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場那股混合著腐爛和化學品的惡臭，像一層洗不掉的油膜，頑固地附著在林柚和周默的鼻腔深處，甚至回到老王修車鋪那充滿機油味的安全港灣，都揮之不去。扳手——那台忠誠但顯然嗅覺模塊不太發達的機械狗——隻是歪著頭，用電子眼掃描著兩人明顯不佳的狀態，喉嚨裏發出表示疑惑的“滋…嗡？”聲。林柚疲憊地擺擺手，連吐槽的力氣都沒了。周默則沉默地坐在角落的舊輪胎上，拿著濕布反複擦拭那把造型奇特的扳手，仿佛要擦掉上麵並不存在的垃圾場汙漬，又或者是在思考那個蝕刻標記背後的意義。信號源暴露、醫療廢料、“藍色惡魔”空瓶、蜂巢安保被觸發…線索像糾纏的毒藤，勒得人喘不過氣。
    第二天清晨，城市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又被強行切換到了某個詭異的頻道。
    林柚是被窗外震耳欲聾的廣播聲吵醒的——不是新聞，不是音樂，而是蜂巢那標誌性的、甜膩到發齁的《微笑曲》，音量被調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幾乎蓋過了老王修車鋪叮叮當當的晨曲。她煩躁地用枕頭捂住耳朵，卻擋不住那無孔不入的旋律。
    “柚子！柚子！快出來看！出大事了！”老王那破鑼嗓子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林柚頂著兩個黑眼圈，胡亂套上衣服推門出去。老王正捧著他那台屏幕裂了縫的老舊平板，指著上麵蜂巢官方直播頻道的畫麵，唾沫橫飛：“瞧瞧！瞧瞧！這幫孫子！真敢幹啊！”
    屏幕裏，蜂巢生物科技的發言人——一位笑容標準得如同精密模具澆鑄出來、穿著剪裁完美銀灰色套裝的女士——正站在巨大的、閃爍著柔和光芒的蜂巢ogo前。她聲音甜美，吐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基於‘綠洲’平台及配套情緒優化服務的卓越成效，以及廣大用戶對更高品質精神生活的迫切需求，經城市管理委員會審議通過，蜂巢生物科技將正式推出‘情緒優化基礎服務包’。該服務包將惠及每一位城市居民，通過我們先進的神經反饋調和技術，持續優化您的情緒基線，提升幸福感、滿足感與社會和諧度…”
    畫麵下方，打出了服務包的“簡潔”說明和一行刺目的大字：
    【情緒優化基礎服務包】
    內含： 每日基礎情緒調諧基於個體數據）、綠洲基礎接入點情緒增益、公共空間和諧氛圍場支持。
    費用： 每月 50信用點。
    說明： 本服務為城市基礎福祉保障措施，費用將通過個人身份環帶自動扣除。感謝您為構建更美好、更和諧的蜂巢社會貢獻力量！
    “服務包”？“自動扣除”？“貢獻力量”？
    林柚的腦子“嗡”的一聲！這他媽不就是明搶嗎？！每個月五十點！對於老王這樣的底層手藝人、對於住在棚戶區的那些掙紮在溫飽線上的家庭，這絕不是個小數目！蜂巢這是要把他們最後一點血肉都榨幹，還要美其名曰“優化”？！
    “這叫‘微笑稅’！搶錢還讓人笑著被搶！真他娘的絕了！”老王氣得胡子直翹，平板都差點摔了。
    老王的聲音不小，立刻引來了幾個早起在修車鋪門口張望的鄰居。一個穿著洗得發白工裝、滿臉愁容的中年男人老李）湊過來，看著屏幕，聲音都在抖：“五…五十點？我修一個月水管也就掙三百多點！這…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就是！什麽狗屁情緒優化！老子情緒好不好關他們屁事！”另一個脾氣火爆的年輕工人小張）直接罵開了，脖子上青筋都爆了出來，“老子就喜歡罵娘！就不想笑！他們管得著嗎？！”
    壓抑的憤怒像火星濺進了幹草堆，迅速在小小的修車鋪門口蔓延開來。人們議論紛紛，聲音越來越大，充滿了不解、恐懼和被赤裸掠奪的憤怒。
    與此同時，在城市中心廣場的巨大全息廣告屏下，一場規模更大的“直播”正在上演。
    周默站在人群邊緣，像一個冷靜的觀察者。他穿著不起眼的深色夾克，帽簷壓得很低，目光銳利地掃過周圍攢動的人頭。巨大的屏幕上，蜂巢發言人的微笑如同冰冷的假麵，重複著那套“福祉”說辭。廣場上聚集了更多的人，有西裝革履的上班族，有穿著校服的學生，更多的是像老李、小張那樣的普通市民。起初是嗡嗡的議論，很快，不滿的聲浪開始匯聚、升高。
    “強盜！”
    “憑什麽扣錢？！”
    “老子不需要你們優化！”
    “退錢！退錢！”
    “去你媽的蜂巢！吸血鬼！”
    憤怒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人群開始騷動，有人揮舞著拳頭，有人試圖衝擊廣場邊緣維持秩序的蜂巢安保機器人。場麵眼看就要失控。
    就在這時，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站在周默前方不遠、正對著屏幕破口大罵“蜂巢我x你祖宗！”的壯漢，罵聲剛到一半，突然像被掐住了脖子！他臉上的憤怒瞬間凝固，張大的嘴裏發出的不是國罵，而是一聲極其突兀、尖銳又帶著點滑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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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喵——嗷嗚！！！”
    這一聲“貓叫”實在太響亮、太不合時宜，以至於周圍瞬間安靜了一秒！所有人都錯愕地看向那個壯漢。壯漢自己也懵了，滿臉通紅，青筋暴起，顯然想繼續罵，但無論他怎麽用力，喉嚨裏擠出來的聲音都變成了：
    “喵！喵嗚！嗷——！”
    憤怒的咆哮變成了憤怒的貓叫！那畫麵極具衝擊力又荒誕至極！
    這還沒完！
    旁邊一個揮舞著拳頭、情緒激昂的中年婦女，對著安保機器人大喊：“你們這些鐵皮狗腿子！滾開！” 結果她的聲音一出口，就變成了尖細的、帶著哭腔的貓叫聲：“喵~喵~滾開）！” 配上她憤怒的表情，違和感爆棚！
    更絕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年輕人，試圖組織大家理性抗議：“大家冷靜！我們要求對話！反對強製收費！” 他的聲音一出口，卻變成了軟綿綿、慢悠悠、拖著長音的：“喵~~~嗚~~~~冷靜~~~）喵~~~對話~~~）喵~反對~~~）”
    整個廣場的畫風瞬間突變！
    憤怒的人群依舊憤怒，揮舞的拳頭依舊揮舞，但震耳欲聾的抗議聲浪，卻被替換成了此起彼伏、音調各異、情緒卻莫名“萌化”了的貓叫聲！
    “喵嗷！強盜！）”
    “喵喵喵！憑什麽扣錢！）”
    “喵嗚——！退錢！）”
    “喵喵喵喵喵！去你媽的蜂巢！）”
    剛才還劍拔弩張、充滿火藥味的抗議現場，硬生生變成了一場大型的、失控的、充滿了黑色幽默的“喵星人”集會！連那些原本殺氣騰騰、準備上前鎮壓的安保機器人，掃描鏡頭似乎都出現了一瞬間的卡頓，仿佛程序無法處理這種超現實的“敵意”表達。
    周默站在人群中，帽簷下的眼神冰冷到了極點。他看得清清楚楚！當那些人情緒激動、試圖發出“負麵”聲音時，他們手腕上佩戴的蜂巢身份環帶最新強製推廣的款式），會極其短暫地閃爍一下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微光！緊接著，他們真實的憤怒聲音就被捕捉、分析、替換成了預設的、無害化的“萌係”貓叫！
    這就是“情緒優化服務”的“福利”？強製把憤怒、抗議、所有不“和諧”的聲音，都扭曲成無害的、甚至可笑的噪音？！用技術手段，在物理層麵剝奪人們表達憤怒的權利？！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看著周圍憤怒卻隻能“喵喵”叫的人群，看著屏幕上蜂巢發言人那永恒不變的虛假微笑，絕望地捂住胸口，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她顯然也被“優化”了，連無聲的絕望都被堵在了喉嚨裏。
    “哢嚓！” 一聲脆響在周默身邊響起。
    他側目看去，是那個最開始罵出聲的壯漢。他滿臉漲紅，羞憤交加，猛地將自己手腕上的身份環帶狠狠扯下，用盡全身力氣摔在地上！金屬和塑料碎片四濺！
    “去你媽的破環子！” 這一次，他的怒吼終於清晰地、毫無阻礙地爆發了出來！如同一聲衝破牢籠的炸雷！
    這一聲真實的怒吼，像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更多人的怒火！
    “砸了它！”
    “老子不戴了！”
    “搶錢還堵嘴！跟他們拚了！”
    憤怒的貓叫浪潮中，開始夾雜進越來越多真實的、未被“萌化”的怒吼！有人開始效仿壯漢，試圖扯下那該死的手環！有人撿起地上的雜物，憤怒地砸向巨大的廣告屏幕！場麵徹底失控！
    “嗚——嗚——嗚——！”
    刺耳的警報聲瞬間響徹廣場！那些原本處於待機狀態的安保機器人，眼部傳感器瞬間亮起刺目的紅光！冰冷的電子合成音響起：
    【檢測到高威脅性群體事件！啟動三級壓製協議！】
    【警告！立即停止攻擊性行為！原地蹲下！雙手抱頭！】
    【警告！立即停止攻擊性行為！原地蹲下！雙手抱頭！】
    高壓電擊槍的充能聲滋滋作響！機器人邁著沉重的步伐，如同鋼鐵洪流，開始向人群推進！它們可不管你是憤怒的貓叫還是真實的怒吼，在它們的邏輯裏，任何攻擊傾向都是需要被“優化”的威脅！
    周默眼神一凜，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迅速壓低帽簷，像一條滑溜的魚，借著混亂人群的掩護，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風暴中心。廣場上的怒吼、貓叫、警報聲、電擊聲、哭喊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地獄般的、充滿了諷刺的現代浮世繪。
    他快步拐進一條相對安靜的小巷，背靠著冰冷的牆壁，平複著呼吸。手腕上的個人終端非蜂巢網絡）震動了一下，是林柚發來的加密信息：
    ＞ “微笑稅”是導火索！老城區這邊也炸了！但更詭異！老王他們罵著罵著…全變貓叫了！你那邊怎麽樣？身份環帶絕對有問題！我們得搞清它的聲音過濾機製！
    周默看著信息，又回頭看了一眼巷口外那片混亂和尖叫的廣場。他抬起手，看著自己手腕上那枚沒有任何標識、功能單一的老式電子表。蜂巢的手環…那東西不隻是身份證明和支付工具了，它已經變成了一種植入身體的、控製表達自由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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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回複林柚，巷子深處，一個垃圾桶後麵，突然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壓抑的嗚咽聲。
    周默瞬間警覺，手無聲地滑向腰間藏著的非致命電擊器，眼神銳利如刀，慢慢向聲音來源靠近。
    隻見一個穿著髒兮兮校服、約莫十一二歲的男孩，正蜷縮在垃圾桶後麵，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和極力壓抑而劇烈顫抖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驚恐地看著周默，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聲音，卻無法順暢地哭喊出來。
    男孩的手腕上，赫然戴著一枚嶄新的、印著蜂巢ogo的兒童版身份環帶。顯然，這孩子剛才也被嚇壞了，本能地想哭喊，卻被那該死的環帶強行“靜音”或者“萌化”了！他隻能像離水的魚一樣，徒勞地張著嘴，卻發不出屬於自己的、表達恐懼的聲音！
    周默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他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別怕，孩子。沒事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孩子，而是指向男孩手腕上的環帶，用眼神詢問。
    男孩驚恐地看著他，又看看自己的手環，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拚命點頭，眼淚流得更凶了，小臉憋得通紅，卻隻能發出更急促的“嗬嗬”聲。他顫抖著伸出手指，指向環帶側麵一個不起眼的、閃爍著微弱綠光的麥克風圖標。
    周默明白了。這環帶的“聲音優化”功能，是強製開啟且無法由佩戴者關閉的！它對所有“非和諧”的聲音表達進行無差別過濾和替換！
    看著男孩因窒息般的恐懼而痛苦扭曲的小臉，周默眼中最後一絲溫度也消失了。蜂巢的“微笑稅”，不僅搶錢，還要奪走人們憤怒的呐喊，甚至…一個孩子恐懼哭泣的權利！
    他緩緩站起身，冰冷的視線掃過巷口外那片被蜂巢機器人“優化”著的混亂廣場。就在這時，廣場上巨大的廣播喇叭裏，蜂巢發言人那甜美卻如同惡魔低語的聲音，蓋過了所有的喧囂，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
    “…‘情緒優化基礎服務包’已成功綁定所有市民身份信息。首月服務費扣除將於今日24時準時進行。感謝您選擇微笑，選擇蜂巢，選擇更美好的明天。”
    廣播聲落下的瞬間，那個蜷縮在垃圾桶後的男孩，身體猛地一僵，喉嚨裏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如同被掐斷的嗚咽，徹底沒了聲息，隻剩下絕望的、無聲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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