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裏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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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早晨,小星星是被自己的心跳聲叫醒的。
    不是誇張——他真的在醒來前那幾秒鍾迷糊狀態裏,聽到了自己胸膛裏“咚、咚、咚”有力的敲擊聲,像有個小鼓手在裏麵排練。睜開眼睛時,天還沒完全亮,灰藍色的晨光從窗簾縫隙擠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道模糊的光痕。
    他躺在床上沒動,先側耳聽家裏的動靜。廚房裏已經有輕微聲響——是媽媽在準備早餐。水龍頭打開又關上,“嘩啦”一聲;冰箱門拉開,塑料盒摩擦的“咯吱”聲;雞蛋磕在碗邊清脆的“哢”聲。這些日常的聲音今天聽起來格外清晰,仿佛他的耳朵經過這兩個月的訓練,變得像剛擦過的玻璃一樣透亮。
    起床,穿衣服。他特意選了那件淺藍色的襯衫,是去年生日時媽媽買的,一直沒舍得穿。對著鏡子係扣子時,手指有點抖,第三顆扣子對了好幾次才對準。
    廚房裏,林綿正在煎蛋。平底鍋裏兩個雞蛋“滋滋”作響,邊緣煎出一圈焦黃的花邊。看見小星星進來,她笑了:“喲,今天穿這麽精神。”
    “今天……很重要。”小星星說,聲音比平時輕。
    “緊張?”
    “有點。”小星星老實承認,“手心在冒汗。”
    林綿把煎蛋盛到盤子裏,遞給他:“正常的。我第一次上手術台當助手,前一晚沒睡著,第二天手抖得連手術服帶子都係不上。”
    “後來呢?”
    “後來主刀醫生看了我一眼,說‘抖什麽,病人比你更緊張’。”林綿把牛奶放到微波爐裏加熱,“我一想也是,就慢慢不抖了。”
    微波爐“叮”的一聲。熱牛奶的香味飄出來,混著煎蛋的油香,讓早晨有了實在的溫度。
    霍星瀾也起來了,頭發睡得翹起一撮,像鳥窩裏鑽出的小草。他眯著眼睛坐到餐桌前,先灌了一大杯水,才看清小星星的打扮。
    “謔,這麽正式。不知道的以為你要去領獎。”
    “比領獎還緊張。”小星星說。
    霍星瀾咬了一口煎蛋,慢慢嚼著:“記住,今天不管發生什麽,你們已經做了一件很棒的事。廣播隻是讓更多人知道,但事情本身的價值,不會因為聽眾多寡而改變。”
    這話小星星在心裏默念了兩遍。像護身符一樣,揣進了口袋。
    早餐吃得比平時快。出門前,林綿叫住他,往他書包側袋塞了個小盒子。
    “什麽?”
    “薄荷糖。緊張的時候含一顆,能定神。”
    小星星摸摸盒子,塑料包裝發出細碎的“嘩啦”聲。這個聲音讓他忽然想起第一次錄衝床聲的那個下午,也是這樣的春日,陽光也是這樣暖融融的。時間過得真快,又好像很慢——快的是日子,慢的是那些被聲音拉長的瞬間。
    上學路上,他遇到了小雨。小雨今天穿了條米色的裙子,頭發紮得整整齊齊,還別了個小發卡。
    “你也穿這麽正式?”小星星問。
    “那當然。”小雨認真地說,“李老師說今天可能有記者來。”
    “記者?”小星星腳步一頓。
    “周老師昨天說的,好像有晚報的記者聽說了我們的項目,想來看看。”小雨壓低聲音,像在說什麽秘密,“不過還不確定來不來。”
    這個消息讓緊張又添了一層。小星星深吸一口氣,春日的空氣裏有花香,有草香,還有遠處早點攤飄來的油條香味。這些熟悉的味道讓他稍微平靜了些。
    到了學校,小文和小宇已經在教室門口等他們了。小文抱著一摞打印好的文字稿,小宇檢查著相機——他今天要記錄整個過程。
    “還有一小時。”小文看了看手表,“我們先去廣播站做最後準備。”
    廣播站在頂樓。爬樓梯時,小星星注意到自己的腳步聲在今天早晨格外清晰——“嗒、嗒、嗒”,每一步都踩出一個實在的音節。樓梯轉角處的窗戶開著,風把操場上的聲音送進來:體育老師在吹哨子,幾個早到的學生在打籃球,球撞擊地麵發出有節奏的“砰砰”聲。
    這些日常的校園聲音,今天聽來都像在為稍後的廣播做鋪墊。
    廣播站門開著,李老師已經到了。他正在調試設備,調音台上的指示燈一排排亮著,紅的綠的黃的,像節日的彩燈。
    “來啦?”李老師回頭,眼鏡片上反射著屏幕的光,“正好,來試一遍音。”
    四個孩子依次坐到話筒前。話筒是銀灰色的,有個細密的防噴罩,像給嘴巴戴了個小口罩。李老師遞給他們每人一副耳機。
    “戴上,能聽到自己的聲音,也能聽到節目播放的聲音。”
    小星星戴上耳機。世界立刻不一樣了——外界的聲音被隔絕,耳朵裏隻有電流輕微的“嘶嘶”聲,還有自己呼吸的放大版,“呼——吸——呼——吸”,像個小型風箱。
    “別緊張,自然說話。”李老師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溫和平靜,“想象你們是在跟朋友講故事,不是對著全校廣播。”
    他們試了幾分鍾。小星星發現自己一緊張聲音就變尖,像被捏住脖子的鳥。他深吸幾口氣,想起媽媽說的薄荷糖,剝了一顆放進嘴裏。清涼的甜味在舌尖化開,順著喉嚨下去,神奇地讓緊繃的喉嚨鬆弛了些。
    第二次試音,聲音正常多了。
    八點半,上課鈴響了。第一節課是語文,但小星星的心思早飛到了兩節課後的廣播時間。他努力集中精神聽講,可老師的聲音好像隔著一層水傳過來,模糊而遙遠。窗外的梧桐樹在風裏搖晃葉子,“沙沙”聲像在竊竊私語,討論著即將到來的特別時刻。
    下課鈴終於響了。第二節課是數學,小星星幾乎數著秒度過。當離廣播還有十分鍾時,周老師出現在教室門口,朝他們點點頭。
    四個孩子收拾東西,在全班同學好奇的目光中走出教室。走廊裏已經有其他班級的學生在張望——消息不知怎麽傳開了,大家都想知道這個“老人唱歌的廣播”到底是什麽。
    廣播站裏,氣氛更緊張了。李老師已經調好了所有設備,周老師也來了,還帶來了一個陌生的阿姨,背著相機包。
    “這是晚報的王記者。”周老師介紹,“她想記錄一下今天的過程。”
    王記者很和善,笑容溫暖:“別管我,你們按你們的流程來。我就拍幾張照片,錄點視頻。”
    她的存在讓空氣又繃緊了一分。小宇倒是很興奮——終於有專業的人和他一起記錄。
    離廣播開始還有三分鍾。李老師示意他們坐到話筒前。小星星看了看牆上的鍾,秒針一格一格地跳,每跳一下,他的心就跟著“咚”一聲。
    “最後檢查一遍稿件。”李老師說,聲音依然平穩。
    小文把稿子分給大家。其實他們早就背熟了,但手裏握著紙,好像就多了份底氣。
    倒計時一分鍾。李老師開始操作調音台,推起幾個推子。廣播站的音箱裏傳出試音聲:“喂、喂,測試、測試。”這個聲音通過線路傳到每間教室、每個走廊、整個校園。
    小星星忽然想起劉爺爺他們。此刻老人們會在做什麽呢?是在家裏等著聽?還是像往常一樣買菜、散步、曬太陽?他們知道自己的歌聲即將在校園裏響起嗎?
    倒計時十秒。李老師朝他們豎起三根手指,然後兩根,一根——
    “同學們,上午好。”李老師對著話筒說,他的聲音通過廣播傳遍校園,“今天的‘校園之聲’有些特別。我們請來了四位五年級的同學,和他們的特別嘉賓——二十三位爺爺奶奶的聲音。接下來,請聽特別節目:《回聲——爺爺奶奶的歌》。”
    李老師朝小星星點頭。該他們了。
    小星星深吸一口氣,湊近話筒。耳機裏傳來自己放大的呼吸聲,還有背景裏極細微的電流聲。他開口,聲音比想象中平穩:
    “大家好,我是五年級的小星星。兩個月前,我和朋友們開始了一個項目——收集城市正在消失的聲音。我們錄過工廠的衝床聲,早點鋪的擀麵杖聲,雨滴落在不同地方的聲音……但最讓我們感動的,是一群爺爺奶奶的歌聲。”
    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秒。這一秒裏,他仿佛能聽見整個校園的安靜——兩千多個學生,一百多位老師,在這一刻都停下了手中的事,豎起了耳朵。
    “今天,我們想和大家分享這些歌聲,和歌聲背後的故事。”
    小星星按下播放鍵。事先剪輯好的音頻開始流淌。
    首先是環境音——老年活動中心早晨的聲音。椅子拖動,老人們互相打招呼,那些“老張你還活著哪”的玩笑話。透過廣播,這些聲音有了奇妙的空間感,好像整個校園都變成了那間活動室。
    然後歌聲起來了。不是完整的歌,是幾句精華:“我們是新時代的工人,雙手創造美好的明天……”老人們的合唱透過廣播喇叭,少了些現場的震撼,多了些空曠的回響,像從很遠的時間那頭飄來。
    小星星透過廣播站的窗戶往外看。操場上正在做課間操的學生們停下來了,保持著各種姿勢,仰頭聽著喇叭。教學樓每層走廊的窗戶都開著,有學生趴在窗台上聽。連樹上的鳥兒都好像安靜了些。
    接下來是小雨的講述。她的聲音比平時輕柔,像在說悄悄話:“我第一次給劉爺爺畫畫時,他正閉著眼睛唱歌。我看見他臉上的皺紋隨著歌聲起伏,像水麵的波紋。那一刻我明白了,每一道皺紋裏,都藏著一首歌。”
    然後是歌聲片段,接小文的講述:“有位奶奶嗓子壞了,不能出聲。但她對我們說:‘我在心裏唱呢,每一個字都在心裏唱。’原來,有些聲音不需要嗓子,也一樣響亮。”
    節目進行到一半時,小星星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廣播站門外走廊裏,聚集了一些學生。他們不是來搗亂的,就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透過門玻璃往裏看,聽廣播。人越來越多,但很安靜,隻有廣播裏的聲音在走廊裏回蕩。
    李老師發現了,輕輕走過去把門打開了一條縫。歌聲和講述聲更清晰地傳出去,在走廊裏激起微弱的回音。
    節目高潮部分是張奶奶朗誦《茉莉花》。當那個清澈而深情的聲音響起時,小星星看見走廊裏有個女生悄悄抹了抹眼睛。窗外的操場上,幾個女生手拉著手站著,仰著臉,陽光照在她們年輕的臉上。
    朗誦結束後,是那位不能出聲的奶奶的話:“我在心裏唱呢。”幹巴巴的聲音,沒有任何修飾,卻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水麵,激起看不見的漣漪。
    最後是《年輕的朋友來相會》。老人們唱得很慢,有些地方音不準,有些地方聲音顫抖。但正是這些不完美,讓歌聲有了重量。唱到“但願到那時,我們再相會”時,好幾個聲音哽咽了。
    歌聲漸弱,最後幾個音符消失在空氣裏。然後是五秒鍾的完全安靜——這安靜透過廣播傳出去,竟也有了聲音的質感,像透明的玻璃,清澈而脆弱。
    最後是陳校長的聲音,蒼老而有力:“孩子們,你們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用你們的方式,留住了一代人的記憶。這些聲音會消失,但你們讓它們以另一種形式繼續活著。謝謝你們。”
    “哢”一聲輕響——模擬老式錄音機停止工作的聲音——節目結束。
    又是幾秒鍾安靜。然後李老師的聲音響起:“今天的特別節目到此結束。感謝五年級的小星星、小雨、小文、小宇四位同學,感謝二十三位爺爺奶奶的歌聲,感謝所有傾聽的耳朵。下課。”
    廣播結束了。
    廣播站裏一片寂靜。四個孩子還坐在話筒前,好像還沒從那個聲音的世界裏回來。門外的學生們開始小聲議論,聲音嗡嗡的,像漸漸醒來的蜂巢。
    最先打破寂靜的是王記者。她輕輕鼓掌,掌聲不大,但在安靜的廣播站裏很清晰。
    “很棒。”她說,眼睛亮亮的,“真的,非常棒。”
    接著是周老師,她走過來,挨個拍了拍他們的肩,什麽也沒說,但眼眶有點紅。
    李老師開始收拾設備,動作很輕,好像怕驚擾了什麽。他一邊收拾一邊說:“我做廣播十幾年了,這是最特別的一次。”
    小星星這才想起來要呼吸。他長長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來,感覺胸口那個揣了一早晨的小兔子終於安靜下來了。
    他們走出廣播站時,走廊裏的學生們自動讓開一條路。沒有人說話,但很多雙眼睛看著他們,眼神裏有好奇,有敬佩,有感動。一個高年級的男生忽然開口:“那個……爺爺奶奶們,現在還好嗎?”
    小星星停下來,回答:“都挺好的。劉爺爺說,能讓我們錄下歌聲,他們特別高興。”
    另一個女生問:“我們能聽到完整的歌嗎?”
    “以後可能會放在學校的網站上。”小文說,“我們還在整理。”
    從頂樓往下走,每一層都有學生圍過來問問題。到了三樓時,他們班的同學全擠在走廊裏,看見他們,一下子湧上來。
    “小星星!你廣播裏聲音真好聽!”
    “我聽到最後哭了,真的!”
    “我爺爺也是工人,回家我要問問他會不會唱那些歌!”
    趙明明擠到最前麵,眼睛紅紅的:“我給我爸發了信息,說我們班同學做了個廣播,播老人唱歌。我爸回說,他在開車時聽了,把車停在路邊聽完了。”
    這話讓小星星心裏一暖。他沒想到,廣播的聲音會傳到校園之外,傳到正在開車的出租車司機耳朵裏。
    回到教室,班主任老師特意騰出十分鍾,讓大家說說感受。同學們發言很踴躍:
    “我奶奶也會唱那些歌,她說那是他們年輕時的流行歌曲。”
    “我聽到‘在心裏唱’那裏,鼻子突然酸了。”
    “原來那些老工廠有這麽多故事……”
    最讓小星星意外的,是平時最調皮搗蛋的男生王磊站起來說:“我爺爺去年去世了。他以前也是工人。聽廣播時,我好像聽見了他的聲音。”
    他說完就坐下了,低著頭。教室裏特別安靜。小星星忽然明白,他們做的不僅是一個聲音項目,更是一把鑰匙,打開了很多人心裏那扇關著記憶的門。
    上午剩下的課,小星星上得心不在焉。不是不認真,而是心裏太滿了,滿得裝不下別的。下課鈴響時,周老師又來了,說校長請他們去辦公室。
    校長辦公室裏,陳校長已經在那兒了,還有幾位學校領導。看見他們進來,陳校長笑嗬嗬地招手。
    “來,坐。廣播我聽了,在辦公室聽的。”陳校長說,“好幾個老師聽著聽著放下手裏的工作,都聽完了。”
    一位副校長說:“有家長打電話到學校,說孩子回家講了廣播的事,問能不能重播。”
    “我們商量了一下,”校長說,“想把你們的節目做成一個係列。不隻是爺爺奶奶的歌,還可以有更多內容——校園的聲音,城市的聲音,不同工作的聲音。”
    這個提議讓孩子們又驚又喜。小星星看了一眼夥伴們,大家都眼睛發亮。
    “我們可以做嗎?”小雨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可以。”校長說,“李老師會繼續指導你們,學校也會提供支持。這可以成為我們學校的特色項目。”
    從校長辦公室出來,四個孩子走在陽光明媚的走廊裏,都覺得腳下輕飄飄的。小宇忽然說:“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爺爺,他肯定高興壞了。”
    “還有劉爺爺,張奶奶,所有爺爺奶奶。”小文說,“應該讓他們知道,他們的歌聲被這麽多人聽到了。”
    中午吃飯時,食堂裏不時有別的年級學生過來跟他們打招呼。“你就是廣播裏的小星星?”“節目真好。”“我奶奶聽了錄音,說她也會唱那些歌。”
    小星星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驕傲。他碗裏的雞腿今天特別香,咬下去滿口汁水。
    下午放學,四個孩子決定先去劉師傅家。他們買了點水果——香蕉和橘子,用塑料袋提著,走過那條熟悉的巷子。
    劉師傅正在院子裏澆花,看見他們,立刻放下水壺。
    “來來來,快進來!我正想給你們打電話呢!”
    進屋坐定,劉師傅迫不及待地說:“你們猜怎麽著?今天上午,好幾個老哥們兒給我打電話,說聽見廣播了!”
    “啊?”小星星一愣,“學校廣播,外麵能聽見?”
    “學校圍牆外能聽見一點。”劉師傅興奮得臉發紅,“老李——就是吹口琴那個——他孫子在你們學校上學,回家說了廣播的事。老李就溜達到學校牆外,真聽見了!雖然不太清楚,但那調子他熟啊!”
    劉師傅說著,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本子:“還有這個,老張讓我轉交給你們的。”
    本子很舊,塑料封皮都裂了。翻開裏麵,是手抄的歌譜,字跡工整,還有一些簡筆畫——畫著唱歌時的口型、手勢。
    “老張說,這是他們當年歌詠隊的訓練筆記。送給你們,可能用得著。”
    小星星接過本子,感覺手裏沉甸甸的。這不僅是幾頁紙,是一份跨越時間的信任。
    他們給劉師傅講了廣播的情況,講了同學們的反應,講了校長的提議。劉師傅聽得認真,不時點頭,眼睛越來越亮。
    “好,好啊。”他連連說,“你們這是做了件大事。不隻是錄了幾首歌,是讓年輕人聽見了老人的聲音,讓現在聽見了過去。”
    離開時,劉師傅送他們到巷口,忽然想起什麽:“對了,下周日,我們幾個老家夥商量著再去活動中心唱一次。你們要是有空,再來錄?這次咱們錄點新歌,不隻是老歌。”
    “一定來!”四個孩子異口同聲。
    回家的公交車上,小星星抱著那個舊歌本,像抱著寶貝。他翻開一頁,看到空白處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1985年5月4日,青年節演出,獲一等獎。”字跡已經模糊了,但能想象出寫字人當時的驕傲。
    他忽然很想見見這位“老張”,問問他當年演出時的情景,台下有多少觀眾,掌聲響不響。
    到家時,天還沒黑。林綿正在廚房裏炒菜,“刺啦”一聲菜下鍋,香味飄得滿屋都是。
    “回來啦?今天怎麽樣?”林綿從廚房探出頭。
    小星星放下書包,還沒說話,霍星瀾從書房出來了:“我在家長群裏看到了,好多家長在誇今天的廣播。”
    “你們怎麽知道的?”小星星驚訝。
    “現在家長群消息靈通著呢。”霍星瀾笑,“有家長錄了一小段發群裏,我聽了,確實不錯。”
    晚飯時,小星星把一天的事細細講了一遍:廣播時的緊張,同學們的反饋,校長的提議,劉師傅給的歌本。林綿和霍星瀾聽得認真,不時問幾句細節。
    “校長說要做成係列?”霍星瀾問。
    “嗯,說可以成為學校的特色項目。”
    “那你們得好好規劃了。”林綿給他夾了塊排骨,“不能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要有主題,有計劃。”
    小星星點點頭。其實在回家的公交車上,他已經開始想了。如果真要做係列,可以從“聲音與記憶”這個主題展開,分幾個板塊:勞動的聲音,生活的聲音,自然的聲音,還有像今天這樣——人的聲音。
    飯後,霍星瀾幫他把歌本一頁頁拍下來,存檔到電腦裏。有些頁麵太舊了,一碰就掉渣,得特別小心。
    “這些資料很珍貴。”霍星瀾說,“最好做個數字化備份,原件要好好保存。”
    小星星看著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歌譜照片。那些手寫的音符歪歪扭扭,但每一個都寫得很認真。他想,寫這些歌譜的人,當年可能也像他這麽大,懷著對音樂的熱愛,一筆一畫地抄寫。幾十年後,這些紙頁到了他手裏,像完成了一次接力。
    睡前,他照例打開任務筆記本,但今天覺得有很多話,一頁紙可能寫不下。他換了本新的,在扉頁上寫:“回聲計劃——第二階段”。
    然後開始寫:
    “今天,回聲真的響起了。
    “當爺爺奶奶的歌聲通過廣播傳遍校園時,我站在廣播站的窗戶邊,看見操場上所有的同學都停下來傾聽。那一刻我知道,我們做的這件事,有了意義。
    “王磊說他好像聽見了去世爺爺的聲音。這句話讓我想了很久。原來聲音可以穿越生死,連接記憶。那個已經離開的人,隻要還有人記得他的聲音,他就以某種方式繼續活著。
    “劉爺爺給了我們老歌本。那不僅僅是一本歌譜,是一代人的青春紀念冊。我要好好保存它,就像保存那些聲音一樣。
    “校長說要做成係列。這意味著我們的‘聲音地圖’可以真正展開了。不隻是爺爺奶奶的歌,還可以有更多——校園晨讀聲,食堂的喧嘩,操場上的呐喊,甚至老師講課的聲音,粉筆寫字的聲音……
    “光的河流今天流過了整個校園。我看見它流過每個傾聽的耳朵,在那些年輕的心裏激起漣漪。有些漣漪會很快平靜,但有些會一直蕩漾下去,也許會長成新的河流。
    “橋又延伸了。現在橋上有更多人了——全校的同學,老師,校長,還有牆外偶然聽到的爺爺奶奶們。每個人都在橋上留下了自己的腳印,也帶走了些什麽。
    “而我,今天第一次感受到‘傳播’的力量。原來聲音被更多人聽到時,會產生不可思議的化學反應。就像一粒種子被風吹到更遠的地方,可能在不同的土壤裏開出不同的花。
    “夜深了,遠處工地的聲音還在繼續。那些工人們也許不知道,今天有一群老人的歌聲在校園裏回蕩。但有什麽關係呢?聲音的世界很大,容得下機器的轟鳴,也容得下蒼老的歌聲。
    “明天開始規劃‘回聲計劃’第二階段。但今晚,我要好好睡一覺,讓今天所有的聲音在夢裏沉澱、發酵。
    “晚安,所有響起又消失的聲音。
    “晚安,所有傾聽又記住的心靈。”
    寫完,他沒有立刻合上本子。而是翻回前麵,從第一頁開始看起。兩個月前的記錄還很稚嫩:“今天錄了衝床聲,好聽。”後來漸漸深入:“劉爺爺說,機器會說話,隻要你願意聽。”再到今天:“回聲真的響起了。”
    他看著這些文字,像看一棵樹生長的年輪,一圈圈,記錄著時間的痕跡,也記錄著自己的成長。
    關燈躺下時,他聽見窗外有貓叫,“喵——喵——”,聲音拖得很長,像在唱什麽憂傷的歌。遠處有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最後消失在城市的某個角落。
    所有這些聲音,在這個春天的夜晚,和諧地共存著。而他知道,從明天開始,他要收集、整理、講述的聲音會更多,更豐富。
    因為每一個聲音,都是一個世界。
    而他,想要為這些世界搭建一座橋,讓它們彼此聽見,彼此懂得。
    這個念頭讓他心裏滿滿的,像裝了一整個春天的陽光。
    他微笑著閉上眼睛。
    明天,橋會繼續延伸。
    而回聲,會在更多地方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