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禦史風骨,仗義執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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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的梆子聲還在皇城根下拖著悠長的尾音,紫禁城已從沉睡中蘇醒。今日的清晨格外陰鬱,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琉璃瓦頂,仿佛一塊浸透了水的巨大抹布,沉甸甸地懸在京城上空。凜冽的北風卷著細碎的雪粒子,抽打在午門外廣場上肅立的百官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和一種山雨欲來的窒息感。
林霄裹緊了身上單薄的青色襴衫,站在翰林院編修的隊列末尾,位置靠後,視野卻足夠開闊。他微微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看似恭敬謙卑,眼角的餘光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不動聲色地掃視著整個廣場。
空氣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官員們按照品級高低,如同泥塑木雕般佇立在冰冷的金磚地上,彼此間保持著微妙的距離,連呼吸都刻意放輕。
平日裏低聲寒暄、交換眼神的景象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廣場前方那巍峨聳立、象征著至高皇權的午門之上。朱漆大門緊閉,門釘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著冰冷的金屬光澤,門後是深不可測的宮禁,是那位一念可決生死的洪武大帝。
林霄的心跳得有些快,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一種混雜著期待、緊張與巨大壓力的興奮感。
他知道,今天,將是他投石問路後,真正掀起波瀾的時刻。他精心策劃的“投石”——那封匿名舉報陳顯宗的信,已經成功攪動了胡黨內部,引發了朱元璋的關注和韓宜可的雷霆一擊。現在,是時候看看這塊石頭能砸出多大的水花了。
“吱呀——嘎——”
一聲沉重悠長、仿佛來自遠古的鉸鏈摩擦聲,驟然撕裂了廣場上的死寂!午門那兩扇巨大無比、象征著皇權威嚴的朱漆大門,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被緩緩向內推開!
一股無形的、混合著龍涎香、陳舊木料和權力威壓的氣息,如同沉睡巨獸的鼻息,猛地從門洞深處洶湧而出!緊接著,兩隊身著明黃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眼神銳利如鷹隼的錦衣衛,如同兩道沉默的鋼鐵洪流,踏著整齊劃一、沉重如鼓點的步伐,從門內魚貫而出,迅速分列在禦道兩側,形成一道森嚴的屏障。他們麵無表情,目光冰冷地掃視著廣場上的百官,無形的殺氣彌漫開來,讓本就壓抑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百官立刻屏息凝神,頭顱垂得更低。林霄也隨著眾人躬身,心髒卻在胸腔裏擂鼓般狂跳。
他知道,正戲開場了。
朱元璋的身影並未立刻出現。片刻的沉寂後,一個尖細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在門內響起:
“陛下駕到——!”
聲音未落,一個身著明黃龍袍、頭戴翼善冠的身影,在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景弘的攙扶下,緩緩步出午門。朱元璋的身形並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但每一步踏出,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無形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山嶽,瞬間籠罩了整個廣場!他麵容清臒,顴骨微凸,一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古井,平靜無波,卻蘊含著洞察一切、生殺予奪的凜冽寒意。他目光緩緩掃過廣場,所過之處,無人敢與之對視,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在廣場上轟然響起,百官齊刷刷地跪伏在地,額頭緊貼冰冷堅硬的金磚。林霄混在人群中,同樣跪得一絲不苟,心中卻警鈴大作:“老朱今天的氣場…不對勁。比上次武英殿召見時更沉,更冷。像暴風雨前的寧靜,更像…即將出鞘的利刃!”
朱元璋並未立刻讓眾人平身,他緩步走上丹陛,在龍椅上坐定,目光依舊在百官頭頂逡巡。片刻後,才淡淡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冰冷質感:
“平身。”
“謝陛下!”
百官再次叩首,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垂手肅立。
朝會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各部院大臣依次出列,奏報一些例行公事:戶部稟報秋糧征收進度,工部匯報皇陵修繕進展,兵部簡述邊關防務。奏報的內容大多四平八穩,語焉不詳,充斥著粉飾太平的味道。
朱元璋端坐龍椅之上,麵無表情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敲擊,發出極其輕微卻令人心頭發緊的“嗒…嗒…”聲。偶爾,他會打斷某個大臣的冗長匯報,問上一兩個極其刁鑽、直指核心的問題,問得對方冷汗涔涔,語無倫次。每當此時,朝堂上的氣氛便更加壓抑一分。
林霄站在後排,將這些盡收眼底。
“都在避重就輕!都在和稀泥!老朱那手指敲得…明顯不耐煩了!火氣在憋著呢!韓宜可,韓大人,該您上場表演了!舞台已經搭好,氣氛已經烘托到位,就差您這主角登場了!”
就在禮部尚書準備奏報祭祀事宜時,一個清瘦卻挺拔的身影,如同出鞘的利劍,猛地從都察院的隊列中踏出一步!
“臣!都察院左都禦史韓宜可!有本啟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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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不高,卻字字鏗鏘,如同金鐵交鳴,瞬間壓下了朝堂上所有的雜音!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隻見韓宜可身著緋色官袍,懷抱一卷明黃色的奏疏,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他手中還高舉著一幅血跡斑斑、邊緣破損的白色絹布!那血跡早已幹涸,呈現出暗紅色,在明黃的奏疏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悲愴!
林霄的心猛地一縮:“血書!萬人狀!來了!”
韓宜可無視周圍投來的或驚愕、或擔憂、或幸災樂禍的目光,他脊梁挺得筆直,目光如炬,直視丹陛之上的朱元璋,朗聲道:
“臣韓宜可,冒死彈劾當朝宰相胡惟庸!欺君罔上,禍國殃民,罪證確鑿,罄竹難書!臣今日,攜鳳陽萬民血書,泣血上陳胡惟庸五大罪!”
“轟——!”
朝堂之上,瞬間炸開了鍋!雖然早有風聲,但當韓宜可真的在朝堂之上,當著朱元璋和滿朝文武的麵,直呼胡惟庸之名,以“欺君罔上”這等大逆不道的罪名彈劾當朝宰相時,其震撼力依舊如同晴天霹靂!不少官員臉色瞬間煞白,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胡黨成員更是又驚又怒,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般射向韓宜可。
胡惟庸本人,站在文官隊列的最前方,距離丹陛最近。他身形微微一僵,隨即緩緩轉過身,那張平日裏總是帶著溫和笑容、顯得城府深沉的臉,此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眯起眼睛,死死盯著韓宜可,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暴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他身後的幾位心腹重臣,更是麵露凶光,蠢蠢欲動。
朱元璋坐在龍椅上,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如同鷹隼般牢牢鎖定了韓宜可和他手中那刺眼的血書。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但敲擊扶手的手指,卻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韓宜可那清朗而悲憤的聲音在回蕩:
“其一罪:隱匿災情,罔顧民生!去歲鳳陽大旱,赤地千裏,餓殍遍野!胡惟庸身為宰輔,非但不據實上奏,反指使地方官員,謊報‘風調雨順’,強征賦稅,致使民不聊生,流離失所!此乃欺君之罪,禍民之罪!”韓宜可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悲憤,他猛地展開手中那幅血跡斑斑的絹布,“此乃鳳陽老農,咬指泣血所書萬人狀!字字血淚,控訴胡黨爪牙之暴行!陛下請看!”他高高舉起血書,那暗紅的血跡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活了過來,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怨氣!
“其二罪:結黨營私,堵塞言路!胡惟庸廣植黨羽,把持六部,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凡有忠直敢言之士,輕則貶謫,重則構陷下獄!都察院、六科給事中,幾成胡家私器!言路不通,下情難達,此乃動搖國本之罪!”
“其三罪:貪墨成風,蠹蝕國帑!其黨羽陳顯宗,借修皇陵之便,盜伐金絲楠木,中飽私囊!更有甚者,其妻弟王庸,督理北疆糧餉,虛報‘鼠耗’,勾結邊將,侵吞軍糧數萬石!此等碩鼠,皆因胡惟庸庇護,方能橫行無忌!此乃竊國之罪!”
“其四罪:縱容勳貴,欺壓良善!永嘉侯府豪奴,仗勢欺人,強占民田,毆斃人命!地方官府畏其權勢,不敢過問!胡惟庸身為首輔,非但不加約束,反為其遮掩!此乃縱惡之罪!”
“其五罪:專權跋扈,目無君上!胡惟庸獨斷專行,遇事不奏,先斬後奏!朝堂之上,儼然以‘相父’自居!陛下之旨意,出得宮門,竟需經其‘斟酌’方可施行!此乃僭越之罪,不臣之罪!”
韓宜可每念一罪,聲音便拔高一分,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寂靜的朝堂之上,也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他引經據典,條分縷析,將胡惟庸及其黨羽的罪行揭露得淋漓盡致!尤其是當他念到“目無君上”、“僭越之罪”時,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都被抽空了!所有人都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恐懼!
胡惟庸的臉色由青轉白,再由白轉紅,身體因極度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他猛地踏前一步,厲聲喝道:“韓宜可!你血口噴人!汙蔑當朝宰相,該當何罪?!”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失去了往日的沉穩。
韓宜可毫不畏懼,目光如電般迎上胡惟庸:“胡相!下官所言,句句屬實,字字有據!人證物證俱在!陛下聖明燭照,自有明斷!下官今日,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隻求陛下肅清奸佞,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他再次高舉血書,那暗紅的血跡在殿內燭火的映照下,顯得更加刺目驚心。
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丹陛之上的朱元璋。胡黨成員緊張萬分,清流官員則屏息以待,更多的人是深深的恐懼和茫然。
朱元璋依舊端坐不動,臉上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在韓宜可高舉的血書上停留了許久,那暗紅的血跡似乎勾起了他某些深沉的回憶。然後,他的目光緩緩移向胡惟庸,那眼神深邃如寒潭,平靜無波,卻讓胡惟庸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仿佛被剝光了衣服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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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朱元璋忽然開口了,聲音平淡無波,卻如同驚雷般在眾人耳邊炸響:
“林編修。”
林霄正全神貫注地觀察著這場巔峰對決,內心瘋狂分析著朱元璋每一個細微表情的含義,冷不丁聽到自己的名字,心髒猛地一縮,差點跳出嗓子眼!
他連忙出列,躬身行禮,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恭敬:“臣在。”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深處:“元史可載類似舊事?宰相欺上瞞下,隱匿災情,結黨營私,最終如何?”
林霄的大腦瞬間高速運轉!老朱這是在借古喻今!是在逼他站隊表態!更是在試探他的立場和膽識!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中迅速閃過無數曆史片段。不能直接說胡惟庸,但必須說出一個足夠有分量、結局足夠慘烈的例子,才能撓到老朱的癢處!
他雙手捧笏,微微抬高,目光垂視著笏板上粗糙的木紋,用清晰而沉穩的聲音回答:
“回陛下,元順帝時,丞相搠思監,權勢熏天,結黨營私,欺上瞞下。其隱匿災情,致使中原赤地千裏,民怨沸騰,紅巾蜂起,終致社稷傾覆。史家歎曰:‘蔽聰塞明,禍始於廟堂!’前車之鑒,後世之師,臣每讀至此,未嚐不扼腕歎息。”他巧妙地將“宰相”替換為“丞相搠思監”,將“欺上瞞下”、“隱匿災情”、“結黨營私”、“民怨沸騰”、“社稷傾覆”這些關鍵詞精準嵌入,最後以“蔽聰塞明,禍始於廟堂”作結,既回答了問題,又暗合了韓宜可彈劾的核心,更點明了問題的嚴重性——動搖國本!
“搠思監!完美!元末奸相,結局淒慘!‘蔽聰塞明’!直接點題!老朱同誌,這答案您還滿意嗎?千萬別讓我解釋‘紅巾蜂起’指的是誰啊…”
朱元璋聽完,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光。他沒有對林霄的回答做出任何評價,隻是那敲擊扶手的手指,又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隨即,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韓宜可身上,淡淡開口:“韓卿所奏,朕已知曉。此事…容後再議。退朝!”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退——朝——!”王景弘尖細的聲音響起。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百官再次跪伏。
朱元璋起身,在錦衣衛的簇擁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大殿。留下滿朝文武,麵麵相覷,心思各異。朱元璋的態度曖昧不明,既沒有當場支持韓宜可,也沒有斥責他,更沒有安撫胡惟庸。這“容後再議”四個字,如同懸在眾人頭頂的利劍,充滿了無限的可能和殺機!
胡惟庸站在原地,臉色鐵青,身體因為極度的憤怒和屈辱而微微顫抖。他死死盯著韓宜可,那眼神如同毒蛇般怨毒。就在他轉身欲走時,腰間那條象征著宰相身份的玉帶,竟因他動作過大,“鏗”地一聲,重重墜落在冰冷的金磚地上!清脆的撞擊聲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刺耳!象征著無上權威的玉帶,此刻卻如同一個巨大的諷刺。
韓宜可麵無表情,將血書和奏疏仔細收好,對周圍投來的複雜目光視若無睹,挺直脊梁,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奉天殿。清流官員中,有人向他投去敬佩的目光,也有人麵露憂色。
林霄隨著人流緩緩退出大殿,後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回味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韓宜可的剛烈無畏,胡惟庸的暴怒失態,朱元璋的深不可測…以及自己那番在刀尖上跳舞的回答。
“韓大人牛逼!真·猛士!老朱這態度…是默許韓宜可繼續咬?還是準備和稀泥?胡惟庸那玉帶都摔了…這梁子結死了!接下來怕是要腥風血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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