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天寒把斷刀從泥裏拔出來，順手甩掉刀上的土。他彎腰將傳令兵背起，那人輕得像一捆幹柴，骨頭硌著他的肩胛。山路陡，積雪未化，每一步都得踩實了才敢挪動。
    他沒回頭。身後瀑布還在響，水砸在石頭上，濺起的霧氣被風吹散。楚狂歌站的地方已經看不見了，但那句話還在耳邊：“你可以用真正的刀了。”
    他現在手裏還是這把斷刀。
    山風割臉，吹得眼皮發澀。傳令兵在他背上喘氣，聲音斷斷續續，像是隨時會斷。葉天寒走得穩，腳底打滑就蹲一下，等身子壓住重心再起身。他知道這小子撐不了太久，必須趕在天黑前出穀。
    走出三裏地，雪地上突然多了幾行腳印。不是他們留的，方向相反，從外往裏走。腳印很淺，步距短，顯然是怕留下痕跡。
    葉天寒停下，把傳令兵放下來靠在樹邊。他蹲下身，手指抹過雪坑，指尖沾了點濕泥。這人走過不久，鞋底帶了山外的紅土。
    他剛要說話，樹後傳來一聲輕咳。
    穆長風走出來，臉上戴著青銅麵具，隻露出半張嘴。他手裏拎著個布包，邊角滲出油漬。
    “你動作不慢。”穆長風說，“比我預計早了半個時辰。”
    葉天寒沒應聲。他盯著對方的手。
    穆長風低頭看了看，把布包扔過來。“三袋火油。昭武伯送的‘援軍物資’。押運官說，這是給你燒飯用的。”
    葉天寒解開布包，裏麵是三個皮袋，沉甸甸的。他捏了捏，油沒漏。封口用蠟封著，蓋著兵部火印。
    “北營的事，你知道？”他問。
    “我知道的比你多。”穆長風靠在樹上，“蠻族三天前就過了界河，三十裏烽燧台守軍全滅。陳虎帶著火字營頂上去，炸了兩座石橋，拖到昨天晚上。現在他退到風脊嶺，隻剩不到五十人。”
    葉天寒低頭看傳令兵。這人抬起臉，點頭。
    “穆先生呢？重傷是怎麽回事？”
    “箭穿了肩膀。”穆長風抬手摸了下麵具邊緣，“我沒躲。那一箭本來是衝你去的，我替你接了。”
    葉天寒沉默。他把火油袋重新包好，背在肩上。傳令兵想站起來，腿一軟又跪了下去。葉天寒伸手拉他，力道不大，卻穩。
    “走不動就爬。”他說，“陳虎能守一夜，我們就能趕到。”
    穆長風沒動。“你知道現在什麽情況。鐵轅侯被召去京城議事，水師調令卡在兵部。昭武伯放出話，說北境戰事由他統籌。援軍不會來，糧草也不會來。你要是去了，就是送死。”
    葉天寒抬頭看他。“那你為什麽來？”
    穆長風笑了下，聲音悶在麵具裏。“因為我賭你一定會去。我也賭，你不會一個人去。”
    他從懷裏抽出一張紙，殘了一角，墨跡模糊。上麵寫著一行字：“若葉某尚存，烽燧台以南七裏，夜半舉火為號。”
    “這是陳虎讓人送出來的最後一道消息。”穆長風說，“他不知道你還活著，但他留了這條路。”
    葉天寒接過紙，塞進懷裏。他轉身把傳令兵再次背起，這次動作更快。雪地被踩出一串深坑，腳印朝向山外。
    “你信不信命？”他忽然問。
    穆長風愣了一下。
    “我小時候偷饅頭，每次都能跑掉。有一次眼看要被抓，天上打了個雷，衙役摔了一跤。我覺得那是命。後來進了死牢，每天有人死，我沒死。我也覺得是命。”葉天寒往前走了一步，“可我現在不信了。命要是真能定生死，陳虎就不會被困在風脊嶺。”
    穆長風跟上來。“所以你是要改命？”
    “我不是改命。”葉天寒回了一句，“我是讓該死的人，一個都跑不掉。”
    兩人一前一後，沿著雪坡往下。風越來越大，吹得衣角獵獵作響。傳令兵趴在他背上，嘴唇發紫，卻還在哼一首軍中老調。調子歪，詞也記不清，但唱到“兄弟不丟”那句時，聲音突然亮了一下。
    天快黑時，他們到了穀口。
    遠處山梁上，一道黑煙直衝天空。那是烽燧台的方向。火勢不小，濃煙卷著灰燼飄向北方。
    穆長風站住腳，指著東南方一處窪地。“那邊有座廢棄哨所，還能擋風。今晚先歇那兒，明早摸過去。”
    葉天寒沒理他。他把傳令兵放下，從包袱裏抽出一袋火油，撕開封口。
    “不用等明天。”
    他把油倒在斷刀上，刀身立刻濕了一片。他又掏出火折，擦了一下，火星跳起來。
    火光騰地燃起，映得他整張臉通紅。火焰順著刀刃往上爬，燒得鐵皮吱吱作響。他握著刀柄，站在雪地中央，像一尊燒紅的鐵像。
    “我要讓他們知道，”他說，“一個從死牢爬出來的人，手裏拿著的不隻是刀。”
    穆長風看著他，慢慢摘下麵具一角。臉上有塊燒傷，從耳根劃到嘴角，皮肉翻卷，早已結痂。
    他沒說話，隻是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匕，插進雪地裏。
    這是認旗的意思。
    傳令兵掙紮著坐起來，把手按在胸口。那裏貼著一塊鐵牌，刻著“火字營七隊”。
    葉天寒收刀，轉身朝風脊嶺方向走。火光在他身後漸漸熄滅，隻留下焦黑的刀刃冒著青煙。
    三人沿著山脊前行。雪地反著微光，照出前方一道溝壑。溝底有車轍印，新留的，輪距窄，應該是蠻族的輕車。
    穆長風低聲道：“他們運糧走這條道。夜裏會有巡隊。”
    葉天寒停下，從火油袋裏倒出一點油，抹在刀背上。他又把剩下的兩袋油綁在腰間，左右各一。
    “等他們來。”他說。
    遠處，風脊嶺的濃煙依舊未散。一聲號角隨風傳來，低沉沙啞。
    葉天寒握緊刀，腳下一蹬，滑入溝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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