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樹大招風,婉勸急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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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五年的春寒,較往年更為刺骨。應天城的天空,仿佛被一塊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灰色粗布嚴嚴實實地籠罩著,連日不見一絲晴意。寒風卷過街道,吹動著家家戶戶門前懸掛的、已然有些褪色破損的素白燈籠,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無數冤魂在低泣。
林霄坐在翰林院侍讀值房內,窗外是枯枝搖曳的蕭索庭院。炭盆裏的火苗微弱地跳動著,卻驅不散從骨縫裏滲出的寒意。他麵前攤開著《洪武大典》“食貨誌”中關於漕運的卷稿,朱筆懸停半空,墨跡幾乎要幹涸,卻遲遲未能落下一個字。
他的心神,全然不在這些關乎國計民生的文字上。昨夜都察院左僉都禦史李大人那場突如其來的、暗藏機鋒的深夜召見,如同夢魘般縈繞心頭。那看似輕描淡寫的“提醒”,實則是雷霆萬鈞的警告。密帖構陷,雖被李禦史暫時壓下,但無疑是一支淬毒的冷箭,精準地射向他此刻最致命的軟肋——那份因太子偶然垂詢和淮西之功而來的、“簡在帝心”的虛名。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李禦史的話言猶在耳,冰冷而現實。
這“風”,已非尋常官場的傾軋嫉妒,而是源自帝國最高權力核心、因儲君空懸而變得愈發暴戾猜忌的帝王心術!朱元璋為皇太孫朱允炆鋪路的決心,化作了刮向整個官僚體係的鐵血風暴。
勳貴、文臣、地方大吏,凡與東宮舊誼稍厚,或才名稍顯,性稍剛直者,皆如秋風掃落葉般被卷入這場清洗。昨日還同殿為臣,今日便可能枷鎖加身,家破人亡。
翰林院這座清貴之地,亦未能幸免。那位侍講學士被錦衣衛帶走的淒慘景象,如同冰冷的浮雕,刻在每個幸存者的眼底。院內往日那種書卷氣的寧靜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寂般的壓抑。同僚相遇,目光閃爍,匆匆避讓,唯恐一言不慎,便招來滅頂之災。掌院學士孫耀宗依舊稱病不出,其府邸門前冷落,顯然也感受到了迫近的危險,試圖以蟄伏避禍。
林霄深知,自己這個因緣際會躥升起來的“侍讀”,在真正的權力風暴麵前,渺小得如同螻蟻。
他必須立刻見到蘇婉。密信往來已不足以應對瞬息萬變的險局,他需要當麵聽取她最冷靜的分析,共同謀劃一條切實可行的退路。
借口需查閱一些藏於宮外某古寺的孤本經籍以佐證《大典》編纂,林霄向暫時主持院務的另一位學士告了假。他刻意表現得如同往日一般,帶著幾分書呆子氣的執著,仿佛全然沉浸於學術,對外界的腥風血雨懵然無知。
出了翰林院,他並未直接前往任何可能與蘇婉相關的地點,而是先繞道去了幾家書肆,漫無目的地翻檢,又在一處茶樓坐了半晌,確認無人尾隨後,才雇了一頂不起眼的小轎,說出了那個在心中默念了無數遍的目的地——歸雲觀。
轎子顛簸在略顯冷清的街道上,林霄掀開轎簾一角,望向窗外。應天城依舊繁華,但底色卻是一片灰白。行人神色匆匆,麵帶憂色,市井間的喧鬧也壓低了許多,仿佛怕驚擾了什麽。偶爾有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緹騎馳過,馬蹄聲碎,帶來一陣令人心悸的肅殺。
抵達歸雲觀時,已是午後。山門依舊寂靜,與前次來時並無二致。那名清瘦的老道姑依舊默然開門引路,一切仿佛按部就班。然而,當林霄被引至後院那間熟悉的、倚著山崖的精舍前時,卻感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推門而入,蘇婉已等在房中。她今日穿著一身更為素淨的月白綾襖,未施脂粉,臉色略顯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顯然是多日憂思、夜不能寐所致。
“霄郎!”見到林霄安然無恙,蘇婉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光芒,但隨即被更深的憂慮取代。她快步上前,竟不顧禮節地抓住了林霄的手臂,指尖冰涼微微顫抖,“你……你沒事就好!昨夜聽聞都察院有人異動,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
“我沒事,婉兒。”林霄反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感受到她強自鎮定的外表下那顆為自己懸著的心,心中又是感動又是酸楚,“是李禦史私下召見,一番……警示。”他簡要將昨夜情形說了一遍。
“密帖構陷……窺探北疆兵備……”蘇婉鬆開手,退後一步,秀眉緊蹙,在室內緩緩踱步,裙裾曳地,無聲無息,“這絕非空穴來風。定然是有人,而且是熟知你曾在翰林院接觸前元檔案細節的人,在刻意羅織罪名!其目的,就是要借陛下清洗之機,將你這棵‘秀木’徹底砍倒!”
“會是誰?”林霄沉聲道,“孫耀宗?他自身難保,且與我雖有齟齬,未必敢行此險招。或是……東宮舊人,想拉人墊背?還是……燕王那邊,欲行一石二鳥之計?”他腦海中閃過燕王朱棣那雙深邃難測的眼睛。
蘇婉停下腳步,搖了搖頭,目光銳利:“是誰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信號表明,京中已無你立錐之地!陛下為皇太孫計,此刻寧錯殺,不放過。你與太子那一點點淵源,甚至你此番僥幸從李禦史處脫身,都可能成為下一波攻擊的借口!李禦史能護你一次,絕護不住第二次!那些欲置你於死地的人,絕不會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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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語氣急促而肯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洞察力:“霄郎,你可知如今朝堂已是何光景?昨日,陛下降旨,將一位僅因在太子喪儀上哭泣‘失儀’的禮部侍郎廷杖八十,貶謫瓊州!另一位老臣,隻因曾上書請陛下節哀,便被斥為‘幹涉天家事’,奪職下獄!瘋魔了……陛下已是半瘋魔狀態!他的心,如今隻容得下絕對順從、絕無威脅的奴才!”
林霄倒吸一口冷氣,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具體案例,仍覺心驚肉跳。朱元璋的猜忌和暴戾,竟已到了如此不分青紅皂白的地步!
“樹大招風,勢危疑忌……”蘇婉走到窗前,望著窗外蒼茫的山色,聲音低沉而清晰,“霄郎,你如今便是那棵招風的大樹!無論你如何低調,如何藏拙,隻要你還在這京城,在這翰林院侍讀的位置上,便是眾矢之的!下一次,來的可能就不是都察院的‘提醒’,而是錦衣衛的緝拿駕帖了!”
她猛地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盯著林霄,語氣斬釘截鐵:“急流勇退,方是上策!必須立刻離開這是非之地,遠離京城這個漩渦中心!”
“退?如何退?”林霄心中其實已有答案,但他需要蘇婉的分析來堅定決心,“辭官?在此刻,無異於不打自招,恐被認定為‘心懷怨望’或‘畏罪潛逃’。”
“自然不能是簡單的辭官。”蘇婉顯然早已深思熟慮,她走回桌邊,鋪開一張早已準備好的、簡要的大明疆域圖,手指點向南方,“需以退為進,自請外放!而且,不能去富庶的江南,也不能去緊要的邊鎮,那同樣會引人猜忌。要去,就去那被視為蠻荒瘴癘、貶謫罪臣的偏遠之地!譬如……正在經營的瓊州!”
“瓊州?”林霄心中一動,這與他的所想不謀而合!
“對,瓊州!”蘇婉的手指重重地點在那個海外孤島上,“此地遠離中樞,被視為化外之所,朝廷曆來將其作為貶謫官員之地。你自請前往瓊州,開發蠻荒,安撫黎民,表麵上,是響應陛下關注民生之號召,實則是主動選擇了一個對皇權最無威脅的‘垃圾場’,以示絕無野心,甘於邊緣。此舉,正可迎合陛下為皇太孫清除‘潛在威脅’的心思,或可打消其部分疑忌,甚至可能因其‘識趣’而獲得一絲默許!”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睿光:“而且,你可在那裏,避開京中耳目,默默經營。將來……或許另有一番天地。”最後這句話,她說得極其含蓄,但林霄已然明白其中深意——瓊州,正是他們未來可能的退路和根基所在!
“隻是……婉兒,”林霄看向蘇婉,眼中滿是不舍與擔憂,“我若遠去瓊州,你……”
“我自有計較。”蘇婉打斷他,語氣堅定,臉上卻泛起一絲紅暈,“你我既已心許,自當同進同退。你先行一步,在瓊州站穩腳跟。我……我會設法安排,待京城風波稍定,便南下與你匯合。蘇家在南洋有些生意,我自有渠道前往。眼下,你我的安危,尤其是你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你若留在京中,覆巢之下無完卵,你我皆危!你若安然南渡,尚有一線生機,他日重逢可期!”
她的安排清晰果斷,既考慮了現實險境,也規劃了未來相聚的可能。林霄望著她堅毅的神情,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和巨大的責任感。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好!”林霄不再猶豫,重重地點了點頭,“就依婉兒之計!我回去便草擬奏疏,自請前往瓊州!”
“奏疏措辭至關重要。”蘇婉叮囑道,“要極盡謙卑,痛陳己過,言才不堪用,唯願效仿古人,開發蠻荒,以報君恩。尤其要強調,瓊州乃化外之地,願以此殘軀,為陛下、為皇太孫守此南疆門戶,絕無留戀中樞之意。姿態要低到塵埃裏,方能在這非常時期,博得一線生機。”
“我明白。”林霄鄭重點頭。
兩人又就奏疏的具體細節、南下的路線、沿途可能的風險、以及後續的聯係方式等,細細商議了許久。窗外日頭漸漸西斜,山風更冷。
直到暮色四合,兩人才將大致方案敲定。離別在即,室內氣氛凝重而纏綿。
“霄郎,此去萬裏煙瘴,路途艱險,你……定要保重!”蘇婉聲音哽咽,強忍的淚水終是滑落臉頰。
林霄伸手,輕輕為她拭去淚痕,觸手一片冰涼:“婉兒,你在京中,更要萬事小心。風波惡,勿以我為念。待我於瓊州安頓後,會設法接你南下。”
他緊緊擁抱了蘇婉一下,感受著她單薄身軀的微微顫抖,隨即毅然轉身,大步離去。他不敢回頭,怕一回首,便再也狠不下心腸離開。
精舍內,蘇婉獨立窗前,望著林霄身影消失在暮色籠罩的山道盡頭,淚水再次無聲滑落。
林霄回到城中寓所,已是夜深人靜。他毫無睡意,即刻點亮燈燭,鋪開奏疏用紙,深吸一口氣,提筆蘸墨。筆尖在紙上沙沙移動,一行行謙卑懇切、卻又暗藏玄機的文字流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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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翰林院侍讀林霄,誠惶誠恐,頓首謹奏:臣本江淮寒微,蒙陛下天恩,擢於草莽……然臣資質駑鈍,才疏學淺,近日編纂《大典》,深感學識匱乏,於經國濟民之大業,尤如管窺蠡測……又因淮西微勞,濫叨聖眷,實乃沐猴而冠,中心惶愧,無地自容……今太子新故,陛下哀痛聖心,臣不能分憂萬一,反居清要之位,誠恐樹大招風,徒惹物議,有負聖恩……”
他極力貶低自己,將所有的“功勞”轉化為“惶恐”,將陛下的“賞識”解讀為自身的“德不配位”。接著,筆鋒一轉:
“臣聞瓊州地處南溟,蠻煙瘴雨,黎猷未服,然亦王土也。昔蘇軾貶謫,尚能教化一方。臣雖愚魯,願效仿前賢,乞請陛下允臣前往瓊州,充一末吏,撫慰黎元,興教化,勸農桑,開發海外荒陬……此非臣敢有他誌,實乃欲遠離京師繁華是非之地,覓一僻壤,竭盡犬馬之勞,以贖前愆,以報陛下浩蕩之恩於萬一。臣願以此殘生,為陛下、為皇太孫永鎮南疆海角,絕無反複……”
奏疏寫畢,林霄又反複修改措辭,務求將“自貶”、“避禍”、“表忠”之意表達得淋漓盡致,同時不著痕跡地暗示瓊州的無足輕重,徹底打消皇帝的猜忌。
寫完最後一個字,窗外已透出熹微晨光。林霄放下筆,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仔細將奏疏謄寫清楚,密封好。
接下來,便是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將這關係身家性命的奏疏呈遞上去。他知道,這無異於一場豪賭,賭的是朱元璋在那顆被猜忌充滿的心裏,是否還能留下一絲對“識趣”之人的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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