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斷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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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順著葉天寒的袖口往下淌,剛攀過鐵鏈的手指還泛著青白。他站在破廟門口,鞋底踩進一灘泥水裏,沒動。
    門框歪斜,風從縫隙鑽進來,吹得他後頸發涼。廟裏黑乎乎的,隻有角落一堆幹草上坐著個人影,懷裏抱著琵琶,手指搭在弦上,像是等了好久。
    “這地方不大,”那聲音先開了口,是個女人,“你要不嫌棄,就站著吧。”
    葉天寒沒應聲,肩膀靠上門板,慢慢把背上裹著布的刀卸下來,擱在腳邊。濕透的衣裳貼在身上,冷得人牙根發緊,但他還是盯著那人看了足足十息——布裙洗得發白,發髻用一根木簪挽著,臉上沒什麽妝,眉眼倒是清秀,可眼神太穩,穩得不像個走南闖北賣唱的。
    他彎腰拍了拍褲腿上的泥,順手摸了下腰間的鐵鏈。鏈子溫的,剛才渡崖時還震過一下,現在倒安分了。
    “你彈一段?”他忽然說。
    女人抬眼,嘴角微揚:“你想聽什麽?”
    “隨便。”
    她指尖一撥,琵琶響了。調子是南境那邊的小曲兒,輕快裏帶點哀怨,講的是個書生趕考路上丟了娘子,十年後回來隻撿到半截繡鞋。葉天寒聽著,不動,雨水順著額角滑進眼角,刺得眼皮有點疼。
    第二段換了個調。
    琴音低下去,節奏變了,不再是民間小調的碎步輕跳,反倒像戰鼓敲在遠處山坡上,一聲壓一聲。他耳朵豎了起來。
    “將軍百戰死,馬革裹屍還……”女人輕輕唱出一句,嗓音不悲不亢,卻像針尖挑破舊傷疤。
    葉天寒喉嚨動了一下。
    這句詞不該出現在這兒。北地沒人這麽唱,南境的軍營裏才用這調子祭陣亡的將官。他記得陳虎咽氣前,嘴裏哼的就是這個尾音。
    他冷笑了一聲,往前走了兩步,靴子踩在腐爛的地板上發出悶響。
    “你丈夫是當兵的?”
    女人停了弦,抬頭看他:“你怎麽知道?”
    “猜的。”他靠著柱子站定,離她三步遠,“你指頭上有繭,不是練琴磨出來的,是握刀柄留下的。而且你坐姿太直,像受過操訓。再說了,誰大半夜冒雨在這荒廟裏彈軍祭曲?”
    她沒否認,反而笑了下,露出一顆虎牙:“那你猜,他是怎麽死的?”
    “我哪知道。”他聳聳肩,語氣輕鬆得像在市井酒攤扯閑篇,“總不會是我殺的吧?”
    “就是你殺的。”她說得很平靜,像在說今天下雨沒法趕路一樣。
    葉天寒愣了愣,隨即笑出聲來,笑得肩膀都抖了:“行啊,我還真想聽聽,我什麽時候閑得沒事去砍一個普通兵?你說說,他叫什麽?哪年死的?死在哪個山溝裏?我那天穿什麽衣服?吃了幾口飯?”
    女人沒答,隻是低頭看著琵琶,手指輕輕撫過斷了一根的弦。那根弦不知什麽時候崩了,缺口參差,像是被什麽東西猛地撞斷的。
    “三年前,黑石坡。”她終於開口,“他帶著三十個兄弟押糧,遇上伏擊。對方隻來了一個人,一刀劈開糧車,第二刀砍了領隊的腦袋,第三刀把剩下的人全逼下了懸崖。”
    葉天寒臉上的笑淡了些。
    黑石坡確實有過一場劫糧,但那是昭武伯的人幹的。他當時還在夥夫營背米袋,連刀都沒摸到。可這事沒幾個人知道細節,尤其那個“一人三刀”的說法,是後來軍中私下傳的暗話,外人根本聽不到。
    “所以呢?”他淡淡道,“你覺得我是替罪羊?還是說,你特意跑來給我講個故事,好讓我愧疚自盡?”
    “我不是來讓你愧疚的。”她抬眼盯著他,“我是來看你長什麽樣。是不是也像他們說的,眼睛發紅,嘴裏冒血,走路像野狗拖著斷腿。”
    “哎喲,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他撓了撓濕漉漉的頭發,“那你現在看夠了嗎?要不要再湊近點瞧?我還能齜牙給你看。”
    她沒笑,也沒動。
    兩人就這麽對看著,風從破窗灌進來,吹得神像前那堆灰燼打著旋兒飛起來。廟外雨聲嘩嘩,屋簷滴水砸在地上,一圈圈漣漪散開又合攏。
    過了會兒,葉天寒彎腰撿起刀鞘,隨手往地上一杵:“你說你是來找仇人的,那你打算怎麽辦?現在撲過來咬我脖子?還是等我睡著了拿剪子戳我心窩?”
    “我不想殺你。”她說。
    “哦?”他挑眉。
    “我想讓你知道,他臨死前喊的是我名字。”她聲音低了下去,“不是‘報仇’,也不是‘衝出去’,是‘阿芸’。他到死都覺得,我會在家門口等他回來。”
    葉天寒沉默了幾秒,忽然道:“那你找錯人了。”
    “我知道。”她點頭,“我知道你沒殺他。真正下令的是昭武伯,執行的是他手下那個姓霍的毒手。可你那天也在場,你是唯一活下來的目擊者,也是唯一一個事後升了職的‘夥夫’。”
    她頓了頓:“你不該活著。你們這種人,要麽死在戰場上,要麽被人忘了。可你偏偏記住了,還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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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成了替罪的靶子?”他嗤了一聲,“你還真是看得起我。”
    “我不是要你償命。”她看著他,“我是要你記住。記住有個人,因為一場髒交易,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記住他的老婆,曾經每天燒一鍋熱湯,等他回家喝。”
    葉天寒沒說話,隻是慢慢把手搭回刀柄上。他的指節有些僵,雨水順著袖管流進手腕,冷得厲害。
    “那你現在記住了?”她問。
    “記住了。”他說,“黑石坡,三十人墜崖,一個叫阿芸的女人等了三年。”
    “夠了嗎?”
    “不夠。”他搖頭,“但我能做的也就這些。我不認你丈夫,也沒資格替他流淚。你要恨,可以恨昭武伯,也可以恨這世道。但別把賬算在我頭上。”
    她靜靜看著他,忽然伸手,從琵琶腹中抽出一截細長的東西,往地上一扔——是一把軟劍,薄如柳葉,彎成弧形。
    “我沒想動手。”她說,“我隻是想知道,麵對一個想殺你的人,你會不會先拔刀。”
    葉天寒低頭看了看那把劍,又看看她:“你現在告訴我你不想殺我,可你帶了家夥,唱了軍曲,說了仇事,坐在這兒等我路過。你說你不是刺客,誰信?”
    “信不信由你。”她往後靠了靠,閉上眼,“我已經說完我想說的了。你要走就走,要殺我就殺。我不攔你。”
    廟裏安靜下來。
    葉天寒站著沒動,雨水順著發梢滴在刀鞘上,啪的一聲。
    他忽然彎腰,把刀重新背好,又從懷裏摸出半塊幹餅,掰成兩半,一半扔到她麵前的草堆上。
    “吃點東西。”他說,“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你也別餓死在這兒。”
    她睜開眼,看著那半塊餅,沒接。
    “你不問我為什麽能準確找到你?”她問。
    “你要是不說,我問了也沒用。”他靠著柱子坐下,揉了揉膝蓋,“你要說,遲早會說。人都這樣,話憋久了,比傷口還疼。”
    她盯著他看了很久,終於低聲說:“鐵鏈告訴我的。”
    葉天寒猛地睜眼。
    “昭武伯手裏有一片鱗,和你那晚收到的一模一樣。”她緩緩道,“隻要你的鏈子動了,他的就能感應到方向。我一路跟著它,走到這兒,剛好遇見你。”
    他低頭看向腰間。
    鐵鏈靜靜貼在皮帶上,毫無動靜。可他知道,剛才渡崖時它震過一次,那時,也許就已經被人察覺了。
    “所以他派你來?”他問。
    “不是派。”她搖頭,“是我求他給的消息。我要親眼見你一麵,然後決定——你是該死,還是該記住。”
    葉天寒長長吐出一口氣,抬頭看向屋頂。瓦片漏雨,一滴滴落在神像的肩膀上,像在給泥胎洗澡。
    “那你現在決定了?”他問。
    她沒回答,隻是抬起手,輕輕撥了一下剩下的琴弦。
    叮——
    一聲脆響,在風雨中斷得幹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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