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身後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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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村後頭那座山,有條邪乎道,老輩人叫它“迷魂道”。都說那是山精布下的障子,專門迷人心竅。火焰旺的,就是那種氣血足、陽氣盛的大小夥子,就算一時不察走了進去,頂多就是在裏頭像個沒頭蒼蠅似的轉上幾個時辰,最後總能稀裏糊塗地繞出來,一身冷汗,後怕好些天。可要是那火焰低的,身子虛軟、時運不濟的,一腳踏進去,可就難說了。山精會給你造出逼真得嚇人的幻覺,迷迷糊糊間,就把你的魂兒給勾走了,留在那深山老林裏,給它們當那不見天日的奴仆,永世不得超生。
    張老四家那七歲的小子,虎頭虎腦的,小名叫石頭,就是在那個日頭白晃晃的午後,一頭紮進迷魂道,再也沒出來。
    那天石頭跟幾個娃子在村口老槐樹下玩抽陀螺,不知怎的,那新削的木頭陀螺咕嚕嚕就滾進了上山的小道。石頭追著去撿,這一追,就再沒回頭。其他孩子眼睜睜看著他拐過那個長滿野荊棘的彎,喊他名字,隻聽見山穀裏自己聲音的空響。
    消息像夏天傍晚的悶雷,瞬間炸遍了整個村子。張老四和他婆娘當時就軟了腿,哭嚎著往山上衝。村長跺著腳,叼著旱煙杆子,猛嘬了幾口,還是啞著嗓子招呼了十幾個平日裏膽大、火焰也旺的後生,帶上柴刀、繩索,舉著劈啪作響的鬆明火把,沿著那條迷魂道的入口,一頭撞了進去。
    我也在裏頭。那路,平日裏砍柴也偶爾走,不算陌生。可那天一進去,就覺著不對勁。頭頂的日頭明明還亮著,林子裏卻像是提前入了夜,光線暗沉沉的,透著一股子陰氣。四周靜得出奇,連平日裏吵翻天的知了都噤了聲,隻有我們自己的腳步聲、粗重的呼吸聲,還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顯得格外刺耳。腳下的路看著是往前的,可走著走著,不是被一叢突然密起來的刺藤擋住,就是莫名其妙繞回到一棵做了記號的老鬆樹底下。
    “邪門了!”一個後生抹了把汗,喘著粗氣說。
    “少廢話,留神腳下!”村長嗬斥道,但他自己眉頭也擰成了疙瘩。
    我們喊著石頭的名字,聲音撞在山壁上,彈回來,變得空洞而陌生,好像不是我們自己喊的。林子裏偶爾有影子一閃而過,回頭看,卻隻有搖晃的樹影。鼻子裏似乎總能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甜甜膩膩的腐木味道,吸進去,腦子就有點發暈。
    一連三天,我們這些人,加上後來輪換的村民,幾乎把那片山頭翻了個底朝天。荊棘刮破了衣裳,汗水浸透了脊背,火把的黑煙熏得人眼淚直流。可石頭那孩子,就像是被山一口吞了下去,連根頭發絲,一隻鞋都沒找到。
    張老四的婆娘哭暈過去好幾次,嗓子早就啞了,隻能張著嘴,發出嗬嗬的、像破風箱一樣的聲音。張老四蹲在自家門檻上,頭埋在兩膝之間,一夜之間,頭發就白了大半。村裏開始有了議論,聲音低低的,壓著恐懼:“怕是……真碰上那勾魂的山精了……石頭那孩子,火焰還是弱了些啊……”
    到第四天,搜尋幾乎停了。不是不想找,是沒法找了。再壯實的漢子,也經不住在那迷魂道裏反複折騰,好幾個後生回來就發起低燒,嘴裏說胡話,都說夢見一個穿綠衣裳的小人蹲在枕頭邊衝他們笑。人心惶惶。村裏彌漫著一股絕望的氣息,比山裏的霧氣還重。
    那天晚上,月亮被薄雲遮著,朦朦朧朧的,沒什麽光亮。我心裏堵得慌,白天幫忙張羅了些瑣事,也沒吃下多少東西。夜裏躺下,翻來覆去,灶房裏沒熄淨的灶灰味兒,絲絲縷縷地飄進鼻孔。
    不知怎的,就渴得厲害。喉嚨裏幹得發疼。我披上衣服,趿拉著鞋,摸索著走向灶房,想舀一瓢水喝。
    灶房沒點燈,隻有從破窗戶紙透進來的一點微弱天光,勉強能看清物事的輪廓。我走到水缸邊,剛拿起瓢,忽然覺得身後有點不對勁。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那兒。
    我後背的寒毛唰一下就立了起來。慢慢轉過身。
    灶房門口,站著一個小小的、黑乎乎的影子。
    就著那點微光,我看清了。是石頭!
    他還是失蹤時那身藍布褂子,隻是上麵沾了不少泥漿和草屑,顏色深一塊淺一塊的。小臉煞白煞白的,沒有一點血色,像是蒙了一層青灰色的細紗。他就那麽直挺挺地站著,腳尖……腳尖奇怪地踮著,好像後腳跟不著地。
    他看著我,嘴角慢慢咧開,露出一個笑。那笑容僵硬得很,眼睛裏沒有一點光彩,黑沉沉的,像兩口深井。
    “叔。”
    他開口了,聲音又輕又飄,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順著風送過來的,帶著一股子浸入骨髓的涼氣,鑽進我的耳朵眼兒。
    “山裏可涼快了,”他一字一頓,那白慘慘的小臉在昏暗裏像個麵具,“你也來吧。”
    我腦子裏“嗡”的一聲,像被人用重錘砸了一下。渾身的血仿佛瞬間凍住了,手腳冰涼,僵在原地,連動一動手指頭都做不到。隻能眼睜睜看著他那踮著腳的、輕飄飄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退回到門外的黑暗裏,像被吸走了一樣,眨眼就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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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房裏,隻剩下那句“你也來吧”,還在陰慘慘地回蕩。
    我不知在原地僵立了多久,直到腿肚子轉筋,才“咕咚”一聲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像瀑布一樣從額頭上淌下來,瞬間就浸濕了單薄的衣衫。
    第二天,我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卻又覺得骨頭縫裏都在冒寒氣。眼前一會兒是石頭那白煞煞、踮著腳的樣子,一會兒又是漫山遍野晃動的、綠瑩瑩的影子。家裏人請了村裏的赤腳醫生,灌了幾碗苦得舌頭發麻的草藥,迷迷糊糊躺了兩天,熱度才漸漸退去。
    能下床後,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村長,把那天夜裏見到的,一五一十,抖著嗓子說了。
    村長聽著,旱煙一口接一口,煙霧繚繞裏,他那張老臉皺紋更深了。他半晌沒說話,最後重重歎了口氣:“那是石頭的魂兒,被山精拘著,出來找替身了……他回來找你,是看你那時候火焰低,迷魂道裏走了幾遭,身上沾了陰氣……險啊……”
    他頓了頓,混濁的眼睛看著我:“這事,先別跟老四家說。人沒了,魂兒還受這罪……”
    我點了點頭,喉嚨發緊,什麽也說不出來。
    自那以後,村裏關於迷魂道和山精的傳言更凶了。天一擦黑,家家戶戶就早早關門閉戶,沒人再敢在夜裏亂走。尤其是靠近山腳的那幾戶人家,更是人心惶惶,夜裏稍微有點動靜,就能驚起一片狗吠。有細心的人發現,村裏養的那幾條平日裏凶悍的大黑狗,那段時間,一到夜裏就夾著尾巴,喉嚨裏發出畏懼的嗚咽聲,衝著後山的方向,不敢吠叫。
    又過了些時日,大概總有兩三個月吧,村裏來了個外鄉人,是個遊方的老道士,須發皆白,看著有點仙風道骨的意思。村裏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把他請到村長家。老道士聽了石頭的事,又去迷魂道口子轉了一圈,捏著手指算了半晌,最後搖了搖頭,對村長和幾個老人低聲說:
    “那孩子的魂,確實叫山裏的東西扣下了。這東西有些道行了,喜歡拘小兒的魂去做伴,伺候它。魂魄不全,難入輪回,苦啊。”
    張老四不知從哪裏聽到了風聲,瘋了一樣衝過來,“噗通”一聲就跪在老道士麵前,磕頭如搗蒜,額頭上都見了血:“道長,仙師!求求您,求求您發發慈悲,把我家石頭的魂兒討回來吧!讓他入土為安,別在那深山老林裏受罪了!我給您當牛做馬……”
    老道士扶起他,歎了口氣:“唉,癡兒父母。罷了,貧道姑且一試。不過能否成功,貧道也沒有十足把握,那山精占了地利,不好相與。”
    他讓村裏準備了東西:一隻三年以上的大雄雞,一匹五尺長的紅布,九斤九兩的糯米,還有最重要的,一盞嶄新的、一次也沒用過的桐油燈。
    選了個月初的夜晚,沒有月亮,星子也稀疏。老道士帶著我和另外兩個火焰最旺、膽子最大的後生,再次來到了迷魂道的入口。他先用紅布在我們四人手腕上都係了一截,囑咐無論如何不能鬆開。又用糯米在我們周圍撒了一個圓圈,隻在麵對深山的方向留了個口子。
    然後,他點亮了那盞桐油燈。豆大的火苗顫巍巍地亮起來,在濃稠的黑暗裏,顯得格外微弱,卻異常堅定。
    “這是‘引魂燈’,”老道士神色凝重,聲音低沉,“燈光照著,那孩子的魂才能認得路跟回來。你們三個,火焰旺,守在燈旁,無論如何,燈不能滅!燈在,魂在;燈滅……”他沒再說下去,但我們三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老道士自己則提著那隻不斷撲騰的大雄雞,一步一頓,口中念念有詞,小心翼翼地踏進了迷魂道那道無形的界線。他剛一進去,我們周圍的氣溫仿佛驟降了好幾度,一股莫名的冷風打著旋地吹過,地上的糯米圈似乎都微微動了一下。
    我和兩個後生,緊緊靠在一起,六隻眼睛死死盯著那盞放在地上的桐油燈。火苗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像是被無數隻看不見的手在撕扯,忽明忽暗,好幾次都縮得隻剩下一個微小的藍點,眼看就要熄滅。我們趕緊用手攏住,用身體擋住四麵八方吹來的陰風,手心裏全是冷汗。
    時間一點點過去,林子裏那種詭異的寂靜又回來了,而且比之前更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遠處深山的方向,隱約傳來一些聲音,像是老道士忽高忽低的誦經聲,又夾雜著雄雞淒厲的慘叫,還有什麽東西在樹林裏快速穿梭的窸窣聲,以及……一種細細的、像是很多小孩在嘻嘻竊笑的聲音,若有若無,聽得人頭皮發麻。
    我死死盯著那盞燈,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個時辰,卻感覺比一輩子還長。
    突然,那原本搖曳欲滅的燈焰,猛地向深山的方向傾斜了一下,像是被什麽拉扯著。緊接著,火苗“噗”地一聲,竄高了一寸,顏色也變得穩定了些。
    幾乎就在同時,迷魂道深處,老道士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出現了。他道袍被撕扯開了幾道口子,臉上帶著疲憊,但眼神卻有種如釋重負。他手裏攥著一樣東西——是石頭失蹤時戴在脖子上的一枚小小的、用紅繩係著的桃木符。
    “快!”老道士聲音沙啞,“往回走!別回頭!一直走!”
    我們三個立刻端起那盞引魂燈,護在中間,跟著老道士,沿著來路,幾乎是跑著往回衝。這一次,路似乎順暢了許多,那些之前總是擋路的藤蔓樹枝,好像自己讓開了道。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裏,有什麽東西在跟著,帶著一種冰冷徹骨的怨毒和不甘,死死地盯著我們的後背。
    沒人敢回頭。
    一直衝到村口,看到第一縷燈火時,我們才敢停下來,扶著膝蓋,大口喘氣,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
    老道士直接把那枚桃木符埋在了村口一棵老槐樹下,做了個簡單的法事,算是讓石頭的一縷殘魂在此安息,不至於完全消散,也無法再被山精輕易驅使出來害人。
    張老四和他婆娘在樹下哭了很久。村裏人自發湊錢,給石頭立了個小小的衣冠塚。
    從那以後,迷魂道徹底成了村裏的禁地,再沒人敢上去,連砍柴都繞開老遠。
    而我,每到夜裏,尤其是沒有月亮的晚上,總忍不住會看向灶房門口。
    那裏空空蕩蕩。
    但有時候,夜風吹過,我好像總能聽見,一個又輕又飄,帶著涼氣的聲音,在絲絲縷縷地響:
    “叔……山裏可涼快了……”
    “你也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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