷鬥拱,門前一對曆經風雨、略顯斑駁卻依舊威嚴肅穆的石獅子踞坐兩側。朱漆大門上方,高懸著一塊巨大的匾額,上麵是三個鐵畫銀鉤、力透千鈞的擘窠大字——
翰林院!
這三個字,如同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撞擊在林霄的心口!一股無形的、混合著書卷墨香與權力威嚴的磅礴氣息撲麵而來!衙門前守衛著披甲執戟的兵士,眼神銳利;進出之人皆身著各色官服,氣度從容或行色匆匆,彼此間或點頭致意,或低語交談,空氣中流淌著一種獨特的、屬於帝國權力核心邊緣的沉靜與秩序。
林霄停下腳步,站在距離大門約十丈遠的街對麵,靜靜地凝望著這座象征帝國最高學術與秘書機構、無數讀書人畢生夢想之地的衙署。冬日的陽光慘淡地照在那塊巨大的匾額上,反射出幽深的光澤。這就是他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需要蟄伏、學習、掙紮、乃至戰鬥的地方!這就是他“璞玉”身份接受“敲打”的熔爐!也是他攫取信息、積蓄力量的寶庫!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手心因緊張而沁出冷汗。官服下的肌肉不自覺地繃緊。興奮、期待、野心、如履薄冰的謹慎……種種情緒如同沸水般在胸中翻滾。
“蘭台…這就是蘭台!老六的副本,正式開啟!副本名稱:翰林院求生記。副本難度:地獄級伴君如伴虎)。任務目標:活下去!收集情報!猥瑣發育!終極目標:成為大明最強老六?呃…算了,先苟住再說!”
他深吸了一口寒冷而清冽的空氣,仿佛要將這“蘭台”的氣息深深吸入肺腑,轉化為前行的力量。然後,他不再猶豫,整理了一下頭上的烏紗帽,撫平官袍上並不存在的褶皺,邁開腳步,朝著那扇象征著新生的、同時也可能通往更深漩渦的朱漆大門,沉穩地走去。
官場的大門,已然洞開。
門後的世界,是機遇與陷阱交織的迷宮,是風平浪靜下暗流洶湧的深潭。
他這隻從寒門泥沼中掙紮爬出、身披嶄新官袍的“老六”,正屏息凝神,準備踏入這片波譎雲詭的深水區。
懷中的聖旨依舊沉甸甸的,仿佛帶著皇帝審視的目光。
而前方,翰林院那高大的門楣,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投下了一道深邃而幽長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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