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金榜題名非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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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謎題揭曉帶來的震撼漣漪,在日複一日的繁瑣公務中逐漸平複,卻並未消散,而是沉澱為林霄心頭一份沉甸甸的警醒與一份難以言喻的期待。
蘇婉——這位清流背景深厚、學識見解不凡、敢於女扮男裝出入禁地的女子,如同一枚投入“蘭台”這片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林霄預設的、單調而緊張的生存劇本,為他的蟄伏生涯增添了一抹難以預測的亮色與潛在的巨大變數。
典籍庫的偶遇像一扇悄然開啟的門。身份明朗後,兩人在翰林院內的“偶遇”頻率似乎也高了起來。
有時是在典籍庫深處查找資料的擦肩而過,一個點頭致意;有時是在通往各堂廨的回廊上不期而遇,幾句關於天氣或瑣事的寒暄。但更多實質性的接觸,則轉移到了翰林院外,一個相對“安全”且“正當”的場所——位於崇文門內大街、距離翰林院不算太遠的“集雅齋”書坊。
這間書坊規模不小,上下兩層,裝修古樸雅致。一樓售賣各類新刻書籍、文房四寶,二樓則辟為靜室,供文人雅士品茗論學、閱覽珍本。環境清幽,往來者多是些有功名的讀書人或低階官吏,是理想的交流場所。
這一日休沐,林霄揣著幾日前在翰林院抄錄檔案時遇到的一處不甚明了的典故疑點,來到了集雅齋。剛踏上二樓鋪著厚厚地毯的木樓梯,便看到臨窗一張榆木茶桌旁,坐著那個熟悉的身影。蘇婉今日依舊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男裝直裰,方巾束發,正捧著一卷《貞觀政要》,就著窗外透入的天光靜靜閱讀。陽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臉,恬靜而美好。
林霄略一遲疑,還是走了過去,拱手為禮:“蘇…兄。”稱呼依舊保持著“兄”的體麵。
蘇婉聞聲抬頭,見是林霄,清亮的眸中並無意外,微微頷首:“林編修。”她放下書卷,目光落在他手中拿著的、卷起一角的文稿上,“林編修休沐日亦不忘研讀,勤勉可嘉。”
林霄順勢在對麵坐下,將文稿攤開,指著其中一段關於前朝“均輸法”在地方執行引發爭議的記載,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困惑:“蘇兄謬讚。學生今日整理舊檔,見此處記載語焉不詳。言及某地推行均輸,本意為平抑物價,便民利商,然施行未及一載,竟致商賈罷市,民怨沸騰。官方文書皆歸咎於‘吏治不清’、‘胥吏貪墨’,細思其中,或有更深層次之梗阻?想請教蘇兄高見。” 他巧妙地將翰林院工作中遇到的真實難題拋出,既符合“勤學好問”的人設,又能引出有價值的信息。
蘇婉接過文稿,目光快速掃過那段記載,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沉吟片刻,聲音清越而沉穩:“此事,家伯父昔年翻閱地方誌時亦曾留意。均輸之製,立意本善。然其敗,非盡在胥吏。關鍵在於,此法過於理想,未慮及地方實情。”
她抬眸看向林霄,眼神帶著洞悉的智慧,
“譬如,它要求官府統購統銷,看似平抑,實則剝奪了大商賈囤積居奇、操縱市價之利。此輩巨賈,多與地方豪強、乃至朝中某些派係…關係盤根錯節。”她點到即止,並未深言。
“其二,”
她繼續道,拿起茶盞輕抿一口,
“此法執行需大量精幹吏員,且需建立龐大而高效的信息傳遞網絡,以準確掌握各地供需、物價波動。此兩點,在承平年間尚難周全,況乎前朝末年吏治鬆弛之時?信息不通,則統購統銷必成空談,反被胥吏利用,成為盤剝商民之新借口。家伯父曾言,此乃‘良法美意,敗於執行之虛’。”
她引述長輩見解,邏輯清晰,層層遞進,將政策失敗背後的博弈、瓶頸和執行困境剖析得深入淺出。
林霄聽得心頭震動,這見解與他在現代學到的“政策執行困境”理論不謀而合,但蘇婉的分析更貼合明朝的實際情況,尤其是點出了背後的利益集團阻力。他由衷讚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蘇兄家學淵源,剖析鞭辟入裏,令學生茅塞頓開!此非盡在胥吏,實乃製度設計與執行能力之困局,牽涉多方利益…受教了!”
他故意順著蘇婉暗示的“朝中派係”方向感慨,既是真心讚歎,也是試探她是否願意透露更多。
蘇婉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唇角微揚,卻並不接話,轉而道:“林編修在蘭台,整日埋首故紙,想必頗多煩悶。聽聞城西大隆福寺近日有法會,香客如織,熱鬧非凡,更有不少新奇玩意兒售賣。家中小妹前日歸來,還帶回一柄頗為精巧的倭刀扇。林編修若有暇,或可前往散心。”
她看似隨意地轉換了話題,卻巧妙地提供了一個信息——她可以接觸到外界的、非官方的、甚至帶有異域色彩的訊息,這正是林霄在深牆大院中難以獲取的。
林霄心領神會,立刻也分享了他記錄在“黑料小本本”上的一則無傷大雅的趣聞作為回報:“說起新奇,學生倒聽聞一件趣事。前日散值歸途,見一官員車駕陷於泥淖,其隨從家丁竟當街強征路過老農之牛車以代步,引得圍觀者議論紛紛…唉,此等行徑,有辱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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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隱去了官員姓名和具體地點,隻描述了現象。
蘇婉聽了,秀氣的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鄙夷,隨即又化作一絲無奈的笑意:“此事…倒也不鮮見。京官外官,往來交際應酬何其繁多,輿馬儀仗,已成身份象征。有時為一時方便或顏麵,難免有些…出格之舉。家母時常告誡我等,出行務必低調,莫要仗勢滋擾地方。” 她從一個官宦女眷的視角,印證了林霄所見現象的普遍性,也透露出其家族對此類行為的反感態度。這看似隨意的回應,實則提供了重要的“軟性”情報——關於官員出行排場背後的風氣及其家族立場。
一來一往,學問探討夾雜著信息交換,在茶香與書香中悄然進行。林霄的“請教”和“分享”,蘇婉的“分析”和“閑談”,構成了一種獨特的、基於智慧和謹慎的默契。
她成為林霄在翰林院枯燥信息海洋之外,一個極其珍貴的情報補充源和分析師。
回到翰林院那間充滿黴味的典籍庫角落,林霄的“本職工作”依舊繁重枯燥。但此刻的他,已不再僅僅是一個機械的抄寫員。他的目光變得更加敏銳,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掃描著這座龐大官僚機器的每一個細微齒輪的運轉。
他麵前攤開的,不再僅僅是紙堆,還有一本藏在最貼身內袋裏的、用最普通粗紙裝訂成的小冊子——他的“黑料小本本”。上麵用隻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混合了簡體字、符號和暗語的潦草筆記,記錄著他日複一日觀察到的“瑣碎”:
“甲張編修),辰時三刻伏案酣睡,鼾聲如雷,口水浸濕《太宗實錄》草稿三頁編號丙七九至十一),被趙侍書撞見,麵斥‘憊懶’。” 工作態度問題)
“乙李主事),申時初刻散值前)悄然離院,神色匆匆,至東華門外與一綢緞商人麵白微胖,著錦袍)密談近兩刻鍾,似有爭執,李主事麵露憂色,商人離去時麵有不忿。” 非公務接觸,疑似經濟往來或把柄)
“聽書吏老王閑談,丙錢禦史)府中管事王三,昨日在城南米市強壓市價三成欲購新米百石,與米行掌櫃爭執,口稱‘我家老爺乃都察院錢…’,引眾怒。” 家仆仗勢欺人,切入點)
“丁孫侍講)今日呈遞之《洪武大典》編修條目綱目卷‘天文曆法’),條目架構與上月胡相爺門生周郎中於東閣茶會所論構想,雷同處逾七成。” 學術剽竊?或派係關聯?)
“戊吳檢討)散值時,袖中滑落一物,乃小巧玉佛,質地溫潤,雕工精細,絕非其俸祿可購,吳神色慌張拾起,左右張望。” 不明巨額財產來源?)
這些記錄看似雞毛蒜皮,卻被他分門別類,標注時間、地點、人物、細節,甚至目擊者。他深知,在波譎雲詭的官場,這些不起眼的“小事”,往往能在關鍵時刻成為撬動大局的杠杆,或是自保的盾牌,更是勾勒權力網絡、洞察人心弱點的寶貴素材。
偶爾,在非正式場合時,他會將這些記錄中最無關緊要、最無傷大雅的部分,當作笑料隱晦地講給蘇婉聽。
“唉,今日又見甲兄伏案而眠,口水浸濕三頁《太宗實錄》,趙侍書氣得胡子都翹了。”他一邊搖頭,一邊啃著硬邦邦的炊餅,臉上帶著一絲書呆子式的無奈苦笑。
蘇婉聽了,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以袖掩口,發出一聲極輕的、如同玉珠落盤的輕笑,眼波流轉間帶著一絲促狹:“這位張編修…倒真是心寬體胖。隻是可惜了那幾頁草稿,修補起來又要費一番功夫。”她的反應自然,帶著對官場百態的了然和一絲無奈的調侃。
林霄也會適時回應:“是啊,趙侍書也著實不易。倒是蘇兄,聽聞大隆福寺法會熱鬧非凡,可有新奇見聞?學生整日埋首故紙,倒像個土包子了。”
這種互相交換“無害情報”和輕鬆吐槽的方式,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也讓緊張壓抑的翰林院生活多了幾分人情味和喘息的空間。
然而,表麵的平靜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湧動。
林霄能清晰地感覺到,投向他的目光中,除了初時的好奇和之後因他“老實勤勉”人設帶來的些許接納,也逐漸摻雜了一些別的東西。
一次,林霄去吏房領取新的公文用紙。剛走近,便聽到裏麵幾個低階官員正低聲交談:
“…聽說沒?這次二甲裏頭那個姓林的,就是午門外鬧事的那個…”
“嘖,文采聽說很一般,全賴那篇策論走了大運,入了上麵某位大人的眼…”
“策論?哼,寫得再花哨,底子不行,終究是露怯。你看他那字,也就勉強工整,毫無風骨可言,可見平日根基…”
“小聲點!人家現在可是編修老爺了!不過…嘿嘿,在典籍庫抄書,倒也物盡其用…”
談話聲在他推門而入的瞬間戛然而止,那幾人臉上瞬間堆起客套而疏離的笑容,眼神卻閃爍著掩飾不住的輕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林霄麵不改色,如同沒聽見一般,恭敬地取了紙張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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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吧,盡管酸!老子活下來了,這就夠了!字不好看?能看清就行!根基不牢?老子腦子裏裝的可不是八股!”
更直接修的刁難,來自那位侍講學士孫耀宗。
孫耀宗是老翰林王世貞的門生,王世貞在禦前曾極力主張黜落林霄。或許是師門立場,又或許是純粹看林霄不順眼,孫耀宗對林霄的態度始終冷淡中帶著一絲敵意。
這日,孫耀宗負責審核一批即將歸檔的《洪武大典》編修初稿,其中林霄負責謄謄抄整理的部分恰好分在他手上。他坐在自己寬敞明亮、飄著淡淡檀香的廨房裏,隨意翻看著林霄呈上的、字跡工整如印刷體的稿紙,眉頭越皺越緊。
“林編修,”
孫耀宗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拉長的、居高臨下的冷淡,“你這字,倒是…一筆一劃,方方正正。”他指尖敲了敲稿紙,“可惜啊,拘泥於形,失之於神!毫無靈動之氣,更無風骨可言!形同館閣體之末流!抄書尚可,焉能登大雅之堂?”他毫不留情地批評林霄的字,這是讀書人的基本功,也是極易打擊自信的點。
林霄垂手恭立:“學生才疏學淺,書法一道尤是短板,讓孫大人見笑了。今後定當勤加練習。”態度謙卑至極。
孫耀宗冷哼一聲,將稿紙往桌上一丟:“字跡乃小技,暫且不論。你這份《河渠誌》的條目排序,也頗有不當之處!淮河水患在前,漕運疏浚在後,此乃時間脈絡,你為何將漕運疏浚條目置於水患條目之前?豈非本末倒置,貽笑大方?”
他指出的問題實屬吹毛求疵,排序邏輯本有不同角度。
林霄連忙解釋:“回大人,學生是按工程類別排序,漕運疏浚工程規模浩大,且為防治水患之根本舉措之一,故置於大類之首,水患記載則歸於次類‘災異篇’下…”
“強詞奪理!”
孫耀宗猛地一拍桌子,聲音陡然拔高,打斷了林霄的解釋,
“本官要的是脈絡清晰,便於查閱!不是讓你自作主張,標新立異!我看你不僅是書法拙劣,這整理歸檔的基本功也欠紮實!做事浮躁,不求甚解!如此態度,如何能擔得起翰林院編修之重任?”
他拿起一份字跡模糊、內容龐雜的舊檔殘卷,重重拍在林霄麵前,紙頁散落些許灰塵:“此乃前朝《工部營造則例》殘卷,字跡多有磨損模糊,內容更是艱澀難懂。你既做事‘細致’,便再‘細致’些!給你三日,將此卷內容重新理清,謄謄抄一份清晰可辨、毫無錯漏的副本呈來!務必…字字清晰,句句分明!若再有疏漏,哼!”
這明顯是刁難,是懲罰,也是打壓。
林霄看著那堆如同天書的殘卷,心中冷笑,麵上卻依舊保持著惶恐和恭順,深深一揖:“是!孫大人!學生知錯!定當竭盡全力,仔細整理。”
孫耀宗不耐地揮揮手,仿佛驅趕一隻蒼蠅。
林霄抱起那堆散發著腐朽氣息的殘卷,默默退出了孫耀宗的廨房。
走在幽深的回廊上,懷中是沉甸甸的刁難,耳邊似乎還回蕩著孫耀宗刻薄的指責和同僚隱晦的譏諷。
他回到自己的角落書案,將那堆殘卷重重放下,激起一片灰塵。他麵無表情地坐下,拿起筆,蘸飽了墨,翻開那本貼身藏著的“黑料小本本”,在最新一頁,力透紙背地寫下:
“孫耀宗,癸亥日,以字跡、排序為名,刻意刁難,強加繁難任務《工部營造則例》殘卷整理),限三日。動機:疑似受王世貞授意,打壓異己。態度:倨傲,刻薄。”
寫完,他合上小本本,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的憋悶與冷意一同吸入,然後緩緩吐出。窗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細碎的雪花,無聲無息地落在庭院光禿禿的枝椏椏和冰冷的青磚地上。
他提起筆,開始逐字逐句地辨認、梳理、謄抄那些晦澀難懂的殘卷。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嗬,來吧!嫉妒也好,打壓也罷,爺記下了!都一筆筆記下了!孫耀宗?王世貞?胡黨?清流?…這盤棋,才剛剛開始。爺這塊‘璞玉’,倒要看看你們能敲打出個什麽樣子!黑料小本本,持續更新中…”
甜水井胡同的小屋內,爐火發出輕微的劈啪聲。林霄坐在桌前,攤開那本越來越厚的“黑料小本本”,就著昏黃的油燈,再次審視著上麵密密麻麻的記錄。窗外,細碎的雪花變成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將京城染成一片蒼茫的白色,仿佛要掩蓋世間一切汙穢與爭鬥。小院內一片靜謐,隻有爐火的微光和雪落的聲音。
然而,這份雪夜的寧靜之下,洶湧的暗流已然匯聚。
金榜題名,踏入蘭台,遠非坦途的終點。
翰林院這座看似清貴的象牙塔,實則已是風暴眼。
棋盤早已鋪開,棋子悄然就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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