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三錘帶著人往西北角去了，葉天寒站在營門口，風從沙丘那邊卷著土粒打過來，他眯了下眼，轉身往主營帳走。
    路上經過醫護帳，簾子半掀著，裏麵燈還亮著。這不尋常——以往這時候醫士早歇了，傷員也該睡下。他腳步一頓，抬腳走了進去。
    帳內三人圍在床邊，低聲說話，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動什麽。陳虎躺在最裏側的鋪上，臉色發青，嘴唇泛白，呼吸淺得幾乎看不見胸口起伏。一個醫士正把手指搭在他腕上，眉頭越皺越緊。
    “怎麽了？”葉天寒開口，聲音不高，但帳裏立刻靜了下來。
    醫士抬頭，見是他，喉結動了動：“統帥……百夫長的情況不對。舊傷裂開了，肺腑裏積了血，寒氣入骨，加上前幾日跳河救人，身子早就撐不住。昨夜又拚殺一場，元氣耗盡……”他頓了頓，“怕是……挨不過今夜。”
    葉天寒沒說話，走到床邊蹲下。陳虎臉上那道刀疤比平時更顯暗沉，像是被什麽東西從裏麵浸透了顏色。他伸手探了探對方額頭，冰涼。
    “你們出去。”他說。
    醫士遲疑：“我們還得守著……”
    “我說，出去。”
    三人對視一眼，低頭退出去，順手帶上了簾子。
    帳子裏隻剩他們兩個。風拍著帳布，發出噗噗的響。葉天寒盯著陳虎的臉看了許久，忽然起身翻出一壇烈酒，拔開塞子，倒了些在布巾上，然後狠狠擦他額頭、脖頸、手心。
    動作粗，像是要搓掉一層皮。
    “虎哥。”他一邊擦一邊說，“你不是說要看著我當上北境大帥嗎？現在就想閉眼？”
    布巾擦過陳虎眉心時，他眼皮顫了一下。
    葉天寒停下動作，湊近：“聽見沒有？仗還沒完，兄弟們還在等你點名。你不起來罵人，誰管得了趙三錘那張破嘴？”
    陳虎喉嚨裏咕了一聲，像有東西卡著。
    葉天寒又擰了塊濕布，繼續擦。一遍不行就兩遍，兩遍不行就三遍。他不信命，也不信死，他在死牢裏見過太多人斷氣前的樣子——眼神散了，耳朵聾了，連疼都感覺不到。可陳虎不一樣，他還喘著，還有脈，那就還能醒。
    第三次擦到他手背時，那隻原本癱著的手突然抽了一下。
    葉天寒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虎哥！”
    陳虎的眼皮抖了幾下，終於緩緩睜開一條縫。視線模糊，他眨了好幾次才聚焦，認出眼前的人，嘴角扯了扯，想笑。
    “……你這臉……比鍋底還黑。”他嗓子裏像塞著砂石，聲音斷斷續續。
    葉天寒沒笑，俯身靠近：“我在。你說。”
    陳虎喘了口氣，胸口劇烈起伏，一口血沫湧上來，從嘴角溢出。他抬手想抹，卻被葉天寒一把按住。
    “別動。”葉天寒低喝，“省點力氣。”
    “沒用了……”陳虎搖頭，眼睛卻睜得更清楚了些，“我知道……自己什麽樣。”
    “閉嘴。”葉天寒聲音沉下去，“你要敢現在走，我把你埋烽燧底下，天天讓新兵踩你墳頭操練。”
    陳虎咧了咧嘴，竟真笑了下。笑聲牽動傷口，他又咳起來，這次噴出的血直接濺到了葉天寒袖口。
    “天寒……”他喘穩了些，目光直直盯著對方，“我不行了……你聽我說。”
    葉天寒沒應聲，隻是握緊了他的手。
    “往後……我的命……分你一半。”陳虎一字一頓，像是要把話刻進骨頭裏，“你要帶著兄弟們……好好活下去……守好這條線……別讓他們白死……”
    話沒說完，他又咳，整個人抽搐了一下，頭一歪，徹底昏了過去。
    葉天寒沒鬆手。
    他盯著陳虎的臉，看那呼吸越來越微弱，幾乎察覺不到。帳外風聲呼嘯，帳內燭火搖了一瞬，映得兩人影子貼在牆上，像一對連著的鐵釘。
    他慢慢跪了下來，膝蓋砸在地上也沒出聲。一隻手仍緊緊攥著陳虎的手，另一隻手抬起，將額頭抵在那隻滿是老繭的手背上。
    很久。
    帳簾忽地被掀開一道縫，冷風灌進來，燭火猛地晃了一下，差點熄滅。
    葉天寒沒抬頭。
    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沉重，卻不亂。他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隻是現在還不能動。
    陳虎的手在他掌心裏涼得很快。
    他把那隻手攥得更緊了些，指節繃得發白，仿佛隻要力氣夠大，就能把人從鬼門關拽回來。
    外麵有人走動，腳步輕，停在帳外，沒進來。
    帳內的燭光映著他半邊臉，陰影割開嘴角，看不出是哭還是咬牙。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剛進夥夫營那天，陳虎拎著他衣領把他甩進隊列，罵他“瘦得像條餓狗，站都站不穩”。
    後來打第一仗，他被人砍翻在地，是陳虎衝回來把他拖走的。那時候陳虎一邊跑一邊吼：“老子提拔的人，輪不到你隨便殺！”
    再後來，他升火長，陳虎拍他肩膀：“行啊小子，比我當年強。”
    這些話現在一句句撞在腦子裏，壓得他太陽穴突突跳。
    他抬起頭，看著陳虎毫無知覺的臉，低聲說：“你說分我一半命……那我這一半，你也別想甩掉。”
    話音落，帳外傳來一聲輕響，像是有人不小心碰倒了木架。
    葉天寒猛地回頭，眼神銳利如刀。
    簾子掀開一角，趙三錘探進半個腦袋，臉色發白：“統帥……東牆哨兵說……看見個人影往幹河床去了，背著個包，走得不快。”
    葉天寒站起身，動作幹脆，沒再看陳虎一眼。
    “叫劉五帶兩個人，繞到南坡截住他。”他說，“別打死，活捉。”
    “是！”趙三錘轉身要走。
    “等等。”葉天寒從腰間解下那半截鐵鏈，扔過去，“用這個綁他嘴，省得亂喊。”
    趙三錘接住鐵鏈，愣了下：“你懷疑是奸細？”
    “我不知道。”葉天寒重新蹲回床邊，伸手探了探陳虎鼻息，極弱，但還在，“但我現在不能出這個帳。”
    他抬頭看向趙三錘：“你去盯住，要是他往回跑，就地拿下。要是他真想逃，記住——別讓他活著離開烽燧三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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