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帝為孫謀,清洗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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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二十五年的春天,被一場前所未有的、肅殺的政治寒流徹底冰封。
    太子朱標的薨逝,如同一道巨大的、無法愈合的傷口,深深刻在了帝國的肌體之上,也刻在了垂垂老矣的皇帝朱元璋心頭。
    最初的、鋪天蓋地的白色悲傷尚未褪去,一股更加陰冷、更加酷烈、帶著濃鬱血腥味的暗潮,便已從紫禁城的最深處,悄然湧動,並以驚人的速度,向著整個帝國的官僚體係蔓延開來。
    國喪的哀樂還在耳邊縈繞,焚燒紙錢的煙味尚未散盡,但朝堂之上的氣氛,已然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悲痛,正在被一種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東西所取代——那就是恐懼。
    朱元璋,這位剛剛承受了喪子之痛的帝王,其悲痛並未轉化為頹喪,反而以一種近乎偏執的、冷酷到極致的理性,迅速轉化為行動。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太子的仁厚,在某些時候是優點,但在一個弱肉強食、危機四伏的帝國繼承環境中,卻可能成為致命的弱點。皇太孫朱允炆年幼且性格更為柔善,他若想坐穩這萬裏江山,就必須在他這個皇祖父閉上雙眼之前,為他掃清一切潛在的、甚至僅僅是“可能”的威脅。
    這份深沉到近乎扭曲的“愛”,驅使著朱元璋,要用最殘酷的方式,為他的孫子打造一個“安全”的帝國。
    清洗,早已在暗中醞釀,如今,借著國喪的餘哀,正式拉開了血腥的序幕。
    其範圍,正如林霄所預感的那般,遠遠超越了藍玉案,不再僅僅局限於驕橫的武將勳貴,而是如同一條無聲無息的毒蟒,悄然纏向了文官體係、地方大吏、乃至任何與舊東宮有過密切往來、或僅僅是因其才幹和聲望而可能對幼主構成“潛在威脅”的文武官員。
    最初的征兆,來自於都察院和錦衣衛的異常活躍。
    往日裏,這些天子鷹犬雖也令人畏懼,但行事總還披著一層“依律辦事”的外衣。然而此刻,他們的行動變得愈發頻繁且不加掩飾。
    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緹騎,馬蹄聲在夜晚的街道上響起得越來越密集,往往直奔某位官員的府邸,破門而入,宣讀一份語焉不詳卻足以定人生死的諭旨,然後將麵如死灰的主人帶走,留下一府驚惶失措的眷屬和仆人。
    都察院的禦史們,彈劾的奏章雪片般飛入宮中,罪名往往並非確鑿的貪腐或謀逆,而是更加模糊、更容易羅織的“結黨營私”、“心懷怨望”、“輔導東宮不力”、“治家不嚴”甚至“詩文謗訕”。許多官員昨日還在朝堂上為太子痛哭流涕,今日便已身陷囹圄圄,家產抄沒,親族流放。
    這股寒流,無情地衝刷著翰林院這座往日相對超然的“清貴之地”。盡管掌院學士孫耀宗依舊稱病不出,試圖以這種方式躲避風頭,但災難還是降臨了。
    一位資曆頗老、以學問淵博著稱的侍講學士,隻因曾在東宮為太子講過幾次《春秋》,且其門生故舊中有幾人與已故的涼國公藍玉有過詩酒唱和,便被錦衣衛連夜從家中帶走,罪名是“暗通逆黨,窺探東宮”。另一位與太子妃家族沾點遠親的修撰,也被革職查辦,家產充公。
    整個翰林院,頓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往日裏高談闊論、吟詩作賦的風雅之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和彼此之間高度警惕的疏離。官員們點卯之後便縮在自己的值房內,非必要絕不外出,即便相遇,也隻是匆匆交換一個恐懼的眼神,絕不多言半句。
    林霄身處其中,感受著這日益濃重的恐怖氛圍。他升任侍讀時間不長,與太子直接的、公開的往來極少,僅有那次關於藩王策的奏對,但那次是奉旨而行,且內容隱秘。
    然而,他“簡在帝心”的恩寵和淮西立下的“幹才”之名,在此刻卻成了雙刃劍,極易引來猜忌——陛下是否會認為他借此結好東宮?或有其他不臣之心?孫耀宗那日的“提點”言猶在耳,此刻聽起來更像是不祥的預言。
    他嚴格遵循著與蘇婉商議的策略,將自己深深埋入《洪武大典》的編纂工作中,幾乎是廢寢忘食地校勘書稿,整理文獻。
    他表現得比任何人都要沉靜,都要專注於“學問”,對外界的風波仿佛充耳不聞。每日準時點卯、散值,言行舉止謙卑謹慎到了極點,對任何同僚的試探或抱怨,都報以沉默或引開話題。他甚至刻意在幾份校勘稿中,留下了一些無傷大雅、稍加核查便能發現的小疏漏,然後“惶恐”地向上官請罪,完美地扮演著一個沉溺書海、不通世務、甚至有些“迂腐”的書生形象,竭力淡化自己身上“能吏”的標簽。
    然而,暗地裏,他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他通過蘇婉留下的極其隱秘的渠道,密切關注著外界的動向。
    消息不斷傳來,每一個都讓人心驚肉跳:某位侍郎下獄了,某位都督被奪爵圈禁了,某位封疆大吏被鎖拿進京了……清洗的浪潮一波接著一波,規模之大,牽連之廣,令人瞠目結舌。朱元璋似乎陷入了某種偏執的狀態,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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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散值後,林霄回到冷清的小院,閂好房門,連燈都未點,便徑直走到書案前。每日一查的用手指在案幾底部一處極其隱蔽的縫隙中摸索了片刻,發現多了一個卷得極細的桑皮紙卷。這是蘇婉緊急送來的。
    就著窗外微弱的月光,他熟練地用特殊藥水顯影,蘇婉那娟秀而急切字跡浮現出來:
    “霄郎萬鑒:風刀霜劍,日甚一日。帝心似鐵,唯孫是念。清洗已入深水,非止勳貴,文臣、言官、地方大吏,凡與東宮舊誼稍厚,或才名稍顯,性稍剛直者,皆在疑忌之列。頃聞,陛下近日頻召錦衣衛指揮使蔣瓛入宮密議,恐有更大波瀾。孫耀宗雖稱病,然其與東宮屬官過往甚密,尤與故太子讚善董倫有同鄉之誼,數次詩書往來,恐已入彀中。君之才名與聖眷,此刻即為懸頂之劍,萬望慎之又慎,當思退步抽身之策,切不可存僥幸之心。妾心憂如焚,夜不能寐。盼安。婉手書。”
    字跡略顯潦草,墨跡深淺不一,顯是書寫時心緒極其激蕩。消息的內容更是讓林霄遍體生寒。蔣瓛密議!孫耀宗恐被牽連!而最後那句“當思退步抽身之策”,更是點明了他此刻處境之凶險——蘇婉已在直接考慮讓他如何逃離這個漩渦中心了!
    就在他焚毀紙條,心神不寧之際,院門外忽然傳來了急促而粗暴的叩門聲!咚!咚!咚!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官威。
    林霄的心髒猛地一縮,全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凝固。錦衣衛?!這麽快就找上門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衫,臉上迅速掛起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與疑惑,快步走到院門後,沉聲問道:“何人深夜敲門?”
    門外傳來一個冷硬的聲音:“可是翰林院林侍讀府上?開門!有上官傳見!”
    不是錦衣衛那特有的陰鷙腔調,聽起來更像是某部衙門的差官。林霄稍稍鬆了口氣,但心依舊懸著。他拉開院門,隻見門外站著兩名身著皂隸公服、腰掛令牌的差人,麵色冷峻,身後還停著一輛普通的青篷馬車。
    “在下便是林霄,不知二位差爺是……”林霄拱手問道,姿態放得很低。
    為首那名差人打量了林霄一眼,語氣稍緩,但依舊不容置疑:“林侍讀,奉上官之命,請即刻隨我等前往都察院左僉都禦史李大人府邸一趟,李大人有要事相詢。請上車吧。”
    都察院左僉都禦史李大人?林霄心中飛速思索。都察院如今是清洗的風口浪尖,這位李禦史他略有耳聞,並非孫耀宗一係,甚至與東宮也無甚瓜葛,以剛直敢言著稱,但近來似乎也有些沉寂。他深夜相召,所為何事?是福是禍?
    此刻不容他細想,更不容拒絕。林霄隻得點頭:“既是李大人相召,下官自當從命。請差爺稍候,容下官換身見客的衣裳。”
    “不必了,林侍讀這就請吧,李大人等著呢。”差人的語氣不容商量。
    林霄心中疑竇更深,但麵上不敢顯露,隻得道:“如此,便請差爺引路。”
    他鎖好院門,登上那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馬車。馬車在夜色中疾行,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轆轆聲。林霄坐在車內,心神不寧。都察院禦史深夜密召,這絕非尋常公務。是試探?是警告?還是……他已經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即將被卷入某個案子?
    馬車並未駛往都察院衙門,而是拐入了一條僻靜的巷子,在一座並不起眼的宅邸後門停下。差人引著林霄下車,叩門後,一名老仆默不作聲地開門,將他們引入府中。
    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一間燈火通明的書房外。差人止步,低聲道:“林侍讀,請自行進去吧,李大人在裏麵等候。”
    林霄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書房內陳設簡單,卻透著一股肅穆之氣。一位年約五旬、麵容清臒、目光銳利的官員正負手立於窗前,聽到動靜,轉過身來,正是左僉都禦史李大人。他並未穿官服,隻是一身家常的深色直裰,但那股久居風憲之位的威嚴氣質,卻絲毫不減。
    “下官林霄,參見李大人。”林霄上前躬身行禮。
    李禦史目光如電,上下掃視了林霄一遍,並未讓他起身,而是沉聲問道:“林侍讀,可知本院深夜喚你前來,所為何事?”
    林霄保持躬身姿態,謹慎答道:“下官不知,請大人明示。”
    “有人向都察院遞了密帖,”李禦史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壓力,“提及你昔日奉旨編纂《大典》,接觸前元秘檔時,曾對其中涉及北疆輿圖、兵備之記載,格外留意,抄錄甚詳。可有此事?”
    林霄心中巨震!這是他極為隱秘的行為,是為了瓊州基地的未來發展所做的知識儲備,自問做得極其小心,如何會被人察覺並密告?!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窺探北疆兵備,在任何朝代都是足以殺頭的大罪!
    他立刻抬起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愕與惶恐,聲音卻極力保持鎮定:“回大人,絕無此事!下官奉命編纂,確曾涉獵前元檔案,然皆是為《大典》匯集資料,所關注者,多為農桑、水利、典章製度,於北疆兵備輿圖等軍國重務,從不敢擅專留意,更遑論抄錄!此必是有人誣告構陷,望大人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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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禦史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似乎要從中找出絲毫破綻。書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良久,李禦史才緩緩道:“本院亦不信林侍讀會行此悖逆之事。然,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如今朝局動蕩,陛下聖心焦勞,於此類事尤為敏感。林侍讀,你年輕有為,聖眷正隆,此誠可喜,然亦可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可知,今日已有禦史風聞,欲以此事上本彈劾於你?”
    林霄背後瞬間被冷汗浸濕。他立刻深深一揖:“下官……下官多謝大人回護之恩!此事實屬子虛烏有,下官對陛下、對朝廷忠心耿耿,天日可鑒!定是有人嫉恨下官,行此卑劣之舉!”
    李禦史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是否子虛烏有,本院自有判斷。喚你來,一是查問究竟,二是提醒於你。林侍讀,你是個聰明人,當知眼下是何等時節。陛下為皇太孫計,眼裏揉不得沙子。有時,無需真憑實據,隻需一絲疑影,便足以毀人前程,甚至……累及身家性命。你往日與太子殿下雖無深交,然那番奏對,終究是入了天聽。如今,你這‘侍讀’之位,你這‘幹才’之名,在某些人眼中,便是刺眼的很。”
    這話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了。林霄徹底明白了今晚召見的用意。這並非正式的審訊,而是一次警告,一次來自都察院內可能還存有一絲公心、或至少不願看到清洗無限擴大化的官員的私下提醒。李禦史是在告訴他,他已經被人盯上了,成為了某些人欲借清洗之風拔掉的“釘子”。
    “下官……謹遵大人教誨!”林霄聲音沉重,帶著真誠的感激與後怕,“下官定當時時自省,謹言慎行,絕不敢行差踏錯半步,更不敢負陛下天恩與大人今日回護之德!”
    “嗯,”李禦史臉色稍霽,“你能明白就好。今日之事,出我口,入你耳,就此作罷。那密帖,本院已壓下。但你需記住,本院能壓下一份,卻壓不下十份百份。往後如何自處,你好自為之。去吧。”
    “是!下官告退!多謝大人!”林霄再次深深一揖,退出了書房。
    那名老仆依舊沉默地引著他從後門離開。馬車還在原地等候,將他送回了住處。
    回到冰冷寂靜的小院,林霄關上門,背靠著門板,長長地、顫抖地吐出了一口濁氣。今晚的經曆,李禦史的警告,字字千鈞,徹底敲碎了他最後一絲僥幸心理。
    清洗的暗潮,已經毫不留情地拍打到了他的身上。若不是這位李禦史或許還存有幾分良知,或是有其他考量,恐怕明日他就要進詔獄了!
    “樹大招風……帝心疑忌……為孫謀……”林霄喃喃自語,嘴角泛起一絲苦澀。他終於切膚地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朱元璋為了給皇太孫掃清障礙,已經不惜用最苛刻、最殘酷的標準來審視所有官員,任何一點可能被放大、被曲解的“疑點”,都可能成為葬送前程和生命的導火索。他的才幹和那一點點“聖眷”,在太平年月是進階之梯,在此刻,卻成了催命符。
    不能再猶豫了。蘇婉的判斷完全正確,必須立刻考慮“退步抽身之策”。繼續留在京城,留在翰林院侍讀這個顯眼的位置上,就如同坐在一個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口上。
    他必須立刻見到蘇婉,不是通過密信,而是當麵詳談。局勢的惡化速度,已遠超預期。他需要和她一起,製定一個周全的、能夠從這場即將到來的滔天洪水中安全撤離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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