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牽狗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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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暑假,我被扔在了老家。
    父母忙,一放暑假就把我塞上了長途汽車,顛簸了整整一天,才被等在鎮口的奶奶接回那座老舊的祖屋。老家的一切都蒙著一層灰撲撲的寂寥,唯一的亮色是比我大五歲的姐姐。她那時已經是個半大的姑娘,有了自己的同學和圈子,對我這個拖油瓶弟弟,談不上討厭,但也絕沒什麽耐心。大多數時候,我就像個孤魂野鬼,在偌大卻空蕩的老屋裏自己跟自己玩。
    唯一的樂趣,是屋後那個早已廢棄的小學操場。學校遷了新址,這裏就徹底荒了,野草瘋長,能沒過我的膝蓋。操場一角,有個巨大的沙坑,雨水衝刷,日頭曝曬,裏麵的沙子變得硬邦邦,摻雜著碎石和泥塊。但對我而言,那卻是唯一的寶藏之地,能挖出奇形怪狀的石頭,或者幻想底下埋著寶貝。
    那件事發生在一個異常悶熱的黃昏。吃過晚飯,姐姐被她同學叫走,大概是去鎮上新開的冷飲店。我百無聊賴,又溜達到了那個沙坑。夕陽像個巨大的、即將燃盡的火球,把天邊燒成一片淒厲的橘紅,光線變得渾濁而粘稠,給荒草、破敗的籃球架,還有我腳下的沙坑,都鍍上了一層不祥的暗金。
    我蹲在沙坑裏,用手摳挖著板結的沙土。指甲縫裏很快塞滿了黑泥,就在我準備放棄回家時,指尖突然觸到一個硬物。不是石頭的圓滑,帶著點棱角。好奇心起,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扒開周圍的沙子,一個東西漸漸顯露出來。
    那是一枚鈴鐺,很小,比我的大拇指指甲蓋大不了多少,通體覆蓋著厚厚的、綠得發黑的銅鏽,上麵似乎還刻著一些模糊不清的花紋,看不真切。鈴鐺頂上有個小環,穿著一截同樣鏽蝕嚴重的金屬鏈子,一碰就斷了。我把它攥在手心,一股透骨的涼意順著掌心蔓延上來,激得我打了個哆嗦。鬼使神差地,我捏著鈴鐺,輕輕晃了晃。
    “叮——鈴——”
    聲音並不清脆,反而異常沙啞、滯澀,像是從極深的水底,或者某個被遺忘的角落裏艱難擠出來的一樣,帶著一股陳年的腐朽氣。那聲音不大,卻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就在鈴聲落下的瞬間,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蟬鳴、風聲,甚至遠處鎮子隱約的嘈雜,全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種絕對的、令人心慌的死寂。
    然後,他們就出現了。
    就在沙坑前方,那條被荒草半掩的小徑上,毫無征兆地,像一陣扭曲視線的熱浪,憑空浮現出四個身影。是四個老婆婆,穿著樣式古怪的、顏色晦暗的粗布衣服,排成一列,慢吞吞地往前走。更讓我頭皮發麻的是,她們每個人手裏都牽著一根繩子,繩子另一端,拴著四條體型不小的土狗。
    一切都透著詭異。她們走路的姿勢極其平穩,平穩得不像在坑窪的土路上行走,倒像是在平滑的水麵上漂移。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往下移,想看清她們腳下的路。
    沒有!
    膝蓋以下,空蕩蕩的。粗布的褲管軟塌塌地垂著,末端離地還有一尺多高,就那麽毫無依托地懸浮在半空中!那四條狗也一樣,四肢離地,悄無聲息地飄著,狗頭低垂,尾巴夾緊,透著一股馴順的死氣。
    我的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呼吸驟停。巨大的恐懼讓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列無聲的隊伍向我這邊“漂”過來。
    越來越近,近到我能看清她們臉上堆疊的、刀刻般的皺紋,能看清那粗布衣服上磨損的線頭。她們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沙坑裏的我,目視前方,表情是一種近乎麻木的空洞。
    就在隊伍最前頭那個老婆婆即將從我正前方漂過去時,她的脖子,突然以一種絕非人類能做出的、僵硬至極的角度,“哢”地一下轉向了我。緊接著,後麵三個老婆婆,連同那四條飄著的狗,也齊刷刷地扭過了頭。
    八隻渾濁無光的眼睛,和四雙死氣沉沉的狗眼,全部聚焦在我身上。
    她們就那樣麵無表情地看著我,看了大概有兩三秒,那是一種能把人血液凍住的注視。然後,最前頭那個老婆婆,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開,露出了一個“笑”的弧度。她身後的三個老婆婆,也同步地、僵硬地咧開了嘴。
    那不是笑!那嘴裏,沒有舌頭,沒有牙齦,更沒有牙齒!從猩紅的牙齦肉開始,往裏填充的,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邊緣泛著幽綠銅鏽的——方孔銅錢!那些銅錢塞滿了整個口腔,擠壓著,仿佛隨時會掉出來!
    我想尖叫,喉嚨卻像是被水泥封住了,連一絲氣音都發不出。想跑,雙腿軟得像煮熟的麵條,根本不聽使喚。極致的恐懼像冰水一樣從頭頂澆下,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
    就在我意識快要被嚇散的邊緣,一個帶著哭腔的、熟悉的聲音刺破了這凝固的恐怖:
    “小弟!你傻站著幹什麽!”
    是姐姐!她大概是回來找我了。
    聲音響起的刹那,那四個老婆婆和四條狗,動作整齊劃一地轉回了頭,恢複了之前目視前方的姿勢,仿佛剛才那驚悚的對視從未發生過。她們依舊保持著那種平穩得令人窒息的漂移,速度絲毫未變,沿著荒草小徑,朝操場更深處那片濃重的暮色裏漂去,身影迅速變淡,像融化的蠟像,幾個呼吸間,就徹底消失在了越來越暗的天光裏,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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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的聲音——風聲、遙遠的狗吠、蟬鳴——猛地灌回我的耳朵。
    我渾身一軟,直接癱坐在了沙坑裏,手裏還死死攥著那枚冰冷的鈴鐺。
    “你怎麽了?喊你也不應!”姐姐氣喘籲籲地跑到沙坑邊,帶著怒氣。但當她借著最後一點天光看清我的臉時,她的怒氣變成了驚愕,“你的臉……怎麽白得像紙一樣?出這麽多冷汗!”
    她想拉我起來,我卻像一灘爛泥,根本站不住。她蹲下身,摸了摸我的額頭,觸手一片冰濕。
    “見鬼了?”姐姐嘀咕了一句,臉上也掠過一絲不安。她比我大,顯然聽過一些老家的怪事。她沒再多問,咬咬牙,轉過身,用力把我拽到她背上,背了起來。
    十四歲的姐姐,背起九歲的我,很是吃力。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荒草往家走,嘴裏不住地念叨:“叫你亂跑!叫你天黑不回家!……”
    我把臉埋在她汗濕的背上,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發抖,牙齒咯咯打顫。我想告訴她我看見了什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有那塞滿銅錢的、咧開的嘴,和它們漂浮的身影,在腦海裏反複閃現。
    奶奶看到我被背回來的樣子,臉色立刻就變了。她沒多問,直接指揮姐姐把我放到裏屋的炕上,拉過厚厚的棉被把我裹緊。可我還是冷,從骨頭縫裏往外冒寒氣。
    夜裏,高燒毫無預兆地來了。
    像有一把火在我身體裏燒,燒得我意識模糊,胡話連篇。眼前光怪陸離,一會兒是沙坑,一會兒是漂浮的身影,耳邊反複回蕩著那沙啞滯澀的鈴鐺聲,還有……銅錢互相碰撞的、細密而冰冷的“叮當”聲,清晰得仿佛就在枕邊。
    奶奶和姐姐守了我一夜。我感覺到奶奶粗糙的手一直按在我的額頭上,有時又用濕毛巾擦拭我的身體。恍惚中,我聽見她壓低聲音對姐姐說:“……怕是撞客老家方言,指撞邪)了……火眼低的孩子,容易招惹不幹淨的東西……”
    “火眼低……”這個詞像一根針,紮進我混沌的意識裏。
    第二天,燒沒退,反而更厲害了。我爸從外地匆匆趕了回來。他坐在炕邊,摸了摸我滾燙的額頭,又翻看了一下我無神睜著的眼睛,歎了口氣,對奶奶說:“媽,看來是火眼低了。以後晚上得看緊點,不能再讓他瞎跑了。”
    “火眼低”……原來是因為這個,我才看到了那些不該看的東西。
    第三天早上,肆虐了兩天兩夜的高熱,像退潮一樣,毫無征兆地消退了。我渾身被汗浸得濕透,虛弱得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但腦子卻異常清醒,那些恐怖的幻象和聲音也消失了。
    奶奶端來一碗溫熱的小米粥,喂我慢慢喝下。姐姐在一旁看著,明顯鬆了口氣。
    就在我喝完粥,想活動一下發麻的腿腳時,腳踝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類似淤青的酸痛感。我下意識地撩起褲管,看向自己的腳踝。
    就在左邊腳踝內側,皮膚上,清晰地印著四個圓形的印記。不是擦傷,不是蚊蟲叮咬,那印記大小、形狀一模一樣,比一元硬幣稍小一圈,標準的圓形,中間一個方孔。顏色是深青紫色,邊緣清晰,像是用印章狠狠蓋上去的,透著一股沉沉的死氣。
    我愣住了,指著腳踝,聲音嘶啞地問:“奶奶,這是啥?”
    奶奶放下碗,俯身過來,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她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四個印記,指尖有些涼。她看了很久,久到屋子裏的空氣都變得沉重起來。
    然後,她直起身,深深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裏充滿了無力感和一種我那時無法理解的、古老的憂懼。
    “唉……那是買路錢。”奶奶的聲音幹澀,“她們標記你了……”
    “標記……”我喃喃重複著,一股比高燒時更徹骨的寒意,從腳踝那四個冰冷的銅錢印記,迅速蔓延至全身。
    奶奶沒再解釋,隻是默默拉過被子,重新給我蓋好,渾濁的眼睛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不再說話。
    屋子裏靜悄悄的。我躺在炕上,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過快的心跳聲。我低下頭,眼睛死死盯住腳踝上那四個詭異的淤青。它們不痛不癢,卻像四隻冰冷的眼睛,回望著我。
    買路錢……標記……
    這是什麽意思?她們是誰?為什麽要標記我?付了買路錢,是要我去哪裏?
    無數個問題在我虛弱的身體裏翻滾、衝撞,卻找不到出口。那個暑假剩下的日子,我再也沒敢靠近那個廢棄的操場,甚至天一擦黑,就絕不出門。而腳踝上那四個銅錢狀的淤青,過了足足一個多月,才慢慢淡化、消失。
    但它們真的消失了嗎?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那個悶熱的黃昏,沙坑裏鏽蝕的鈴鐺,無腿漂浮的老婆婆和狗,還有她們嘴裏密密麻麻的舊銅錢,以及最後奶奶那句沉重的歎息,連同腳踝上冰冷的觸感,都一起深深地烙進了我的記憶裏,再也無法抹去。
    仿佛那不僅僅是一個印記,更像一個無聲的約定,或者,一個延期的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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