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纏花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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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間的炊煙漸漸濃了,混著桂花糕的甜香漫過月亮門時,清婉正站在案前揉麵。她的動作不快,指尖捏著麵團輕輕揉搓,粉白的麵粉落在月白袖口上,像落了層細雪。
    “阿娘,姐姐說要講青丘的故事!”念念扒著門框探頭,紅綢帶在風裏晃悠,“你快點做糕糕呀。”
    清婉回頭笑了笑,指尖沾著的麵粉在圍裙上擦了擦:“急什麽,等蒸好晾涼了才好吃。”她看了眼跟在念念身後的兩人,柳明淵正替胭脂拂去發間的石榴花瓣,指尖抬起時帶了點猶豫,最終還是輕輕落在發梢——那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連陽光都跟著柔了幾分。
    “謝姑娘嚐嚐這剛醃的桃花醬?”清婉舀了勺琥珀色的醬,盛在白瓷碟裏推過去,“明淵說你愛甜口,特意多放了些蜜。”
    胭脂接過小調羹,醬裏的桃花瓣還保持著完整的形狀,甜香裏裹著淡淡的酒香。她嚐了一口,忽然想起青丘的桃花酒,那日柳明淵偷喝了半壇,醉得抱著桃樹喊她名字,臉頰紅得像被染了胭脂。
    “好吃。”她輕聲道,目光落在清婉腕間的玉鐲上。那鐲子在晨光裏泛著溫潤的光,和柳明淵槍杆上的火焰紋竟有幾分呼應——原來有些羈絆,早已藏在這些不經意的細節裏。
    柳明淵忽然從懷裏摸出個小布包,打開是幾顆圓潤的珍珠,瑩白的光澤裏透著粉暈。“前幾日在歸墟海眼撿的,”他遞給清婉,“江南的水涼,穿成手串給念念戴,能暖些。”
    清婉笑著接過來,指尖掂了掂:“還是你細心。”她把珍珠放進竹籃,忽然道,“後日我想帶念念回趟江南,兄長的忌日快到了。”
    柳明淵的動作頓了頓:“我陪你們去。”
    “不用了。”清婉搖搖頭,將最後一塊糕放進蒸籠,“你留著陪謝姑娘吧。再說……”她看了眼胭脂,眼底的笑意溫和得像溪水,“有些地方,該讓新人去看看。”
    蒸籠裏的熱氣漫上來,模糊了三人的眉眼。胭脂望著清婉轉身添柴的背影,忽然明白柳夫人說的“有些東西從未變過”是什麽意思——不是不曾動搖的執念,而是這份藏在責任與退讓裏的溫柔,像蒼梧山的地脈火,沉默卻恒久地暖著人心。
    午後的陽光斜斜落在西廂房的窗台上,胭脂正翻著本泛黃的話本,是從柳明淵少年時的書架上找的。書頁裏夾著片幹枯的桃花瓣,邊緣已經發脆,卻還能看出當年的豔色。
    “在看什麽?”柳明淵推門進來,手裏捧著盆剛開的石榴花,紅豔豔的花瓣上還沾著水珠。
    胭脂合上書,指尖捏著那片幹花瓣,沒抬頭:“看你從前的念想。”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麽,“那時候的桃花,開得真好。”
    柳明淵把花盆放在窗台上,水珠順著花瓣滾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濕痕。“阿芷,”他試探著往前走半步,“清婉說……”
    “清婉很好。”胭脂打斷他,終於抬眼,眼底蒙著層水汽,“她比我好得多。她知道你晨起要喝溫茶,知道你練槍後愛用薄荷水擦手,知道念念怕黑要留盞小燈……這些,我都不知道。”
    她把那片桃花瓣夾回書裏,指尖在封麵上輕輕摩挲,像是在跟過去的自己告別:“柳明淵,你說念念是清婉兄長的孩子,說你們隻是名義上的夫妻……可這百年,陪在你身邊的是她。你病時守著你的是她,替你應付族裏刁難的是她,甚至……連你偶爾流露的疲憊,都是她先察覺的。”
    柳明淵的喉結滾了滾,想說“那不一樣”,卻被她眼底的執拗堵了回去。
    “我知道你心裏有我。”胭脂的聲音發顫,指尖攥得發白,“可這不夠。就像這桃花瓣,當年再豔,現在也隻剩把脆骨了。清婉守著你的日子,不是一句‘名義上’就能抹掉的。她待我越溫和,我越覺得……自己像個偷東西的賊。”
    她站起身,把話本放回書架最上層,恰好是他當年藏畫的位置。“你說要娶我,可你現在的身份,是她的夫君。柳家需要主母,念念需要‘爹爹’,清婉……她也需要你這份‘親人的情意’做支撐。”
    柳明淵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溫度燙得她一顫:“我可以跟族裏說清楚!我可以……”
    “說清楚了又怎樣?”胭脂看著他,眼底的淚終於落下來,“讓她帶著念念回江南,對著兄長的墳塋,聽別人說‘柳家主母被棄了’?讓念念在背後被人指點‘那是沒爹的孩子’?柳明淵,你護了他們百年,總不能最後,讓他們因我而難堪。”
    她掙開他的手,後退半步,像隔著條看不見的河。“當年在青丘,我等你回來提親,是盼著一份明媒正娶的安穩。可現在我要的,不是從別人手裏搶來的位置。”
    她抬手摘下鬢邊的桃花簪,放在窗台上,與那盆石榴花並排而立,紅得刺眼。“這簪子,還有你許我的婚約……都還給你吧。”
    柳明淵的指尖僵在半空,看著那支簪子,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阿芷,你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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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還念著你,對不對?”胭脂笑了笑,淚卻流得更凶,“可念著,不代表就能不管不顧。清婉替我守了你百年的安穩,我不能讓她最後連體麵都沒了。”
    她轉身往門口走,裙角掃過門檻,帶起細小的塵埃。“我會回青丘。等你把柳府的事理順了,等清婉和念念在江南安穩了……若那時你還想找我,再說吧。”
    陽光穿過窗欞,落在她離去的背影上,像給她鍍了層金邊,卻暖不了她發顫的肩膀。柳明淵站在原地,看著那盆石榴花上的水珠慢慢蒸發,直到窗台上隻剩那支孤零零的桃花簪,才緩緩蹲下身,捂住了臉。
    廊下的紫藤花又落了幾片,飄進西廂房,落在他腳邊,像誰無聲的歎息。
    胭脂的腳步在月亮門邊頓了頓,沒回頭,隻望著庭院裏落滿桂花的青石板。風卷著花瓣掠過腳邊,像無數細碎的心事在打轉。
    “你不必等我。”她的聲音輕飄飄的,被風吹得散了些,“柳明淵,我們之間的事,纏了太久了。”
    太久了——久到青丘的桃花開了又謝,久到歸墟的海眼漲了又落,久到他身邊早已站了別人,久到她自己都分不清,心裏的執念究竟是愛,還是不肯認輸的倔強。
    柳明淵追出來時,正聽見她這句,喉頭像是被什麽堵住,發不出半點聲音。他看著她的側臉,被夕陽染得有些發紅,睫毛上還沾著淚,像沾了露的桃花瓣,一碰就落。
    “清婉不必說什麽,我也看得明白。”胭脂的聲音低得像耳語,“她看你的眼神裏,有敬重,有依賴,還有把你當成家人的妥帖;她對念念的細致,是把兄長的骨血護得比自己還重。這些,都不是裝出來的。”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那裏還殘留著方才捏著桃花簪的涼意:“你說你們是名義上的夫妻,可百年的朝夕相處,哪怕起初隻是責任,也早纏成了剪不開的牽絆。她替你擋的流言,為你熬的湯藥,給念念講的故事……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日子,不是一句‘權宜之計’就能輕輕揭過的。”
    柳明淵的指尖動了動,想替自己辯白,卻發現所有言語都顯得蒼白。他護著清婉與念念,起初是道義,後來是習慣,再後來,竟成了連自己都未察覺的依賴——就像蒼梧山的地脈火,沉默地暖著整座山,卻從沒想過有一天要熄滅。
    “我不是怪你。”胭脂抬眼,眼底的淚已經幹了,隻剩一片沉靜的澀,“換作是我,或許也會這麽做。隻是柳明淵,我們之間橫亙的,從來不止是時光。”
    是清婉鬢邊那支從不張揚的玉簪,是念念喊“爹爹”時理所當然的親昵,是柳府上下對“柳夫人”的敬重,更是她心裏那道邁不過去的坎——她不能踩著別人的體麵,去接那份遲來了百年的婚約。
    “這些事,盤根錯節的,哪是三言兩語就能理清楚的?”她輕輕歎了口氣,語氣裏帶著對這份複雜的無奈,“線頭太多,扯著這邊,那邊就疼,剪也不是,不剪也不是。”
    “我得走了。”胭脂鬆開絞皺的帕子,像是做了最後的決斷,“青丘的桃樹該修枝了,我這個狐主,總不能一直在外頭晃蕩。”
    她轉身踏出月亮門,裙角掃過廊下的青苔,帶起細不可聞的聲響。柳明淵望著她的背影融進暮色裏,手裏的桃花簪硌得掌心發疼。
    身後傳來柳夫人的腳步聲,她手裏捧著盞剛沏好的雨前茶,見他站在原地不動,便將茶盞遞過來:“天涼了,喝口暖暖吧。”
    柳明淵沒接,隻望著胭脂消失的方向,喉結滾了滾:“她……還會回來嗎?”
    柳夫人吹了吹茶沫,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謝姑娘心裏是有你的,隻是……”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庭院裏糾纏的藤蔓上,“有些結,得慢慢解。盤了百年的根,哪能說斷就斷。”
    茶盞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柳明淵卻覺得渾身發冷。他想起胭脂方才的眼神,疲憊裏藏著決絕,像終於承認,有些牽絆不是用力就能扯清的。
    暮色漫過柳府的飛簷時,西廂房的燈沒再亮起。窗台上的石榴花還開得豔,隻是那支桃花簪被風吹落在地,簪尖陷進青石板的縫隙裏,像枚拔不出的刺。
    有些事,從來不是“愛或不愛”就能定論的。就像這滿院的花,開得再盛,也總有纏在一處的枝蔓,剪了怕傷了根,留著又亂了分寸。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正沿著青石板路一點點漫上來時,胭脂已走出蒼梧山的結界半日了。
    風裏的地脈火暖意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青丘特有的濕潤氣息,帶著草木與溪流的清冽。按狐族禦風的腳程,再往東南行三十裏,就能望見青丘外圍的桃林煙霞——算算時辰,趕在子夜前穿過結界,正好能趕上後日的桃花祭。
    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發,指尖還殘留著柳明淵替她拂去石榴花瓣時的溫度,可心口那點澀意卻像被風越吹越沉。正想提氣加快速度,前方道旁的老槐樹下,忽然立著個黑衣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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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背對著她,玄色鬥篷的下擺掃過沾露的草葉,邊緣繡著的暗紋在昏暗中若隱若現,透著股與這方天地格格不入的冷戾。這處是兩界交界的岔路,尋常精怪往來不多,此刻更是靜得連蟲鳴都低了三分。
    胭脂的腳步下意識頓住,狐族對危險的本能讓她脊背發緊。她放輕呼吸,正想繞開那片陰影,黑衣人卻像背後長了眼,緩緩轉過身來。
    兜帽壓得極低,隻露出一截冷白的下頜,薄唇緊抿著,瞧不出神色。可當他抬眼時,那雙眼在暮色裏亮得驚人——不是柳明淵眼底的星火暖意,而是淬了冰的寒潭,深不見底,卻又在與她目光相撞的刹那,飛快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要被暮色吞掉的恐懼。
    就是這絲轉瞬即逝的恐懼,像根針,猝不及防刺破了胭脂的鎮定。
    她認得這雙眼睛。
    認得這雙在蠻荒祭壇上盯著她靈脈被抽離的眼睛,認得這雙在血池邊看她掙紮的眼睛,認得這雙讓她午夜夢回都要驚出冷汗的眼睛。
    “!”胭脂喉嚨發緊,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住。她踉蹌著後退半步,腳跟磕在凸起的石棱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卻顧不上揉,轉身就要往青丘結界的方向掠去。
    靈力剛聚到掌心,身後就傳來一道聲音。
    不高,卻像帶著鉤子,穿透風聲,死死纏上她的腳踝。
    “這麽久沒見,”那聲音裹著點漫不經心的笑意,笑意裏卻淬著冰碴,“胭兒難道就一點也不想我?”
    胭脂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
    這聲“胭兒”,是刻在她骨血裏的魔咒。
    她霍然回頭,看著黑衣人抬手摘下兜帽,露出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眉峰如刀,眼角的朱砂痣比記憶裏更豔,像用她當年的血點上去的。
    是傅珩。
    那個她以為此生再無交集、曾將她拖入十年煉獄的人,此刻正站在離青丘僅三十裏處,望著她,目光像鎖定了一隻終於落網的獵物。
    風卷著槐葉掠過腳邊,發出細碎的嗚咽。胭脂望著他眼底那點恐懼早已褪去,隻剩濃稠的、化不開的偏執,忽然覺得渾身發冷。
    原來有些噩夢,走得再快,也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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