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響的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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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小星星的書桌上切出一塊明亮的方格。他醒來時,腦海裏還回蕩著昨天老人們的歌聲,像晨霧一樣繚繞不散。躺在床上仔細聽,家裏很安靜——今天是周日,爸媽還沒起床。但這安靜裏其實藏著很多細微的聲音:冰箱每隔一陣子“嗡”地啟動一下,水管裏偶爾有水流過的“咕嚕”聲,窗外早起的鳥兒在啾啾鳴叫。
    他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沒有開燈,借著晨光坐到書桌前。電腦還開著,屏幕上是他昨晚標記的音頻文件,一個個色塊排列著,像彩色的積木。他戴上耳機,按了播放鍵。
    耳機裏立刻湧出昨天聚會的聲音。不是從開頭,而是他標記的一個片段——張奶奶朗誦《茉莉花》的前幾秒,能聽到背景裏有人輕輕咳嗽,椅子輕微挪動,然後那個清澈的聲音響起來:“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小星星閉上眼睛。在安靜的清晨聽這段錄音,感覺和昨天在現場完全不同。少了視覺的幹擾,耳朵變得格外敏銳。他聽到了昨天沒注意到的細節:張奶奶吸氣時輕微的氣流聲,某個字尾音裏微微的顫抖,還有朗誦完後的那半秒鍾寂靜——不是完全的安靜,而是空氣裏彌漫著某種期待。
    他反複聽這一段,像品味一塊複雜的糖,每一遍都能嚐出不同的味道。
    廚房傳來動靜,是林綿起床了。小星星摘下耳機,走到廚房門口。媽媽正在燒水,水壺裏發出越來越響的“嘶嘶”聲,預示著水快要開了。
    “媽,早。”
    “這麽早就起了?”林綿回頭看他,“不多睡會兒?”
    “睡不著,腦子裏都是聲音。”
    水開了,林綿衝了兩杯蜂蜜水,遞給他一杯。溫熱的甜水流進喉嚨,小星星覺得整個人都舒展開了。
    “今天打算怎麽做?”林綿問。
    “我想先聽一遍所有的錄音,把最打人的片段挑出來。”小星星用了爸爸常說的“打人”這個詞——意思是能打動人心。
    “三個多小時呢,得聽到什麽時候?”
    “慢慢聽。”小星星很堅定,“不能漏掉任何好東西。”
    霍星瀾也起來了,穿著睡衣在陽台上伸懶腰。晨光給他鍍了層金邊,整個人看起來毛茸茸的。
    “爸,你今天忙嗎?”
    “不忙,怎麽了?”
    “你能幫我聽聽嗎?我一個人聽,怕錯過什麽。”
    霍星瀾想了想:“行,上午我沒事。不過我得先聲明,我對音樂可不在行,就是普通聽眾的感覺。”
    “要的就是普通聽眾的感覺。”小星星說。
    早餐是簡單的麵包和牛奶。小星星吃得很快,心思已經飛到電腦前了。飯後,父子倆並排坐在書桌前,戴上了同一副耳機的一左一右兩個聽筒。
    “從哪兒開始?”霍星瀾問。
    “從頭,從老人們陸續進來的環境音開始。”
    小星星按下播放鍵。
    耳機裏傳來空曠房間的回音,腳步聲由遠及近,椅子拖動的聲音,老人們互相打招呼的寒暄聲。這些聲音混在一起,有些雜亂,但能讓人立刻想象出那個場景。
    “停一下。”霍星瀾忽然說。
    小星星暫停。
    “剛才那段,有個老人的笑聲,特別爽朗,像打雷一樣。”霍星瀾說,“這個笑聲可以單摘出來,放在開頭,一下子就能把人帶進去。”
    小星星點點頭,在筆記本上記下時間點。他之前聽的時候,注意力全在歌聲上,沒太在意這些背景音。現在和爸爸一起聽,才發現這些看似雜亂的聲音裏藏著這麽多寶貝。
    繼續播放。歌聲響起來了,是那首廠歌。霍星瀾聽得很專注,眼睛微微閉著。歌唱到一半時,他忽然睜開眼:“這裏,有個老爺爺的聲音特別低,像大提琴在底下墊著。雖然跑調了,但很有味道。”
    小星星把進度條拉回去重聽。果然,在整齊的合唱聲中,有一個低沉的聲音不太合拍,但那種笨拙的認真勁兒反而更動人。
    “這種‘不完美’的聲音反而最真實。”霍星瀾說,“做作品的時候,別把什麽都修得太整齊。有點毛邊,才像活的東西。”
    這個觀點小星星記下了。他原本打算把跑調的地方修一修,現在決定保留原樣。
    他們就這樣一段段地聽,一段段地討論。三個多小時的錄音,聽到中午才聽完一半。林綿敲門進來:“該吃飯了,耳朵也該休息了。”
    午餐是昨天的餃子煎了一下,配小米粥。煎餃子比煮餃子多了層脆皮,咬下去“哢嚓”響,裏麵還是軟的。小星星一邊吃,一邊跟媽媽講上午的發現。
    “有個老奶奶,唱歌時聲音很輕,但每次到‘明天’這個詞時,會突然亮一下。”他比劃著,“就像……就像黑暗中突然劃亮一根火柴。”
    “那是因為她相信明天。”林綿說,“人相信什麽,聲音裏就帶著什麽。”
    這話很深,小星星慢慢嚼著餃子,琢磨著。他想,也許這就是劉爺爺說的“氣”——聲音裏的那股精氣神。
    下午繼續聽。聽到采訪片段時,霍星瀾好幾次摘下眼鏡擦眼睛。
    “這位爺爺說他第一次開機床手抖,”霍星瀾說,“讓我想起我畫第一張設計圖的時候,手也抖,怕畫壞了。其實手抖不要緊,心不抖就行。”
    最打動他們的是那位不能出聲的老奶奶那段。當她說“我在心裏唱呢”時,霍星瀾沉默了很久。
    “這段一定要用上。”最後他說,“而且不能加任何背景音樂,就讓她幹巴巴的聲音在那裏。有時候,最簡單的陳述最有力量。”
    全部聽完已經是傍晚。窗外天色暗下來,樓房裏陸續亮起燈。小星星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滿了時間點和備注:3分12秒,張奶奶清嗓子;7分45秒,集體笑聲;22分30秒,王師傅起調起高了後的自嘲……
    “接下來你要怎麽做?”霍星瀾問。
    “我想做一個十五分鍾左右的作品。”小星星說,“有開頭,有發展,有高潮,有結尾。像講一個故事。”
    “那就得構思了。不是把所有好聽的片段堆在一起,而是要有起承轉合。”
    晚飯後,小星星沒有立刻動手剪輯,而是拿出紙筆,開始畫結構圖。他畫了一個時間軸,從0到15分鍾,在上麵標注可能放什麽內容。
    開頭30秒:環境音,老人們的笑聲,劉師傅的開場白。
    接著2分鍾:第一首歌的高潮部分,不完整,就幾句,讓人一下子進入狀態。
    然後3分鍾:采訪片段,老人們回憶青春。
    再來4分鍾:幾首歌的精彩段落串聯,有激昂的,有抒情的。
    高潮部分3分鍾:張奶奶的朗誦,配上那位在心裏唱歌的老奶奶的話。
    結尾2分鍾:《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最後一段,漸弱,留下回音。
    最後30秒:安靜,隻有極細微的環境音,然後結束。
    畫完這個草圖,他拿給爸媽看。林綿看了說:“像一首詩,有節奏,有呼吸。”
    霍星瀾則指著高潮部分:“這裏,朗誦和‘在心裏唱’放在一起,會產生化學反應。一個是有聲的極致,一個是無聲的宣言,對比著來,效果會加倍。”
    得到肯定,小星星有了信心。但他沒有馬上開始剪輯——爸爸說過,好的想法要放一放,睡一覺可能又有新靈感。
    睡前,小雨打來了電話。
    “我畫了幾張昨天聚會的速寫,明天帶給你看。”
    “好啊。小文和小宇呢?”
    “小文在寫文字說明,小宇在整理照片。他說有一張照片特別棒,是陽光照在老人們臉上,每道皺紋都在發光。”
    掛了電話,小星星躺在床上,回想這一天。他發現,聽錄音和現場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現場是立體的,全方位的;錄音是平麵的,但更聚焦。就像看照片和看實景的區別——照片雖然失去了三維,但能定格某個瞬間的精華。
    第二天上學,四個孩子一見麵就湊在一起。小雨帶來了她的速寫本,上麵用炭筆畫了十幾張聚會場景:老人們唱歌時仰起的臉,孩子們錄音時專注的表情,陽光透過窗戶的光柱,甚至畫了聲音的波紋——她用虛線表現聲音在空氣中傳播的樣子。
    “這張,”小雨指著一張畫,“我想作為專輯的封麵。老人們圍成半圓,嘴巴張開,聲音的波紋從他們口中蕩漾出來,在中心匯合。”
    畫得很抽象,但意境很美。小星星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小文拿出了她寫的文字。不是簡單的說明,而是像散文一樣的感受:
    “當二十三個蒼老的聲音合在一起,時間突然有了形狀。那形狀不是直線,是螺旋——從青春的起點一路旋轉而來,每一圈都留下痕跡。歌聲是痕跡裏開出的花。”
    “有的聲音沙啞了,像用久的砂紙;有的聲音顫抖了,像秋風中最後的樹葉。但這些不完美讓歌聲更真實——真實的東西,從來不是光潔無瑕的。”
    小宇的照片洗出來了。他選了六張最精彩的:一張是老人們合唱時的全景,陽光從側麵打過來,每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張是特寫,一位老爺爺閉著眼睛唱歌,眼角的皺紋像漣漪;一張是小星星錄音時的側影,耳朵幾乎要貼到錄音筆上……
    “這些照片可以做成小冊子,和聲音專輯配套。”小宇說。
    大家越討論越興奮。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積累了這麽多材料,這麽多想法。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些珍珠串成項鏈。
    放學後,他們決定去周老師辦公室,匯報進展。
    周老師正在批改作業,聽他們說完,眼睛亮了起來。
    “你們這個項目,已經遠遠超過一個普通的學生作業了。”她說,“我有個建議——要不要聯係學校的廣播站?他們每期節目需要素材,你們的錄音可能很適合。”
    “廣播站?”小星星從沒想過這個。
    “對,讓全校同學都能聽到。而且廣播站有專業的設備,可以幫助你們做更好的剪輯。”
    這個提議讓大家又驚又喜。學校的廣播站在他們心中是很神聖的地方——每天課間,那個清澈的廣播員聲音會傳遍校園的每個角落。
    “可是……我們的水平夠嗎?”小文有點擔心。
    “夠不夠,試了才知道。”周老師說,“這樣吧,我認識廣播站的指導老師,明天我帶你們去見見。”
    從辦公室出來,四個孩子走路都輕飄飄的。小宇說:“要是真能在廣播站播出,我爺爺肯定會特別驕傲——他的歌聲在校園裏回蕩!”
    “不止校園,”小文說,“廣播站的聲音能傳到操場,傳到食堂,傳到每間教室……”
    小星星想象著那個場景:課間操時間,全校同學聽到老人們蒼老而有力的歌聲。那會是什麽感覺?那些每天埋頭學習的同學們,會停下腳步傾聽嗎?會想起自己的爺爺奶奶嗎?
    回家路上,他特意繞道去了老年活動中心。不是想進去,就是站在外麵看了看。下午的活動中心很安靜,幾個老人在院子裏打太極拳,動作緩慢得像慢鏡頭。二樓那間活動室的窗戶關著,玻璃反射著夕陽的金光。
    他想,同樣的空間,昨天還充滿歌聲,今天就恢複了平靜。但那些聲音沒有消失,它們被錄下來了,就像把一杯水凍成了冰,形態變了,本質還在。
    到家時,林綿正在試做新菜——蒜香排骨。廚房裏飄出濃鬱的蒜香和肉香,油鍋裏“滋滋”的響聲此起彼伏。
    “回來啦?今天怎麽樣?”
    小星星講了廣播站的事。林綿一邊給排骨翻麵一邊說:“這是好事。不過你們要做好準備,廣播站的要求可能比較高。”
    “周老師說明天帶我們去見指導老師。”
    “那今晚得好好準備準備。”林綿把炸好的排骨撈出來,“把你們最好的作品片段準備好,人家要看真本事。”
    晚飯時,小星星沒什麽心思吃飯,滿腦子想著明天見麵的事。霍星瀾看出他的緊張,給他夾了塊最大的排骨。
    “緊張什麽?最壞的結果就是人家說不行。不行又怎樣?你們繼續做自己的就是了。”
    “可是……如果真能上廣播站,就能讓更多人聽到了。”
    “那就盡力爭取。但記住,做事的目的不是為了得到認可,而是因為這件事本身值得做。”霍星瀾說,“你們錄老人唱歌,是因為那些聲音值得被記住。廣播站播不播,都不改變這個事實。”
    這話讓小星星心裏踏實了一些。是啊,從一開始,他們做這件事就不是為了獲獎或出名,隻是因為那些聲音太珍貴,舍不得讓它們消失。
    飯後,小星星打開電腦,開始剪輯一個五分鍾的“精華版”。他選了最打動人心的幾個片段:劉師傅的開場白,合唱《咱們工人有力量》的高潮部分,張奶奶的朗誦,還有那句“我在心裏唱呢”。把這些片段巧妙地拚接在一起,中間用短暫的環境音過渡。
    剪輯到一半時,他遇到了難題——不同片段的音量不一樣,有的太響,有的太輕。試了幾次調整,效果都不太自然。這時霍星瀾走進來,看了看他的操作。
    “你這樣硬調不行。”霍星瀾說,“聲音不是孤立的,它有環境。你在活動室裏錄的聲音,和在小房間裏錄的聲音,聽起來就是不一樣。要保留這種空間感。”
    “那怎麽辦?”
    “加一點混響。”霍星瀾說得很輕巧,“不過你們那個簡單軟件可能沒有這個功能。明天去廣播站看看,他們肯定有專業設備。”
    小星星隻好先放下這個問題,專心把片段順序排好。排完後他試聽了一遍,雖然音量和空間感不統一,但情感的流動是順暢的——從激昂到深情,從集體到個人,最後落在那個安靜的結尾上。
    聽完,他自己都有些感動。那些零散的聲音,經過編排後真的在講故事,講一群老人和他們的青春,講聲音如何超越時間。
    睡前,他把這個五分鍾的版本發給了小夥伴們,讓大家提意見。很快,回複來了。
    小雨:“聽到張奶奶那段我哭了。能不能在朗誦前加兩秒鍾的安靜?讓聽眾有個準備。”
    小文:“結尾結束後,留五秒完全的安靜再關掉。有時候沉默比聲音更有力量。”
    小宇:“我爺爺聽了,說真好。他問能不能加一句他的口白?就是簡單說‘這是我們的青春’。”
    小星星一一記下。特別是小宇爺爺的建議,他覺得特別好——讓老人自己說一句話,比任何解說都更有力。
    第二天,小星星醒得比鬧鍾還早。天剛蒙蒙亮,他就睜開了眼睛。躺在床上聽了一會兒清晨的聲音:送奶工電動車的聲音,遠處垃圾車壓縮垃圾的悶響,更遠處似乎有火車經過……這些聲音和即將要見麵的廣播站,和老人們的歌聲,在他心裏交織成複雜的期待。
    早餐時,林綿特意煎了荷包蛋,蛋黃煎得嫩嫩的,一戳就流出金色的汁液。
    “多吃點,今天需要能量。”
    小星星吃得很認真。他知道,今天可能是一個轉折點——從自己小打小鬧,走向更正式的呈現。
    上學路上,四個孩子會合了。每個人都有些緊張,話比平時少。小雨檢查了三遍她的畫有沒有帶齊,小文把文字稿默念了好幾遍,小宇一直摸著他相機的存儲卡,小星星則緊緊抱著裝了音頻文件的U盤。
    第一節課是數學,小星星難得地走神了。他看著窗外的梧桐樹,新葉在風中輕輕搖晃,發出細碎的“沙沙”聲。他想,如果廣播站真的接受了他們的作品,這些樹葉的聲音,會不會有一天也值得被錄下來?校園裏的聲音太多了——上課鈴,讀書聲,操場上的喧嘩,食堂碗筷的碰撞……
    下課鈴把他從遐想中拉回來。周老師走進教室,朝他們使了個眼色。四個孩子跟著她走出教室,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教學樓另一端的廣播站。
    廣播站在頂樓,門口掛著“校園之聲”的牌子。推門進去,裏麵比想象中小,但設備很多——調音台,話筒,耳機,電腦屏幕上顯示著複雜的波形圖。一個戴眼鏡的男老師正在調試設備,看見他們,抬起頭笑了。
    “周老師,這就是你說的那幾個孩子?”
    “對,李老師,麻煩您給看看他們的作品。”
    李老師看起來三十多歲,說話聲音很好聽,不愧是廣播站的指導老師。他讓大家坐下,小星星遞上U盤。
    “我們做了一個五分鍾的精華版。”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發抖。
    李老師把U盤插進電腦,打開文件。他沒有立刻播放,而是先看了看波形圖,點點頭:“錄音質量不錯,底噪控製得可以。”
    然後他戴上專業耳機,按下播放鍵。
    接下來的五分鍾,廣播站裏很安靜。李老師閉著眼睛聽,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打著拍子。小星星緊張地盯著他的表情,想從臉上看出些什麽。但李老師很平靜,像一潭深水。
    聽完,李老師摘下耳機,沉默了幾秒鍾。這幾秒鍾對小星星來說像幾個小時那麽長。
    “你們多大了?”李老師忽然問。
    “五年級。”小星星回答。
    李老師笑了,笑容很溫暖:“五年級能做出這樣的東西,了不起。”
    四個孩子鬆了口氣,互相看了一眼,眼睛裏都有光。
    “不過,”李老師話鋒一轉,“作為廣播節目,還有些地方可以改進。”
    他從專業角度提了幾點建議:音量要統一,空間感要調整,片段之間的過渡可以更自然。他還教了他們一個技巧——“聲音疊化”,就是讓前一個聲音慢慢變弱的同時,後一個聲音慢慢變強,像電影裏的淡入淡出。
    “最重要的是,”李老師說,“你們想通過這個作品表達什麽?光是好聽還不夠,要有內核。”
    小星星想了想,認真地說:“我們想讓大家聽見,那些被忽略的聲音裏,藏著真實的曆史和活生生的人。”
    李老師眼睛一亮:“這個想法很好。如果你們願意,我們可以合作做一期特別節目。不隻播放你們的錄音,還可以請你們來廣播站,現場講述這個項目的故事。”
    這個提議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小星星愣住了,小雨張大了嘴,小文抓緊了筆記本,小宇的相機差點掉地上。
    “真……真的可以嗎?”小星星問。
    “為什麽不可以?”李老師說,“校園廣播不應該隻是播通知、放音樂,也可以有這樣的深度內容。讓同學們聽聽爺爺奶奶輩的故事,是件很有意義的事。”
    周老師在一旁微笑,顯然對這個結果很滿意。
    從廣播站出來,四個孩子像踩在雲朵上。走廊裏其他同學匆匆走過,準備上下一節課,但他們感覺自己和這些日常的喧囂之間,隔著一層透明的膜——膜那邊是普通的學生生活,膜這邊是一個剛剛打開的、充滿可能性的新世界。
    “我們……真的要上廣播了?”小雨小聲問,好像聲音大了就會把這個美夢驚醒。
    “李老師是這麽說的。”小文翻開筆記本,把剛才的對話記下來,生怕忘了任何一個字。
    小宇已經開始規劃:“我要拍一張我們在廣播站的照片,給我爺爺看!”
    小星星沒說話,他在想接下來要做的事。李老師給了他們兩周時間準備,要做出一個完整的十五分鍾節目,還要準備講述的內容。時間很緊,但心裏很滿——那種被認可、被期待的滿滿的感覺。
    接下來的日子,生活像按了快進鍵。
    每天放學後,四個孩子就泡在廣播站。李老師給了他們鑰匙,允許他們在非播音時間使用設備。那些專業設備一開始讓他們手足無措——調音台上密密麻麻的推子和按鈕,像飛機駕駛艙一樣複雜。
    “別怕,慢慢來。”李老師很有耐心,從最基礎的教起,“這個推子控製音量,這個旋鈕調整高低音,這個是混響……”
    小星星學得最認真。他發現聲音處理就像做菜——同樣的食材,不同的火候、調味、搭配,做出來的味道天差地別。他學會了讓合唱聲更飽滿,讓獨白聲更清晰,讓過渡更自然。
    小雨在廣播站的角落裏支起了畫架。她畫廣播站的內部結構,畫孩子們操作設備的樣子,還畫了一張想象中的聲波圖——不是冷冰冰的技術圖形,而是像藤蔓一樣纏繞生長,在關鍵節點開出聲音的花。
    小文負責寫稿子。不隻是節目的解說詞,還有他們四個人要說的內容。她寫得特別用心,每一句都反複推敲:
    “當我們第一次按下錄音鍵時,我們隻是想留住一些好聽的聲音。但漸漸地,我們明白了,我們留住的不是聲音,是聲音裏的記憶,記憶裏的人。”
    “那位奶奶說她‘在心裏唱’。這句話讓我們想了很久——原來最響亮的歌聲,不一定需要嗓子;最珍貴的記憶,不一定需要言語。”
    小宇則用廣播站相對專業的錄音設備,重新錄了一些環境音:校園早晨的讀書聲,課間操的廣播聲,放學時校門口的喧嘩聲。他說:“把這些聲音和老人們的歌聲放在一起,就像過去和現在的對話。”
    一周後的晚上,小星星把初步完成的作品帶回家試聽。晚飯後,一家三口坐在客廳裏,關了燈,隻留一盞落地燈,營造出聽廣播的氛圍。
    音樂響起——不,不是音樂,是清晨老年活動中心的環境音。然後是老人們的談笑聲,劉師傅的開場白,歌聲漸起……
    十五分鍾很快過去。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後,是五秒鍾的完全安靜,然後“哢”的一聲輕響——模擬老式錄音機停止工作的聲音——節目結束。
    燈重新打開時,小星星看見媽媽在擦眼角。
    “真好。”林綿說,“特別是中間那段,張奶奶朗誦時背景裏隱約有其他老人的哼唱聲,那種感覺……像很多個靈魂在輕輕應和。”
    霍星瀾的評價更專業一些:“結構完整,情緒有起伏。不過開頭部分可以再緊湊點,三十秒內必須抓住聽眾的耳朵。”
    小星星都記下了。他發現,每一次聽,都能發現可以改進的地方。這大概就是創作的樂趣——永遠沒有完美,但永遠可以更好。
    離播出還有三天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下午,他們正在廣播站做最後的調整,周老師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但腰板挺得筆直。
    “孩子們,這位是陳校長。”周老師說。
    小星星他們連忙站起來。陳校長是學校的名譽校長,已經退休多年,但偶爾還會回學校看看。他們隻在開學典禮上遠遠見過。
    “我聽周老師說了你們的事。”陳校長聲音洪亮,一點不像八十多歲的老人,“能讓我聽聽你們的作品嗎?”
    小星星趕緊播放。陳校長閉上眼睛聽,聽得很專注。當聽到《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時,他輕輕跟著哼起來,手指在拐杖上打著拍子。
    聽完,陳校長睜開眼睛,眼眶有些濕潤。
    “我年輕的時候,也在工廠待過。”他說,“雖然不是工人,是技術員,但那些聲音,我熟悉。車床的轟鳴,下班鈴聲,食堂的喧嘩……你們的錄音,讓我想起了很多。”
    他頓了頓,看著孩子們:“我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在節目最後,加一段我的話?不長,就幾句。”
    孩子們當然同意。陳校長坐到話筒前,沒有稿子,就即興說了幾句:
    “孩子們,聽到這些歌聲,我想起一句話:我們留不住時間,但可以留住時間裏珍貴的東西。你們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用你們的方式,留住了一代人的記憶。這些聲音會消失,但你們讓它們以另一種形式繼續活著。謝謝你們。”
    這段話錄得特別好,陳校長的聲音裏有種穿越時間的厚重感。小星星決定把這段話放在節目的最後,作為總結,也作為祝福。
    播出前一天晚上,小星星緊張得睡不著。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裏一遍遍過流程:明天上午第二節課後,二十分鍾的課間操時間,節目準時播出。他和夥伴們會在廣播站,李老師會在旁邊指導,周老師會來聽,可能還會有其他老師……
    他爬起來,打開任務筆記本,寫下了播出前夜的感受:
    “明天,回聲將正式響起。
    “從一個小小的想法,到一次錄音,到一個作品,再到校園廣播——這條路我們走了兩個月,卻像走過了很長的時間。
    “陳校長說我們在留住珍貴的東西。我想,我們留住的不僅是聲音,更是一種態度——認真傾聽的態度,珍視記憶的態度,相信每個平凡聲音都值得被記住的態度。
    “光的河流明天將流經整個校園。老人們的歌聲,我們的講述,陳校長的寄語,都將成為這條河的一部分。它會流進每間教室,每個角落,流進聽見它的每個人的耳朵裏。
    “橋已經搭得很長了。從老工廠到老年活動中心,從我們家到學校,現在又要延伸到整個校園。每個走過這座橋的人,都會留下一點什麽——一聲歎息,一句感慨,或者隻是片刻的靜默傾聽。
    “而我,從那個隻是覺得衝床聲好聽的孩子,變成了一個聲音的收集者、整理者、講述者。這個過程像一顆種子慢慢發芽,我自己也在跟著一起生長。
    “夜深了,遠處工地上還有夜班施工的聲音。那些工人們可能不知道,明天會有一群老人的歌聲,飄蕩在這座城市的上空,飄進正在沉睡或醒著的人的夢裏。
    “晚安,所有即將響起的回聲。
    “晚安,所有準備傾聽的心靈。”
    寫完,他走到窗邊。夜空很清澈,能看見幾顆星星。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小星星。爸爸說,取名時希望他像星星一樣,即使微小,也能發出自己的光。
    現在他覺得,自己收集的那些聲音,也是一顆顆星星。單獨看,每顆光都很微弱;但聚在一起,就能照亮一片記憶的夜空。
    明天,這片星空將在校園裏亮起。
    而他,準備好成為那個點亮星星的人。
    回到床上,這次他很快睡著了。夢裏,他看見老人們的歌聲變成閃閃發光的音符,從廣播站的天線發射出去,像煙花一樣在校園上空綻放,然後緩緩落下,落在操場上,落在教室裏,落在每個同學的肩上。
    那些音符落地後,開出了小小的花。
    花朵在春風中輕輕搖晃,仿佛在說:聽見了嗎?我們都曾這樣活過,這樣歌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