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昏暗的光線下，那截褪色的紅頭繩，以及末端那一小塊極其不顯眼的暗褐色汙漬，仿佛帶著某種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趙雄的注意力。
    常年與罪案打交道的經驗，讓他對那種顏色有著近乎本能的敏感。那絕非普通泥垢或染料褪色所能呈現的色澤，它更暗沉，更滯澀，帶著一種不祥的、屬於生命幹涸後的質感——極像是陳舊的血跡！
    李老漢似乎並未察覺任何異常，隻是絮絮叨叨地感慨著這是兒子貨擔上的念想，顫巍巍地接過林小乙遞還的紅頭繩，隨手將它和其他零碎物件一起放回藤匣，蓋上了蓋子。
    林小乙則像是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剛才觸碰到了什麽，依舊是一副闖了禍後惴惴不安的模樣，低著頭，搓著衣角上剛才被水打濕的地方，不敢再看任何人。
    高逸的心髒在胸腔裏沉穩地跳動。‘引導成功。疑似血跡的紅頭繩，很可能來自李四的貨擔。如果是受害者的血跡，說明貨擔很可能就是第一現場或搏鬥現場；如果是凶手的…那價值就更大了。接下來，就看趙雄是否捕捉到這個細節。’
    趙雄的目光從那個合上的藤匣上銳利地掃過，又深深看了一眼嚇得如同鵪鶉般的林小乙，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他沒有立刻追問紅頭繩的事，仿佛剛才那一瞥隻是無意間的關注。
    他轉而繼續向李老漢詢問，語氣依舊平穩：“老人家，令郎失蹤前後，家中或附近可曾來過什麽陌生麵孔？或者，有無與令郎相熟之人，那段時間行為有何異常？”
    李老漢努力回想，枯瘦的手指絞在一起，最終還是茫然地搖頭：“沒有…小老兒實在想不起有什麽生人…街坊鄰居都是老實人，那陣子也沒見誰有什麽不對…”
    問話似乎再次陷入了僵局。李老漢提供的線索有限，悲痛的情緒也讓他難以進行更有效的思考。
    趙雄沉吟片刻，道：“老人家，稍後可能需要你隨我等回衙門一趟，協助辨認一些物品。”他沒有直接說辨認骸骨，以免過度刺激老人。
    李老漢似乎預感到了什麽，身體又是一顫，老淚再次湧出，隻是無聲地點著頭。
    “你且稍作準備。”趙雄說完，對鄭龍使了個眼色。
    鄭龍會意，粗聲道：“老頭，趕緊收拾一下，衙門裏的老爺們時間緊得很！”
    李老漢連聲應著，顫巍巍地走向裏屋，大概是去拿件外衣或者鎖門。
    趁此間隙，趙雄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個炕沿的藤匣上。他快步走過去，打開匣蓋，精準地從中取出了那截紅頭繩。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隨身攜帶的、用於臨時存放微小證物的皮製小袋，極其小心地將那截紅頭繩放入其中，尤其是末端那帶有汙漬的部分，避免直接用手觸碰。
    鄭龍和另外兩個捕快看著趙雄的動作，麵露疑惑，但沒人敢多問。
    林小乙則像是才注意到趙雄的動作，好奇地偷偷瞥了一眼，又趕緊低下頭，似乎不明白頭兒為什麽要拿走那根破繩子。
    高逸內心明了。趙雄不僅注意到了，而且非常重視這個潛在的物證。這個時代的檢驗技術有限，但如此明顯的疑似血跡，有經驗的仵作或老捕快通過一些土辦法如用水浸潤觀察暈染、用白礬測試等）還是能進行初步判斷的。
    李老漢很快收拾好出來，依舊是一臉悲戚和茫然。
    趙將皮袋收好，麵色如常：“走吧。”
    一行人出了低矮的院門，重新回到楊柳巷。左鄰右舍已有一些好事者探頭探腦地張望，竊竊私語，猜測著這戶窮苦人家為何會引來官差。
    返回縣衙的路上，氣氛沉默而壓抑。李老漢佝僂的背影在烈日下顯得格外淒涼。鄭龍等人有些不耐煩地跟在後麵。趙雄麵色沉凝，顯然在飛速思考著案情。
    林小乙依舊跟在最後，低著頭，仿佛剛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隻是一個被迫跟著跑腿、還差點闖禍的小透明。
    高逸卻在腦海中不斷整合著信息：‘李四，社會關係簡單，經濟狀況貧困，謀財害命動機存在但利益不大。失蹤於城南郊外路線，拋屍枯井，凶手熟悉環境。紅頭繩疑似血跡，暗示可能存在搏鬥過程。接下來，調查方向應重點圍繞李四失蹤前的具體行程、接觸人員，以及排查城南區域有前科或行為異常者。’
    回到縣衙，趙雄立刻安排人帶李老漢去偏廳休息等候，並囑咐弄些茶水飯食安撫老人。
    他則帶著那截紅頭繩，直奔殮房旁邊的驗屍間。吳文聞訊也趕了過來。
    簡陋的驗屍間裏，光線昏暗，氣味難聞。那具骸骨已被重新擺放在一張木板台上。
    趙雄取出皮袋，小心地拿出那截紅頭繩，遞給吳文，並簡單說明了來源和懷疑。
    吳文接過，走到窗口光亮處，仔細審視著那小塊暗褐色汙漬，又湊近聞了聞盡管年代久遠可能已無氣味），麵色逐漸凝重。
    “頭兒，確有可疑。”吳文低聲道，“雖無法百分百確定，但觀其色澤形態，極類陳舊血瘀。需以水濡濕檢驗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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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取來一小碗清水和一根幹淨棉簽，用棉簽蘸取少量清水，極其小心地輕輕點在那塊汙漬上。
    幾人屏息凝神地看著。
    隻見清水慢慢浸潤下去，那暗褐色的汙漬邊緣，隱隱約約似乎有極其淡薄的黃褐色被暈染開來…
    雖然變化極其細微，遠不如新鮮血跡遇水化開那般明顯，但落在趙雄和吳文這等經驗豐富的人眼中，已然足夠引起高度重視！
    “即便不是人血，也絕非尋常汙垢！”吳文斷言，眼中閃動著銳利的光芒，“此物必須妥善保管！若確認是血，無論是李四的還是凶手的，都是重大線索！”
    趙雄重重嗯了一聲，眼神更加深邃。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驗屍間門口——林小乙正畏畏縮縮地站在那裏，不敢進來，隻探著半個腦袋，一副既害怕又好奇的模樣。
    又是他…
    無意中摔出卷宗，發現了李四的失蹤記錄。
    無意中碰落藤匣，暴露了這截可疑的紅頭繩。
    一次是巧合，兩次是運氣，那三次呢？
    趙雄壓下心頭的波瀾，沉聲道：“吳文，你親自處理此物，小心保管。另外，傳仵作老周頭，讓他再看看這骸骨，特別是盆骨和肋骨的骨折處，對照這紅頭繩的發現，看能否有更具體的推斷。”
    “明白！”吳文鄭重應下。
    趙雄走出驗屍間，對門口的林小乙道：“你去偏廳，看著點李老漢，有什麽需要及時招呼。順便…聽聽他還有沒有什麽絮叨的話。”
    這是派給他一個輕鬆又能接觸當事人的活，似乎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試探。
    林小乙如蒙大赦，連忙點頭：“是！頭兒！我一定看好老人家！”說完，立刻小跑著往偏廳去了，仿佛一刻也不願在這陰森的殮房附近多待。
    高逸心中雪亮。趙雄已經開始有意識地將他放在可能“觸發”線索的位置上了。這正中下懷。
    偏廳裏，李老漢獨自坐在板凳上，對著衙役送來的簡單飯食毫無胃口，隻是默默垂淚，嘴裏反複念叨著“四兒”、“苦命”、“回來就好”之類破碎的詞語。
    林小乙端了碗水過去，小聲道：“老人家，您喝點水吧…人死不能複生，您要保重身體…”語氣怯怯，帶著笨拙的安慰。
    李老漢抬起淚眼，看著這個麵善的小差人，歎了口氣：“多謝小官人…隻是我這把老骨頭，活著也沒啥意思了…就盼著能知道四兒到底怎麽了…”
    “衙門裏的趙捕頭很厲害的，一定能查清楚。”林小乙順著話頭，看似無意地引著，“您再仔細想想，四哥他平時出去賣貨，路上真的從來沒遇到過麻煩事？比如…有沒有人嫌他賣得貴了，或者…搶過他的東西？”
    李老漢擦著眼淚搖頭：“沒有…四兒脾氣好，東西也便宜，童叟無欺…搶東西？更沒聽他說過…就是有一次…”
    老人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麽。
    林小乙立刻豎起耳朵，臉上依舊是一副單純傾聽的表情。
    “就是有一次…好像是他失蹤前沒多久…”李老漢努力回憶著，“他回來好像嘀咕了一句，說在城南路上遇到個混不吝的，嫌他擋了道，推了他一把，貨擔都差點翻了…還罵罵咧咧的…但四兒說沒吃虧，就是嚇了一跳，也沒在意…”
    混不吝的？推搡？罵罵咧咧？
    高逸瞬間捕捉到了這幾個關鍵詞！
    這可能是李四失蹤前最後接觸到的有衝突記錄的人！
    “啊？還有這種人？”林小乙適時地表現出驚訝和一點義憤，“那後來呢？四哥沒說他長什麽樣？是哪裏人？”
    李老漢茫然搖頭：“沒有…四兒就說是個渾人，沒多講…我後來也忘了問了…誰知道…誰知道就…”
    老人又開始傷心起來。
    林小乙連忙又安慰了幾句，心中卻已翻騰開來。
    ‘衝突記錄！雖然模糊，但至關重要！一個在城南路上行為蠻橫、可能與李四有過推搡衝突的陌生男子…這是目前最有價值的嫌疑人方向！’
    這時，趙雄的身影出現在偏廳門口，顯然他已經安排好了驗屍間的事情，正走過來，恰好聽到了李老漢最後幾句傷心的絮叨和林小乙笨拙的安慰。
    趙雄的目光再次落在林小乙身上。
    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單純的審視，而是帶上了一種極其複雜的、混合著疑惑、探究、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期望。
    這個小捕快，似乎總能在不經意間，將看似山窮水盡的調查，引向柳暗花明之處。
    家徒四壁的苦主，悲痛之下，終於被撬開了一絲縫隙。
    而縫隙之外透出的微光，似乎又一次，源自那個看似完全無關的、膽怯卑微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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