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蘭台潛龍,暗繪蛛網

字數:6421   加入書籤

A+A-


    寅時的梆子聲剛敲過三巡,翰林院典籍庫的朱漆大門便在“吱呀”一聲長歎中被推開。
    林霄裹緊身上單薄的青色襴衫,迎著初冬凜冽的晨風,踏進了這座帝國記憶的幽深墳塋。一股濃重得幾乎凝成實質的黴味混雜著陳年紙張的腐朽氣息撲麵而來,嗆得他喉頭發緊。光線昏暗,僅靠高牆上幾扇狹小的氣窗透進些微天光,無數塵埃在微弱的光柱中無聲飛舞,如同被驚擾的、沉睡百年的幽靈。
    他熟稔地走向自己位於庫房最深處、緊挨著西牆的角落書案。
    這裏光線最差,寒氣最重,卻是他精心挑選的“寶地”——遠離主通道,避開不必要的目光,又能借助身後那扇窄窗透入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微光,在昏暗掩護下做點“私活”。
    書案上已堆著幾卷攤開的《洪武實錄》,墨跡半幹,是他昨日未盡的功課。他放下隨身攜帶的簡陋提籃——裏麵裝著半塊硬邦邦的炊餅和一囊清水,這便是他今日的午飯。
    剛坐下,一陣輕微的咳嗽聲伴隨著拖遝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林編修,早啊。”
    是典籍庫的老書吏王伯,佝僂著背,手裏捧著一摞半尺高的文書,步履蹣跚地走過來。他年近古稀,在這庫房裏耗盡了半生光陰,渾濁的眼睛裏沉澱著歲月的塵埃和對書籍近乎偏執的守護欲。他對林霄這個沉默寡言、手腳勤快的新人頗有好感。
    “王伯早。”
    林霄連忙起身,恭敬地接過那摞文書。入手沉重,紙張粗糙,帶著一股特有的、陳年倉庫的氣息。
    “這是七年至九年前北疆衛所糧秣支取的謄本底檔,”
    王伯喘了口氣,指著最上麵幾頁模糊不清的印記。
    “年頭久了,蟲蛀鼠咬,字跡糊了不少。韓大人那邊催得緊,要校核後歸檔。唉,這活兒費眼力,也就你心細手穩,勞煩你了。”
    他渾濁的目光落在林霄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和托付。
    “學生分內之事,不敢言勞。”
    林霄微微躬身,態度謙卑。他小心地將文書放在書案一角,騰出手去拿硯台準備磨墨。指尖剛觸到冰冷的硯石,不知是手滑還是心神激蕩,那方半舊的端硯竟“啪”地一聲從案邊滑落!
    “哎呀!”林霄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去撈,卻已不及。硯台砸在地上,墨汁四濺,如同潑灑開的一灘濃稠汙血,瞬間染黑了他半幅青色的官袍下擺,也濺上了旁邊幾頁剛攤開的《實錄》稿紙。
    “這…這可如何是好!”
    林霄頓時臉色煞白,手足無措地掏出帕子去擦拭袍子,又慌忙去搶救那幾頁稿紙,動作笨拙慌亂,引得遠處幾個正在整理書架的年輕翰林投來毫不掩飾的嗤笑聲。那笑聲在空曠寂靜的庫房裏顯得格外刺耳。
    “無妨無妨,”
    王伯擺擺手,彎腰幫他撿起硯台。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快去換身衣裳,稿紙汙了重抄便是,莫誤了韓大人的事。”
    老人語氣寬厚,並未苛責。
    林霄連聲道歉,一臉懊喪地收拾殘局,用帕子小心吸去稿紙上多餘的墨汁,又匆匆去後間值房尋了件備用的舊袍換上。待他重新坐回書案前,那幾個年輕翰林早已收回目光,各自忙碌去了。
    無人留意到,他低垂的眼簾下,方才那絲慌亂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
    他翻開那摞北疆糧冊謄本,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一行行枯燥的數字和名目。指尖在粗糙的紙頁上緩緩滑過,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審慎。
    忽然,他的動作停住了。
    “軍糧督辦:王庸。”
    這個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入他的眼簾。
    胡惟庸正妻的胞弟,一個在胡黨羽翼下迅速膨脹的蛀蟲。
    林霄的心跳微微加速,麵上卻不動聲色,繼續往下看。王庸的名字頻繁出現在幾處關鍵的糧秣支取記錄上,尤其是七年前至九年前,雁門關一線的軍糧轉運。
    記錄本身並無明顯破綻,但林霄的目光死死鎖定了附在後麵的三頁押運損耗清單。紙張比其他頁更黃更脆,邊緣有被水漬暈染的痕跡,字跡也格外模糊,像是被人刻意磨損過。
    損耗項目欄裏,赫然寫著“鼠耗”二字。
    “鼠耗”,本是軍糧轉運中難以避免的損耗,朝廷自有定額。但眼前這三筆損耗的數目,卻大得令人心驚——
    七年秋,雁門關外三百裏堡,損耗高達一萬二千石;
    八年春,大同左衛,損耗八千石;
    九年冬,宣府鎮,損耗一萬五千石!
    這幾乎占了當次運糧總量的三成甚至更多!遠超朝廷默許的一成損耗上限。
    林霄的指尖在那幾個觸目驚心的數字上輕輕劃過,留下冰冷的觸感。
    雁門關外三百裏堡?
    那地方他查閱過輿圖,地勢開闊,並非鼠患猖獗之地。
    大同左衛?宣府鎮?
    皆是重兵把守的要塞,倉儲嚴密。如此巨量的“鼠耗”,耗子得有多大?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冷笑。
    他鋪開一張新的宣紙,提筆蘸墨。羊毫在硯邊舔得飽滿,落下時卻穩如磐石。他屏息凝神,開始謄抄那份模糊的糧冊。筆下的楷書工整方正,一筆一劃如同雕版印刷,力透紙背,清晰無比。
    他刻意放慢了速度,每一個字都寫得一絲不苟,仿佛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庫房裏光線愈發昏暗,寒氣也愈發刺骨。林霄卻渾然不覺,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份糧冊和謄寫之中。當抄錄到那三頁損耗記錄時,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依舊保持著那份令人驚歎的工整。
    隻是在寫到“鼠耗”二字時,筆尖似乎極其輕微地頓挫了一下,墨跡略深了一分。
    謄抄完畢,他輕輕吹幹墨跡,將新稿與舊檔並排放置。舊檔上模糊的字跡在新稿的映襯下,更顯破敗可疑。
    他滿意地點點頭,這才仿佛不經意地,從袖中滑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冊子用最廉價的粗麻紙裝訂,封麵空白,毫不起眼。
    他拿起一支特製的炭筆——筆芯極細,是蘇婉上次見麵時給他的小玩意兒。炭筆在粗糙的紙頁上無聲滑動,留下清晰卻不易被察覺的灰黑色字跡:
    “王庸,胡惟庸妻弟。洪七至九年督北疆軍糧。雁門三百裏堡、大同左衛、宣府鎮三處,報‘鼠耗’逾常例,計三萬五千石。疑與當地守將勾結,虛報損耗,中飽私囊。守將待查:雁門張?大同李?宣府陳?損耗單據字跡磨損,存疑”
    寫完,他合上小冊,指尖在粗糙的封麵上摩挲片刻,才將其重新藏入袖中。
    做完這一切,他才拿起那幾頁被墨汁濺汙的《洪武實錄》稿紙,眉頭微蹙,仿佛在思考如何補救。他取過朱砂筆,在其中一頁的空白處,工整地批注道。
    “此處墨漬汙損,字跡難辨,待重謄。”
    批注的位置,恰好就在《實錄》中記載“洪武十年,胡惟庸薦其妻弟王庸督理北疆糧餉”一行字的正下方。
    朱砂批注鮮紅刺目,而就在那行記載下方半寸處,一道用指甲尖極其輕微劃出的、幾乎看不見的淺痕,正無聲地蟄伏著。
    暮鼓沉沉,宣告著宮門下鑰的時刻。林霄收拾好筆墨,將校核完畢的糧冊和汙損的《實錄》稿紙交給值夜的書吏,這才拖著疲憊卻異常清醒的身軀走出翰林院。
    他沒有直接回甜水井胡同那個冷清的小院,而是腳步一轉,熟門熟路地拐進了崇文門內大街的“集雅齋”書坊。
    二樓臨窗的雅間“聽鬆閣”裏,早已焚起一縷清雅的鵝梨帳中香。蘇婉一身素雅的月白直裰,烏發用同色方巾束起,正跪坐在蒲團上,素手烹茶。青瓷茶甌在她指間流轉,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與這喧囂塵世格格不入的寧靜。見林霄進來,她抬眸,清澈的目光在他略顯疲憊的臉上掃過,並未多言,隻將一盞剛沏好的雨前龍井輕輕推到他麵前。
    “兵部武選司主事趙秉廉,昨夜戌時三刻,暴斃於府中。”
    蘇婉的聲音清越平靜,如同玉磬輕擊,說出的話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死因不明,仵作匆匆驗過便以‘急症’結案。今日卯時,其家眷便被五城兵馬司的人‘護送’出京,說是回原籍丁憂,實則形同押解,隻帶了隨身細軟,宅邸田產盡數被抄沒封存。”
    林霄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滯。趙秉廉?此人他有些印象,並非胡黨核心,但似乎與都察院一位素來耿直的禦史走得頗近,曾因兵額虛報之事頂撞過兵部一位胡黨侍郎。
    暴斃?家眷被逐?這手法幹淨利落,不留後患,正是胡黨鏟除異己的慣用伎倆。
    “更奇的是,”
    蘇婉放下茶甌,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桌麵輕輕一點。
    “永嘉侯府上月新納的那位揚州瘦馬,名喚‘柳煙兒’的,昨日申時,被發現‘失足’溺斃在侯府後花園的荷花池裏。撈上來時,據說手裏還死死攥著一支赤金點翠的鳳頭釵。”
    林霄瞳孔驟然一縮!
    柳煙兒!這個名字他聽蘇婉提過!
    此女明麵上是永嘉侯新納的寵妾,實則是韓宜可費盡心思安插進永嘉侯府的一枚暗棋!永嘉侯是胡惟庸的死黨,掌控京營一部,柳煙兒正是探聽其動向的關鍵耳目!
    失足落水?攥著鳳頭釵?
    這分明是發現了要命的東西,被滅口了!
    “胡黨在清場。”
    林霄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金屬般的冷硬。他放下茶盞,指尖蘸了點微涼的茶水,在光滑的桌麵上快速寫下四個字。
    “王庸糧案”。
    蘇婉眸光一閃,微微頷首。
    “家父舊部在戶部清吏司當差,昨日遞來的消息,說這位王督糧,近日可是忙得很。接連數日在‘醉仙樓’宴請漕運衙門的幾位主事和倉場大使,席麵極盡豪奢。席間似乎還提及…疏通河道、加派漕船之類的事宜。”
    她語速平緩,卻字字清晰,將“疏通河道”、“加派漕船”幾個詞咬得略重。
    林霄心頭雪亮。王庸一個督糧官,宴請漕運衙門的人做什麽?疏通河道?加派漕船?這分明是在為大規模轉運糧秣做準備!聯想到那三筆巨額的“鼠耗”和北疆敏感的位置,一個可怕的猜想在他腦中成形——胡黨莫非在暗中囤積軍糧?意欲何為?
    燭火在燈罩裏劈啪爆響,跳動的火苗將兩人凝重的側影投在牆壁上,拉長,扭曲,如同蟄伏的猛獸。窗外,更夫的梆子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敲過了三巡。深沉的夜色如同濃墨,將整個京城徹底吞沒。
    林霄再次從袖中取出那本粗麻紙小冊,炭筆在昏黃的燭光下無聲遊走,添上新的記錄:
    “胡黨清剿異己:兵部趙秉廉暴斃疑滅口),家眷被逐;永嘉侯府柳煙兒溺斃韓線人,疑滅口)。王庸串聯漕運衙門,宴請頻繁,疑為大規模轉運囤糧鋪路。關聯:北疆巨額‘鼠耗’糧秣去向?意圖待察。”
    合上冊子,指尖傳來粗糲的觸感。他抬眼望向窗外無邊的黑暗,眼底深處,一點寒芒如星火般悄然亮起,冰冷而銳利。
    喜歡大明老六寒門書生開局死諫朱元璋請大家收藏:()大明老六寒門書生開局死諫朱元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