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燕王入朝,暗流激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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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二十四年的初冬,應天城在一種看似莊重肅穆、實則暗潮洶湧的氛圍中,迎來了數年未曾入京朝覲的燕王殿下——朱棣。
    燕王入京的儀仗,並未如外界揣測那般極盡藩王威儀之盛。相反,隊伍精簡而肅殺,護衛甲士皆按製限三百之數,衣甲鮮明,卻透著一股久經沙場的剽悍之氣。朱棣本人乘坐的王駕亦不尚奢華,玄色為主,飾以簡單的金邊雲紋,沉穩厚重,恰如其人給外界一貫的印象:恭謹守禮,勇毅沉雄。他並未直接回早已備好的王府別苑,而是依製先至紫禁城外的朝房等候陛見,姿態做得十足,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然而,這看似恪守臣禮的表象之下,那股無形的、源自北疆的鐵血威壓,卻如同實質般彌漫在應天城的空氣中。朝野上下,從六部堂官到市井小民,無不將目光聚焦於此。這位雄踞北疆、戰功赫赫的親王,在皇帝陛下年事漸高、太子殿下雖仁厚卻體弱、皇太孫年幼的微妙時刻入朝,其意味之深長,足以引發無數猜測與聯想。
    林霄身在翰林院,雖處清貴之地,亦能清晰地感受到這股撲麵而來的政治寒流。自那日歸雲觀與蘇婉一晤,兩人對燕王入朝可能帶來的衝擊已有預判,但當這一天真正來臨時,那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依舊讓他心頭沉甸甸的。
    燕王抵達當日,並非大朝會之期,但皇帝朱元璋依舊在武英殿偏殿召見了他。消息雖未公開,但宮牆之內並無真正的秘密。
    很快,便有零碎的風聲透過各種渠道傳出:陛下見了燕王,並未過多寒暄家常,而是詳細詢問了北疆防務、蒙古諸部動向以及北平都司的屯田練兵情況。朱棣對答如流,言辭懇切,既展現了其對北疆軍務的爛熟於心,又處處流露出對朝廷、對父皇的絕對忠誠。
    據說,陛下聽罷,良久無言,最終隻淡淡說了句:“老四在北平,辛苦了。”便命其退下,賜宴宮中。
    這看似平淡的召見,落在明眼人耳中,卻蘊含著極其複雜的信息。皇帝的問話,句句不離軍權,既是例行公事,也未嚐不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審視和敲打。而朱棣的應對,堪稱滴水不漏,既顯能力,又表忠心,完美地扮演了一位戍邊親王的本分。但最後陛下那句“辛苦了”,是欣慰?是感慨?還是某種難以言說的忌憚?無人能解聖心之海。
    接下來的數日,朱棣循規蹈矩,每日入宮請安,拜見太子朱標,與在京藩王、勳貴重臣進行著必要的禮節性往來。他深居簡出,絕口不談任何敏感話題,對朝政更是避而不議,仿佛真的隻是一次尋常的歲末朝覲。
    但林霄通過蘇婉那隱秘而高效的情報網絡,卻能看到水麵之下更為洶湧的暗流。
    “燕王入京當晚,其王府舊屬、原北平都司指揮僉事張玉,便‘偶遇’了中軍都督府的一位同鄉僉事,二人於酒樓‘小酌’至深夜。”
    “次日,燕王妃徐氏入宮拜見馬皇後,雖已故去但禮儀仍在,及諸位妃嬪,與素來低調的寧妃相談甚久,寧妃之子蜀王,與燕王素來親厚。”
    “第三日,有禦史風聞奏事,彈劾北平布政使司某官員貪墨,事涉燕王府一遠房親戚,燕王聞訊,當即上表自請避嫌,並請朝廷嚴查,態度光明磊落。”
    “此外,市井間悄然流傳起一些關於燕王在北平體恤士卒、愛民如子的軼事,以及其麾下將領如何勇猛善戰、拱衛邊疆的傳說,言之鑿鑿,似有源頭……”
    一樁樁,一件件,看似孤立,卻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巧妙撥動。燕王朱棣,以其老辣的政治手腕,在京中悄然布勢。他既不結黨,也不營私,反而處處示弱避嫌,但在關鍵節點,又總能以最恰當的方式,展示自己的力量與聲望,鞏固其“賢王”、“強藩”的形象。這種以退為進、綿裏藏針的策略,比之赤裸裸的張揚,更為高明,也更為致命。
    這一日,翰林院接到諭令,命修撰、編修等官,協助禮部準備冬至日的大朝會儀注。林霄作為新晉侍讀,亦被分派了核對曆代冬至朝會議程、撰寫部分儀注說明的差事。
    這原本是例行公務,但在燕王入朝的背景下,卻平添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意味。
    午後,林霄正在典籍庫內查閱《大明集禮》相關卷冊,忽聞外麵一陣輕微的騷動。旋即,庫房大門被推開,一股凜冽的寒氣卷入,伴隨著沉穩有力的腳步聲。隻見掌院學士孫耀宗陪著一行人走了進來。為首者,身穿一身絳紫色蟠龍常服,身材魁梧,麵容剛毅,目光如電,顧盼之間自有威儀,不是燕王朱棣又是誰?其身後跟著數名王府屬官和禮部官員。
    庫內所有正在辦公的翰林官,包括林霄在內,都立刻停下了手中動作,起身垂手肅立。孫耀宗臉上堆著恭敬的笑容,介紹道:“殿下,此乃本院典籍庫,藏有自前元乃至更早的禮法典籍,此次冬至朝會議注的考據,多賴於此。”
    朱棣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庫內林立的書架和伏案工作的官員,聲音洪亮而平和:“有勞孫學士。冬至祭天,乃國之大典,不可不慎。孤王久在邊陲,於禮儀生疏,今日特來查閱些舊典,以免朝會時失了禮數,貽笑大方。”他言辭謙遜,但那股久居人上的氣勢卻自然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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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耀宗連忙道:“殿下言重了!殿下鎮守北疆,功在社稷,些許禮儀細節,自有禮部官員操心。殿下若有垂詢,本院上下,定當竭誠效力。”說著,他目光掃過庫內眾人,似乎在尋找合適的人選。
    就在這時,朱棣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落在了林霄身上。林霄心中凜然,立刻垂下眼瞼,做出恭敬姿態。他深知,自己此前淮西賑災、巧破貪墨的事跡,以及升任侍讀的簡在帝心,燕王絕無可能不知。
    此刻相遇,是巧合?還是有意?
    “這位是……”朱棣伸手指了指林霄,語氣隨意。
    孫耀宗立刻接口:“回殿下,此乃本院新任侍讀林霄,林侍讀。林侍讀日前奉旨協理淮西賑災,剛返京不久,於實務上頗有些心得,近日亦參與朝會議注的編纂。”他介紹得頗為詳細,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將林霄推向前台的意味。
    林霄不敢怠慢,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微臣翰林院侍讀林霄,參見燕王殿下。”
    朱棣上下打量了林霄一番,目光銳利,仿佛要將他看穿,但臉上卻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哦?原來你就是林霄林侍讀。孤在北平,亦曾聽聞林侍讀在淮西雷厲風行,為民除害,少年幹才,名不虛傳。”他竟直接點出了林霄的“事跡”,語氣中帶著讚賞,卻又讓人摸不清底細。
    “殿下謬讚!”林霄心中警鈴大作,姿態愈發謙卑,“微臣年輕識淺,不過謹遵陛下聖意與上官指令,循章辦事,偶有微勞,實賴陛下天威浩蕩,範侍郎調度有方,豈敢當殿下如此盛譽。殿下鎮守國門,功勳卓著,方是臣等楷模。”他將功勞高高捧起,堅決不接“少年幹才”這頂高帽。
    朱棣哈哈一笑,笑聲爽朗,卻帶著一種深沉的穿透力:“林侍讀過謙了。實務練達,便是真才學。如今像林侍讀這般既能埋首經卷,又能出外辦差的官員,可不多了。”他話鋒一轉,似是無意地問道,“孤王聽聞林侍讀亦參與編修《洪武大典》,尤其精於‘食貨’、‘輿地’之學,不知對北疆風物、邊貿互市,可有研究?”
    此言一出,庫房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北疆、邊貿,這都是極其敏感的話題!燕王此問,是單純的學術探討?還是別有深意的試探?他想從林霄這裏得到什麽?或者說,他想通過林霄,向朝廷、向皇帝傳遞什麽信號?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霄身上,孫耀宗的眼神中也帶著一絲緊張。
    林霄心念電轉,知道這是極其凶險的一刻。答得好,或可暫時過關;答得不好,便可能被卷入致命的漩渦。他深吸一口氣,保持著頭顱微垂的恭敬姿態,語氣平穩而謹慎地答道:“回殿下,微臣才疏學淺,於《大典》編纂,不過負責整理校對,做些基礎工作,豈敢言‘精研’。北疆地大物博,風土人情與中原迥異,邊貿事關國防民生,錯綜複雜,自有專司其職的兵部、戶部官員負責。微臣於翰林院中,所接觸不過前代典籍記載之皮毛,且多陳舊,於當下實務,實不敢妄加評論,恐貽笑大方,更恐誤導殿下。”
    他再次堅決地將自己摘離出來,將所有話題引向“典籍記載”和“朝廷專責”,絕不涉及任何現實評價,更不表露任何個人傾向。態度謙卑到了極點,也謹慎到了極點。
    朱棣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笑容未變,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卻似乎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光芒,似是欣賞,又似是……一絲了然。他並未繼續追問,隻是點了點頭,淡淡道:“林侍讀治學嚴謹,是孤王唐突了。嗯,輿地之學,博大多聞,了解些前朝舊事,總歸是沒有壞處的。”這話說得意味深長,仿佛隻是隨口一說,又仿佛意有所指。
    說完,他不再看林霄,轉向孫耀宗:“孫學士,我們還是去查閱一下《大明集禮》中關於冬至祭天的具體儀程吧。”
    “是是是,殿下請隨下官來。”孫耀宗暗暗鬆了口氣,連忙引著朱棣向庫房深處走去。
    燕王一行人離去後,庫房內的氣氛才為之一鬆。幾位同僚看向林霄的目光,充滿了同情與後怕。誰都看得出,剛才燕王那看似隨意的問話,實則是凶險的試探。林霄的應對,可謂是在刀尖上走了一遭。
    林霄表麵平靜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繼續整理書卷,但朱棣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這位燕王,絕非凡俗,其心機之深、氣場之強,遠超他之前的想象。剛才那番交鋒,自己雖然勉強過關,但恐怕也已經引起了朱棣更深的注意。是福是禍,猶未可知。
    散值回到寓所,林霄立刻通過隱秘渠道,將今日之事詳述於密信之中,傳遞給蘇婉。他知道,必須讓蘇婉知曉燕王的動向及其對自己的試探,以便兩人能更好地應對。
    蘇婉的回信來得很快,依舊簡潔而切中要害:“燕王此舉,一為試探君之立場與深淺,二或借君之口,傳遞其關注邊務之信號。君之應對,堪稱得體,未予其可乘之機。然燕王既已注目,君須更加謹言慎行,尤其經筵講讀之時,涉及藩王、邊務話題,務必慎之又慎。近日東宮似有異動,太子殿下恐……妾心甚憂,盼君萬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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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宮異動?太子殿下恐……”林霄看著信末那句話,心頭猛地一沉。蘇婉的擔憂,與他這些日子的不祥預感不謀而合。燕王在京中穩紮穩打,步步為營,而太子朱標的身體狀況,一直是籠罩在朝廷上空的巨大陰雲。若太子此時有何不測……林霄幾乎不敢想象那後果。
    就在這種極度壓抑和不安的氛圍中,冬至日的大朝會如期而至。
    那一日,天色未明,百官已依序排班,肅立於奉天殿前廣闊的廣場上。寒風凜冽,旌旗招展,儀仗森嚴。皇帝朱元璋禦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賀,場麵莊嚴肅穆。
    林霄作為翰林院侍讀,依製立於文官班列之中,位置雖不算靠前,但也能清晰地看到丹墀之上的情形。他看到了高踞禦座、不怒自威的朱元璋,也看到了站在禦座左前方、太子位次上,麵色蒼白、強撐著病體卻依舊努力保持威儀的朱標。而站在宗室親王班列最前方的,正是燕王朱棣。朱棣身著親王冕服,氣度沉雄,在一眾親王中,猶如鶴立雞群。他行禮如儀,姿態恭謹,但偶爾抬眼望向禦座和太子方向時,那目光中一閃而過的深沉與銳利,卻被有心人,包括林霄捕捉到了眼底。
    朝會過程漫長而枯燥,無非是山呼萬歲、宣讀賀表、宣布賞賜等固定流程。但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在這看似和諧的表象下,湧動著難以言喻的暗流。皇帝的目光偶爾掃過太子和燕王,深沉難測。
    太子的每一次輕微咳嗽,都牽動著無數人的心弦。
    而燕王的每一次舉動,都吸引著無數探究的視線。
    朝會結束後,按例有賜宴。但太子朱標顯然已體力不支,向皇帝告罪後,提前離席回東宮休養。朱元璋準奏,但看著太子離去的背影,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賜宴氣氛微妙,燕王朱棣成為了宴會上無形的焦點。不少官員,尤其是些北方籍或與北平有舊的官員,紛紛上前敬酒,言語間不乏溢美之詞。朱棣皆從容應對,謙和有禮,既不顯得過於熱絡,也不失親王風度。他甚至主動向幾位勳貴老將和閣部重臣敬酒,態度恭敬,給足了麵子。
    林霄坐在相對偏僻的位置,默默觀察著這一切。他看到孫耀宗也尋機向燕王敬了一杯酒,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孫耀宗臉上堆滿了笑容。林霄心中冷笑,這位掌院學士,看來是在多方下注了。
    宴會進行到一半,忽有一名東宮內侍匆匆走入,在司禮監太監耳邊低語了幾句。那太監臉色微變,立刻上前,向高踞主位的皇帝稟報。雖然距離遠聽不清具體內容,但見皇帝拿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隨即麵色如常地揮了揮手,示意知道了。但那一瞬間的細微變化,並未逃過一些有心人的眼睛。
    林霄的心揪緊了。難道是東宮……太子殿下?
    宴會結束後,百官散去。關於太子殿下在朝會後病情加重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般,迅速在官員圈子裏隱秘地傳播開來。雖然宮中沒有正式消息,但各種猜測和擔憂已然彌漫開來。
    林霄回到翰林院,院中的氣氛也顯得異常沉悶。同僚們見麵,隻是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無人敢公開議論。孫耀宗將自己關在值房內,久久沒有出來。
    林霄獨坐於自己的侍讀值房內,望著窗外漸漸暗淡的天色,心中充滿了不祥的預感。燕王入朝帶來的激蕩尚未平息,東宮太子的健康狀況又亮起了紅燈。這兩件事交織在一起,仿佛預示著一場巨大的政治風暴即將來臨。
    他想起蘇婉信中的擔憂,想起朱標那蒼白而疲憊的麵容,想起朱元璋那深不可測的眼神,想起朱棣那沉穩中暗藏鋒芒的氣度……
    “山雨欲來風滿樓……而這風,已經不再是暗流,而是即將席卷一切的明麵風暴了。”林霄低聲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
    他知道,自己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接下來的日子,每一步都將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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