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宅築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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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不再是天台上那一縷精心計算的戲劇性光束,而是透過閣樓那扇小小的、有點漏風的窗戶,斑駁地灑了進來,帶著樓下早餐鋪子炸油條的“滋啦”聲和隱約的市井人聲。霍星瀾先醒的,胳膊被林綿枕得發麻,像有無數細小的針在輕輕紮著。他沒動,側著頭看身邊熟睡的人。
    林綿的頭發散在枕頭上,那根橘色的絲帶不知何時鬆開了,纏在發間,像幾縷頑皮的火焰熄滅了,隻剩下溫暖的餘燼。她的呼吸輕淺均勻,嘴角還帶著一點昨晚傻笑留下的弧度。霍星瀾看著,覺得心裏某個地方被填得滿滿的,又軟得一塌糊塗。這就是他的“官方老婆”了,蓋過章,收進透明手機殼背麵的那種。
    他小心翼翼地,想把自己的胳膊抽出來,剛一動,林綿就含糊地“嗯”了一聲,不僅沒鬆,反而更緊地往他懷裏鑽了鑽,臉頰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找到一個更舒服的位置。霍星瀾瞬間僵住,連呼吸都放輕了,那點胳膊的麻癢立刻被一種更龐大的、甜絲絲的酸脹感取代。行吧,麻就麻著,比起這個,懷裏這個溫熱的存在顯然更重要。
    他就這麽躺著,聽著外麵的世界漸漸蘇醒,聽著懷裏的人平穩的呼吸,感覺時間像一碗被文火慢燉著的粥,咕嘟咕嘟地冒著平淡而真實的泡泡。
    不知過了多久,林綿終於動了動,眼皮顫了顫,睜開。剛醒的眼神還有點迷茫,霧蒙蒙的,聚焦在霍星瀾近在咫尺的臉上,然後,那霧氣散去,亮起光來,嘴角彎起一個大大的、毫無防備的笑容。
    “早啊,”她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像含著沙子,“官方老公。”
    霍星瀾心頭一跳,低頭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額頭:“早,持證上崗的林綿女士。”
    兩人就這麽窩在床上,誰也不提起床的事。直到林綿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聲音在安靜的清晨格外清晰。她不好意思地把臉埋進他頸窩,悶悶地笑。霍星瀾也笑了,終於能動彈一下那隻麻木的胳膊,一邊齜牙咧嘴地活動著,一邊說:“領導發信號了,這就去搞點吃的。”
    他翻身下床,隻穿著條褲衩,踩著冰涼的地板去翻那個從婚禮上帶回來的“移動便當盒”。盒子裏的煎餃果然涼透了,邊緣的油凝成白色的油花,蘋果切麵也氧化得有點深,豆漿更是早就沒了熱氣。
    霍星瀾撓了撓頭,把東西拿到床邊的小矮幾上:“條件有限,將就一下?祝福是熱的就行。”
    林綿裹著被子坐起來,伸手拿起一個涼煎餃,毫不猶豫地咬了一口,腮幫子鼓鼓囊囊地嚼著:“嗯,涼了皮更韌了,有嚼頭。”她又拿起氧化了的蘋果塊,“這個更甜了,像果脯。”
    霍星瀾看著她那認真的樣子,心裏軟成一片。他也拿起涼豆漿,對著紙杯口喝了一大口:“沒錯,回憶是燙的就行。”
    這就是他們婚假第一天的早餐。坐在皺巴巴的床上,分享著昨晚婚禮剩下的、已經不再美味的食物,卻吃出了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滿足的滋味。陽光一點點爬滿矮幾,照亮了便當盒上磨損的痕跡,也照亮了彼此眼裏的光。
    吃完,誰也沒動。林綿靠著霍星瀾的肩膀,看著窗外那片被窗戶框住的、灰藍色的天,突然說:“我們……是不是得找個房子?”
    婚禮的狂熱褪去,現實問題浮出水麵。這間公司閣樓是臨時借住的,不能長久。霍星瀾“嗯”了一聲,手指繞著她那縷帶著橘色絲帶的頭發:“找。找個有廚房的,能讓你炸廚房的那種。”
    林綿捶了他一下:“誰炸廚房了!我那是創造性烹飪實驗失敗。”
    “行行行,實驗。”霍星瀾笑著抓住她的手,“還得有個大點的窗戶,能曬太陽的那種。最好離地鐵近點,不然某位女士起床氣能延續到公司打卡。”
    “說得好像你起得多早似的……”林綿嘟囔著,心裏卻開始勾勒那個“家”的模樣。不需要很大,但一定要有陽光,有煙火氣,有他。
    膩歪到快中午,兩人才磨磨蹭蹭地起床。洗漱是在樓層的公共衛生間完成的,肩並肩站著,鏡子比婚禮上那個還斑駁,照得人影都模糊。霍星瀾擠了牙膏,順手也給林綿的牙刷上擠了一條。林綿含著滿嘴泡沫,含糊不清地指揮他:“左邊,左邊頭發翹起來了,壓一下。”
    收拾停當,揣上手機和那點微薄的積蓄,兩人決定出門,正式開始“掃街找房”行動。
    他們沒有直奔中介公司,而是沿著公司附近的老城區巷子漫無目的地走。電線杆上、小區公告欄上,貼著各種手寫的租房廣告,字跡各異,帶著濃濃的市井氣息。
    “看這個,”林綿指著一張紅紙,“一室一廚一衛,朝南,月租一千五。聯係人:王阿姨。”
    霍星瀾湊過去看:“位置還行,就是這樓看著有點年紀了。”那棟居民樓的外牆爬滿了斑駁的水漬,陽台欄杆鏽跡斑斑。
    “去看看嘛,”林綿拉著他,“萬一裏麵不錯呢?”
    按照地址摸過去,敲開門,一位嗓門洪亮的阿姨上下打量著他們:“是你們小兩口要租房啊?”那眼神,帶著點審視,又有點好奇。
    房子在五樓,沒電梯。爬上去有點喘。開門進去,一股陳年的油煙味撲麵而來。麵積確實不大,所謂的朝南,窗戶也被對麵樓的牆壁擋了一半陽光。廚房的瓷磚掉了好幾塊,衛生間更是狹小得轉身都困難。
    王阿姨在一旁熱情地介紹:“別看舊,地段好哇!通風透氣!價格也實惠!”
    林綿和霍星瀾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裏看到了同樣的意思。霍星瀾客氣地說:“阿姨,我們再考慮考慮,謝謝您。”
    從樓道裏出來,林綿長長呼出一口氣,像是要把剛才那陣沉悶的空氣吐掉。
    “不行,”霍星瀾搖搖頭,“光線太差了,住久了心情都得發黴。”
    “嗯,”林綿附和,“而且廚房那樣,我都不敢進行‘創造性實驗’了。”
    兩人繼續走,看了好幾家。不是價格太高,就是條件太差,要麽就是房東要求古怪。有一家倒是幹淨明亮,房東卻要求不能在家做飯,說是怕油煙。霍星瀾當時就拉著林綿出來了:“不開火哪叫家?喝風啊?”
    走到腿腳發酸,日頭已經偏西。兩人坐在路邊的花壇沿上,捧著在便利店買的熱包子和豆漿,啃得毫無形象。
    “找房子比上班還累。”林綿捶著自己的小腿。
    “急不來,”霍星瀾把吸管插好,遞到她嘴邊,“慢慢找,總能找到合適的。就像……”他頓了頓,看著她,“就像我找到你一樣。”
    林綿愣了一下,隨即笑著接過豆漿,甜意從舌尖蔓延到心裏。
    正說著話,霍星瀾的手機響了,是那個愛好相聲的同事打來的。
    “星瀾,幹嘛呢?婚假第一天就玩消失?”
    “找房子呢,腿都快溜細了。”
    “找什麽房子啊!我表哥家隔壁好像有空房,就在老棉紡廠那片家屬院,雖然舊點,但聽說還不錯,要不要幫你們問問?”
    峰回路轉。兩人立刻來了精神,對著電話那頭千恩萬謝。
    第二天,他們按照同事給的地址,找到了那片老家屬院。院子很老,種著高大的梧桐樹,樹蔭濃密。樓房是紅磚的,牆麵上有孩子們用粉筆畫的歪歪扭扭的小人,也有歲月留下的雨水痕跡,但整體幹淨、安寧。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飯菜香,還有老人收音機裏咿咿呀呀的戲曲聲。
    房東是個六十多歲的大爺,姓李,精神矍鑠,話不多。房子在二樓,不高不矮。打開門,一股陽光的味道湧來。客廳不大,但窗戶敞亮,正對著院子裏的梧桐樹。臥室朝南,陽光能灑滿大半張床。廚房雖然小,但灶台、水池都幹幹淨淨,衛生間也勉強夠用。
    最讓人驚喜的是有個小小的陽台,雖然隻能站兩個人,但視野不錯,能看到遠處的街景和更遠的天空。
    “這房子有些年頭了,”李大爺慢悠悠地說,“但結構結實,冬暖夏涼。以前是我兒子住的,他結婚了搬走了,就一直空著。你們小兩口看著是正經人,愛幹淨就行。”
    霍星瀾和林綿幾乎是一眼就相中了。陽光、老樹、安靜的鄰裏,還有這個雖然舊但充滿生活氣息的空間。價格也在他們能承受的範圍內。
    “我們租!”兩人異口同聲,生怕慢了一步就被別人搶走了。
    簽合同、交押金、拿鑰匙。整個過程快得像是做夢。當他們再次站在那個空蕩蕩的客廳裏,手握著一串冰涼的鑰匙時,才真實地感覺到——他們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窩”了。
    “我們有家了!”林綿歡呼一聲,抱著霍星瀾的脖子跳了起來。
    霍星瀾也緊緊抱住她,眼眶有點發熱:“嗯,家了。”
    接下來的幾天,婚假徹底變成了“築巢工程”。兩人拿著那點有限的預算,開始了精打細算的采購。沒有去豪華的家居商場,而是流連於二手市場、宜家特價區和各種網絡閑置平台。
    客廳需要一張沙發。他們在舊貨市場淘到了一張米色的布藝沙發,款式簡單,有些細微的使用痕跡,但坐上去很舒服,價格更是可愛。搬回家那天,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沙發挪上樓,累得癱在沙發上直喘氣,互相看著對方狼狽的樣子,又忍不住大笑。
    “這沙發,”林綿拍了拍扶手,“以後就是我們的‘戰略指揮中心’了。”
    餐桌是一張從網上淘來的折疊桌,原木色,桌腿有點不穩,霍星瀾找了幾個小木片墊上,立刻穩如泰山。椅子是四把不同樣式的餐椅,也是在二手市場湊的,林綿說這叫“混搭風”。
    臥室的床是必須買的新的,他們挑了一張最基礎的鐵藝床,結實,便宜。送來的那天,兩人一起動手組裝,對著說明書研究了半天,擰螺絲擰到手軟,總算在夜幕降臨時把床架支棱起來了。鋪上新買的、印著小雛菊的床單,整個房間頓時有了溫馨的氣息。
    最讓林綿滿意的是廚房。她買了幾個廉價的掛籃,把鍋碗瓢盆分門別類掛起來,又添置了一個小小的多功能電飯煲和一個二手淘來的小烤箱,信誓旦旦地宣布要開啟“美食博主”生涯。霍星瀾對此持謹慎樂觀態度,並默默檢查了一下家裏的滅火器是否在有效期內。
    采購、搬運、打掃、歸置……每一天都累得筋疲力盡,但每一天看著這個空蕩蕩的房子一點點被填滿,被賦予“他們”的痕跡,心裏那種充盈的快樂是無法言喻的。
    那天下午,他們終於把最後一個箱子拆完,東西大致歸位。夕陽透過客廳的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溫暖的光斑。房間裏飄著新家具淡淡的味道,混合著剛才打掃時留下的洗滌劑的清香。
    兩人並排坐在那張二手沙發上,看著這個屬於他們的小小世界。地板上還散落著一些沒來得及收拾的包裝紙,牆角的紙箱裏可能還塞著些零碎,但雛形已現。
    霍星瀾伸手,攬住林綿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林綿自然地依偎過去,頭枕著他的肩膀,舒服地歎了口氣。
    “真好。”她輕聲說。
    “嗯,”霍星瀾低頭,下巴蹭了蹭她的頭發,“是挺好。”
    安靜了片刻,林綿突然想起什麽,坐直身體:“對了,我們還缺個最重要的東西!”
    “什麽?”
    “鍋啊!”林綿眼睛亮晶晶的,“不開火,不算正式開夥!我們去買菜,今晚在家做飯!”
    這個提議得到了霍星瀾的高度讚同。兩人立刻起身,像兩個孩子一樣,手拉手衝下樓,直奔附近的菜市場。
    傍晚的菜市場正是熱鬧的時候,人聲鼎沸,各種蔬菜水果水靈靈地擺著,活魚在盆裏撲騰,肉攤上掛著新鮮的豬肉。空氣裏混雜著泥土、生鮮、香料和各種熟食的味道,濃鬱而鮮活。
    林綿顯得異常興奮,看看這個,摸摸那個。“老板,這西紅柿怎麽賣?”“青菜好新鮮!”“哇,這魚還在跳!”
    霍星瀾跟在她身後,負責拎東西和付錢,看著她跟小販熟練地討價還價,那認真的側臉,在市場的燈光下,蒙著一層柔和的光暈。他覺得,此刻的她,比任何時候都動人。
    最終,他們買了一條鱸魚,一小塊豬肉,幾個西紅柿,一把青菜,還有雞蛋、豆腐和一把小蔥。滿載而歸。
    回到他們的小廚房,戰鬥正式打響。林綿係上那條從夜市一起買回來的、印著小熊的圍裙,指揮霍星瀾洗菜、切蔥薑蒜。廚房很小,兩個人轉身都有些磕碰,卻充滿了忙碌的聲響和笑語。
    “油!油熱了沒?”
    “蔥薑!快放!”
    “哎呀,魚皮好像有點粘鍋了……”
    “沒事,別動它,一會兒就能翻麵。”
    霍星瀾雖然廚藝也不咋地,但比林綿還是強點,關鍵時刻能穩住陣腳。兩人合作,居然也像模像樣地做出了清蒸鱸魚、西紅柿炒雞蛋和青菜豆腐湯。
    當三盤菜被端上那張墊了木片的折疊桌時,兩人都忍不住拍了張照片。菜賣相普通,甚至魚蒸得有點過火,西紅柿炒蛋的蛋有點碎,但這是他們在自己家的第一頓飯。
    盛上米飯,麵對麵坐下。林綿拿起筷子,有點緊張地看著霍星瀾夾了一筷子魚,放進嘴裏。
    “怎麽樣?”
    霍星瀾嚼了嚼,眉頭微微動了一下,然後舒展,露出一個笑容:“好吃。”
    林綿自己趕緊也嚐了一口,魚肉確實稍微老了點,但味道是鮮的,鹹淡也合適。她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又嚐了嚐西紅柿炒蛋和青菜湯,雖然都是最普通的家常味,但就是覺得格外香。
    “以後,”霍星瀾給她夾了一筷子雞蛋,認真地說,“我們可以經常這樣,一起買菜,一起做飯。”
    “嗯!”林綿用力點頭,扒了一大口飯,腮幫子塞得鼓鼓的,心裏被一種平淡而堅實的幸福填得滿滿的。
    吃完飯,一起收拾了碗筷。廚房的水龍頭流出嘩嘩的熱水,衝刷著油汙,也仿佛衝刷掉了白天所有的疲憊。窗外,別人家的燈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夜幕上的星星。
    他們又窩回那張“戰略指揮中心”的沙發上,沒有開大燈,隻亮著一盞溫暖的落地燈。霍星瀾拿著手機研究怎麽連接新買的便宜投影儀,林綿則靠在他身上,翻看著今天拍的照片——空蕩的客廳,組裝好的床,&narket裏鮮亮的蔬菜,還有桌上那三盤冒著熱氣的菜。
    “成功了!”霍星瀾終於把投影儀調好,一道光投在對麵那麵還沒來得及裝飾的白牆上。他沒放電影,而是把手機裏兩人從戀愛到結婚的各種零碎照片和視頻投了上去。
    有第一次約會時在公園裏傻笑的合影,有吵架後互相發的求和表情包截圖,有一起加班到深夜在公司樓下拍的路燈,有婚禮上那皺巴巴的“婚禮流程圖”,有粉筆寫的起點,有紙飛機和吸管星星,有天台上眾人圍成的心,有小巴車裏的移動故事會,有荒地上的野餐和投影,還有剛才那桌賣相普通的飯菜……
    畫麵一幀幀閃過,不算精美,甚至有些模糊,卻記錄著他們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沒有驚心動魄,隻有細水長流的陪伴和那些共同經曆的、閃著微光的平凡瞬間。
    林綿看著,嘴角一直帶著笑。霍星瀾伸手,與她十指緊扣。
    投影的光影在牆上變幻,像一場無聲的私人電影,放映著隻屬於他們的故事。窗外,城市的夜生活剛剛開始,車流聲隱隱傳來,卻更襯得屋內這一方天地靜謐而安穩。
    在這個用舊沙發、折疊桌、二手床和滿腔愛意構築起來的小小港灣裏,他們的夫妻生活,就這樣帶著油煙味、陽光氣息和彼此手心的溫度,正式拉開了序幕。未來還很長,柴米油鹽的瑣碎、可能出現的摩擦與分歧,都像遠處隱約的車鳴,存在著,卻並未打破此刻的寧靜。因為他們知道,無論外麵風雨如何,這裏,是他們的歸途,是心髒上方那枚名為“Home”的徽章,最終安放的地方。
    夜還長,他們的故事,也正翻到下一頁,等待著被平凡而溫暖的日常,慢慢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