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大哥來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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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剛過,連著幾天都是陰的,不見雨,也不見太陽,天像一塊洗褪了色的舊青布,悶沉沉地壓著村子。院角那棵老槐樹,葉子還沒全長齊,枝椏黑黢黢地伸著,偶爾有氣無力地晃兩下。
林靜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裏,接到老家電話的。母親在電話那頭聲音壓得低,說奶奶不太好,讓她們有空就回來看看。放下電話,林靜有些恍惚。奶奶快九十了,身體一直硬朗,年前回去,還能自己拄著拐棍走到村口小賣部買冰糖。怎麽突然就“不太好”了?
她請了假,和丈夫帶著孩子匆匆往老家趕。一路上,心裏都揪著,車窗外的田野和電線杆子嗖嗖地往後跑,晃得人眼暈。
到家是下午。推開那扇熟悉的、漆皮剝落大半的木院門,院子裏靜悄悄的。母親從屋裏迎出來,臉上帶著點愁容,看見他們,勉強笑了笑,“回來了?路上累了吧。”
“奶奶呢?”林靜問。
“剛睡著。”母親朝東屋努努嘴,壓低聲音,“人看著是沒力氣,糊塗了。”
“糊塗了?”
“嗯,”母親把林靜往旁邊拉了拉,避開蹦跳著要去看太奶奶的孩子,“就前天開始,總一個人對著空椅子說話。”
“空椅子?”
“就你爺爺生前常坐的那把藤椅,在堂屋窗根底下擺著呢。”母親歎了口氣,“她說……說你爺爺回來了,就坐在那兒。”
林靜心裏咯噔一下。爺爺走了快四十年了,那時候她還沒出生。家裏隻有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上麵是個清瘦的年輕人,眉眼疏朗,是奶奶珍藏的寶貝。
“是不是……人老了,就容易產生幻覺?”林靜遲疑著問。
“誰知道呢,”母親搖搖頭,“一開始我們也以為是說胡話。可你爸說,看著不像。你奶奶眼神清亮亮的,說話也有條理,就是……就是對著個沒人的地方嘮嗑,怪瘮人的。”
正說著,東屋裏傳來一點響動,接著是奶奶有些沙啞的聲音:“是靜丫頭回來了?”
林靜趕緊應了一聲,掀開藍布門簾走進去。
屋裏光線暗,有股老人房間裏特有的、混合了藥味和幹淨被褥的味道。奶奶靠坐在床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蓋著半舊的碎花薄被。她比年前瘦了不少,臉頰凹了下去,但一雙眼睛卻異常地亮,看見林靜,臉上露出點笑意。
“聽見你腳步聲了。”奶奶說,聲音弱,但清楚。
林靜坐到床邊,握住奶奶幹瘦的手,“奶奶,您感覺怎麽樣?”
“沒啥,就是乏。”奶奶拍拍她的手,“你工作忙,不用急著回來看我。”
祖孫倆說了會兒閑話,林靜試探著問:“我聽媽說,您……您看見我爺爺了?”
奶奶臉上的笑意淡了點,沒直接回答,目光越過林靜,望向窗外,像是看著很遠的地方。“你爺爺啊,就是個急脾氣,一輩子都改不了。”她慢悠悠地說,帶著點埋怨,又透著親昵,“說好了在那邊等我,這還沒到時候呢,他就等不及,非要先來看看。”
林靜後背有點發涼,順著奶奶的目光看去,隻看到窗外灰蒙蒙的天和那棵老槐樹的枯枝。
“他……在哪兒呢?”林靜聲音有點幹。
“那兒,”奶奶用下巴朝堂屋方向點了點,“就坐他那把破藤椅上,穿著走的時候那身青布褂子,也不說話,就看著我笑。”她收回目光,看著林靜,“你說他煩不煩人?我讓他別急,再等等,家裏事兒還沒交代完呢。他倒好,光笑,不說話。”
奶奶的語氣太自然了,自然得像是在說一個真正坐在隔壁房間的人。林靜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接什麽。她仔細看著奶奶的眼睛,那裏麵沒有渾濁,沒有迷惘,隻有一種奇異的、近乎澄澈的平靜。這不像譫妄。
接下來的兩天,奶奶時睡時醒。醒著的時候,精神短,話不多,但偶爾還是會對著堂屋方向嘟囔幾句。
“今兒天陰,你膝蓋又疼了吧?讓你多穿點你不聽……”
“孩子們都回來了,看見沒?重孫子都會跑了,比你強……”
“別催,就快了,就快了……”
家裏人都默契地不去打斷她,隻是心裏的不安,像水漬,一點點洇開。林靜的父親,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漢子,眉頭鎖得一天比一天緊。他私下裏對林靜說:“你奶奶這情況,跟我丈人走前……有點像。”
林靜的公公,是去年秋天沒的。胃癌,查出來就是晚期,走得很快。
“爸,你說公公他……”林靜心裏一緊。
父親點了點頭,摸出根煙,沒點,就在手裏捏著,“你公公那個人,你知道,一輩子要強。病到最後,人都脫了相了,也沒聽他哼過一聲。就是走前兩天,突然就煩得很,一個勁兒地揮手,像是要趕誰走。”
林靜記得這事。當時她和丈夫守在病床前,看見公公枯瘦的手在空中無力地揮動,幹裂的嘴唇裏擠出含糊的字眼:“走……你走……煩……”
他們以為他是疼得糊塗了,或者是在跟病魔較勁。直到公公稍微清醒點,自己喘著氣說了一句:“大哥來了……坐那兒……陰魂不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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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病房裏隻有他們自家人。公公的大哥,那個據說年輕時遊手好閑、沒少欺負弟弟、後來失足掉進河裏早夭的兄長,已經去世五十多年了。
“我公公……他不是最煩他那個大哥嗎?”林靜回憶著,“要是幻覺,不該是盼著誰來誰才出現嗎?他那麽孝順,要見也該是見我公公的父母啊。”
公公的父母,也就是林靜的太公太婆,去世都快三十年了。
父親把煙塞回煙盒,歎了口氣:“是啊。後來咱們不還猜麽?是不是他爹媽已經……已經重新做人去了,那邊就派了個閑著的、又是平輩的來接他?或者,是他爹媽派他哥來的,知道他倆不對付,讓他哥來,你公公一煩,說不定就……就肯走了?”
這個猜測,帶著一種民間傳說式的、不合邏輯卻又讓人無從反駁的詭異,當時讓林靜涼了半截。如今,類似的場景在奶奶身上重現。
爺爺和奶奶,感情是極好的。爺爺走得早,奶奶一個人守了幾十年,把孩子們拉扯大,從未有過二心。她常對著爺爺的照片說話,年節供奉,從不間斷。如果真是“那邊”來接引,派爺爺來,是再合理不過。可奶奶此刻的平靜,和公公當時的煩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來接的人,似乎也講究個“對症下藥”?
第三天傍晚,奶奶的精神忽然好了些,能靠著枕頭坐久一點,還喝了幾口林靜熬的小米粥。她看著窗外的天色一點點暗下去,暮靄沉下來,院子裏的景物變得模糊。
她忽然對守在床邊的林靜父親說:“去,把你妹妹他們都叫來,我有話說。”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人都到齊了,擠在不算寬敞的東屋裏。孩子們也被叫了進來,安靜地站在大人身後。奶奶的目光緩緩掃過每個人的臉,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外孫,重孫……她的眼神依舊是清亮的,甚至比病倒前還要清醒。
她開始交代後事。存款放在哪裏,數目多少;哪件首飾留給哪個孫女;老家還有哪些遠親,紅白喜事要走動;她走後,不必大操大辦,骨灰要和爺爺的埋在一處……條理清晰,安排得當,平靜得不像在說自己的身後,倒像在安排一次尋常的遠行。
沒有人插話,屋裏隻有奶奶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和窗外偶爾傳來的一兩聲歸巢的鳥叫。
交代完最後一件小事,奶奶似乎耗盡了力氣,微微喘息著,靠回枕頭上。她閉上眼,休息了片刻,然後又睜開,望向堂屋的方向,嘴角牽起一個極淺的、溫柔的弧度。
“你個老東西……”她輕聲說,帶著嗔怪,又像是鬆了口氣,“這回……可真走了啊。”
她說完這句,眼睛慢慢合上,呼吸變得輕而綿長,像是睡著了。
屋裏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幾秒鍾後,林靜的父親第一個動了,他猛地站起身,幾步衝到堂屋。其他人也像是被驚醒,跟著湧了過去。
堂屋裏沒有開燈,借著東屋透過來的光,能看到那把老舊的藤椅孤零零地擺在窗下。父親的手有些抖,摸索著按亮了牆上的電燈開關。
昏黃的光線灑下來,照亮了藤椅。椅子上空蕩蕩的,積著一點肉眼難見的微塵。
就在這時,林靜的目光被藤椅坐墊的一道縫隙裏,一個微小的反光點吸引住了。那東西半嵌在縫隙裏,隻露出一點點邊緣。她鬼使神差地走過去,俯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它摳了出來。
冰涼的,沉甸甸的觸感。
那是一塊老舊的懷表,黃銅表殼已經布滿了氧化的斑駁,但依然能看出昔日的精致。表蓋上,刻著模糊的纏枝蓮紋樣。
全家人都圍了過來,驚疑不定地看著林靜手裏的東西。
“這是……”林靜的母親遲疑地開口。
林靜的父親死死盯著那塊懷表,嘴唇哆嗦著,好半天,才發出嘶啞的聲音:“是爹的……是爹的表……”
他接過懷表,手指顫抖著摩挲著表殼,仿佛要確認它的真實。“爹走的時候……這塊表就找不著了……找了多少年……怎麽會在這兒?”
奶奶從未提起過這塊表。她也從未說過爺爺回來是帶著表的。
“打開看看。”不知誰說了一句。
父親用指甲摳住表蓋的邊緣,用力一撬。生鏽的合頁發出“哢”一聲輕響,表蓋彈開了。
表盤是白色的琺琅質,已經泛黃。黑色的羅馬數字。兩根纖細的黑色指針,靜靜地停在一個位置上。
指針指向四點十三分。
屋子裏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看著那靜止的指針。
“四點多……”林靜喃喃道,“爺爺……是下午走的嗎?”
父親緩緩地搖了搖頭,眼睛因為驚駭而睜得很大。“不對……爹是淩晨……天快亮的時候沒的。”他猛地抬頭,看向牆上的電子鍾,聲音發顫,“奶奶……奶奶是四點十分左右,說‘走了’的……”
一股寒意,無聲無息地爬上了每個人的脊背。
這塊消失了四十年的懷表,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這把空置了四十年的藤椅上。它停駐的時刻,不是主人離世的時間,而是……女主人撒手人寰、隨他而去的瞬間。
它不是爺爺的計時器。它是奶奶生命終點的確認函。是來自“那邊”的,一個確鑿無疑的、溫柔又殘酷的簽名。
林靜怔怔地看著父親手中那塊靜止的懷表,黃銅表殼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她想起奶奶最後那句帶著笑意的嗔怪——“這回……可真走了啊。”
那不是糊塗,不是幻覺。那是一場跨越了四十年的等待和赴約。
堂屋裏寂靜無聲,隻有窗外,夜風吹過老槐樹枝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歎息,又像是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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