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軍令如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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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一塊浸透了冰水的巨毯,沉甸甸地壓在霜葉城頭頂。嗚咽的北風不再是無形的氣流,而是變成了裹挾著堅硬雪粒的鞭子,抽打著斑駁的城牆、搖晃的招牌,以及每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臉上。昨日因陸燼燃火而帶來的些許振奮,在這驟然酷烈起來的天氣麵前,脆弱得如同琉璃盞,一觸即碎。
驛站那方不算寬敞的院落裏,陸燼靜靜站立,雙眸微闔。他意念沉入體內,小心翼翼地引導著那縷於破碎道爐中誕生的心火。淡金色的微光在他指尖若隱若現,如同寒冬深夜裏唯一的一點燭苗,頑強地對抗著周遭無所不在的寒意。心火流轉之處,皮膚表麵的冰寒被驅散,一股微弱的暖意沿著經絡緩緩蔓延。
然而,這暖意並非毫無代價。每一次心火的躍動,都會牽引道爐壁上那些蛛網般的裂痕,傳來一陣陣細微卻無比清晰的刺痛,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細針,在內裏緩緩刮擦。他眉頭微蹙,全神貫注於這種危險的平衡——既要熟悉和運用這來之不易的力量,又絕不能讓它失控,導致本就岌岌可危的道爐徹底崩碎。
“燼哥!燼哥!”
小七惶急的呼喊聲從前堂由遠及近,伴隨著一陣淩亂而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院中凝神般的寂靜。少年衝進院子,因為跑得太急,臉頰漲紅,上氣不接下氣,眼神裏充滿了未經世事的慌亂。
“不好了!城主府的親衛隊!披甲持刃的,朝我們這邊過來了!”
陸燼指尖的心火“倏”地一下收回體內,那針紮似的痛感也隨之隱去。他睜開眼,眸中並無意外,隻有一片沉靜如水的了然。該來的,終究是來了,而且比他預想的更快,更不容抗拒。
他拍了拍小七因緊張而繃緊的肩膀,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慌什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去,叫上老煙槍,隨我出去迎一迎。”
吩咐完,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驛卒棉袍,深吸了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邁步向外走去。步伐不快,卻異常穩定。
驛站門外,氣氛已然凝固。
一支約二十人的玄甲小隊,如同鐵鑄的雕塑般肅立在風雪中。他們身著的製式鐵甲上凝結著厚厚的白霜,金屬麵甲遮掩了大部分麵容,隻露出一雙雙鷹隼般銳利、浸透著沙場煞氣的眼睛。僅僅是站在那裏,一股混合著血腥與鐵鏽的冰冷氣息便彌漫開來,讓周圍本就稀薄的空氣都變得粘稠沉重。街麵上的行人早已避之不及,連兩側店鋪的門窗縫隙後,都藏滿了驚疑不定的目光。
為首者是一名隊正,身形不算特別高大,但站姿如鬆,氣息悠長。他冷漠的目光掃過驛站破舊的牌匾,最終精準地落在剛剛走出的陸燼身上,像是在審視一件兵器,而非活人。
“驛卒,陸燼?”聲音透過麵甲傳出,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冰冷,生硬,不容置疑。
陸燼上前一步,身體微微前傾,行了一個標準的驛卒見禮,姿態不卑不亢:“正是小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壓迫感,遠勝黑蛇幫的混混,甚至比趙紅藥那熾烈如火的氣息更加深沉內斂。這些親衛,絕對是北冥軍府真正的精銳,手上沾染過無數鮮血,遠非他這種剛剛僥幸燃火的半吊子修士可比。
那隊正不再多言,唰啦一聲,展開手中一卷暗黃色的獸皮詔令。獸皮邊緣磨損,透著古舊,上麵用朱砂書寫著殷紅的字跡,仿佛是用鮮血勾勒。
“城主令!”他朗聲宣讀,聲音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風雪的呼嘯,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也傳向了那些躲在門窗之後的耳朵,“茲有北冥軍府八百裏加急軍報:極北之地,寂滅寒潮異動加劇,已有確鑿跡象表明,小股霜鬼精銳正向我霜葉城方向流竄!”
“霜鬼”二字一出,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寒流席卷而過,連風雪聲都為之一滯。陸燼身後的小七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老煙槍握著煙杆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隊正的聲音繼續,如同敲響喪鍾:“為保霜葉城數萬軍民安危,即日起,全城實行一級軍管!征調城內所有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丁,即刻前往城防營報到,編入巡防序列,違令者,斬!”
“所有鐵匠鋪、木工作坊,自接到命令起,立即停止一切民間活計,集中所有工匠、學徒,人力、物料,由軍府統一調度,全力打造、修複兵甲及守城器械,怠工者,斬!”
“城內所有糧商、藥鋪,需在今日酉時前,將倉儲數目如實造冊,上報軍需官,所有物資聽候統一調配,私藏、囤積、哄抬物價者,斬!”
“城內所有商戶、居民,需無條件服從一切征調命令,協助城防,共渡時艱,抗命不遵者,以資敵論處,斬!”
一連四個“斬”字,如同四柄無形的重錘,裹挾著血淋淋的殺氣,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頭。這不是商議,不是勸誡,這是最後的通牒,是戰爭狀態下冷酷無情的鐵律。小七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老煙槍渾濁的眼珠裏,憂慮幾乎要滿溢出來。這已不僅僅是守城,這是在用行政和武力,強行抽取整座城市的血肉骨髓,去填塞那道可能隨時崩潰的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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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正念罷,將詔令副本直接遞到陸燼麵前,動作幹脆利落,沒有一絲多餘:“驛站,隸屬軍府序列,更應恪盡職守,率先垂範。爾等需協助維持坊市東區秩序,傳達並監督執行各項征調指令。三日內,首批修複之兵甲,需送達城防營,不得有誤。”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陸燼臉上,帶著審視的意味:“陸燼,城主有令,念你已燃火成功,特命你暫領坊市東區巡防副指揮一職,即刻上任,負責東區防務及征調事宜。”
副指揮。聽起來像是個官職,一個台階。但在此刻,在這道沾滿血腥氣的軍令背景下,這無異於一道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陸燼身上,將他與這座風雨飄搖的危城,更緊密、更痛苦地烙印在一起。權力背後,是如山嶽般沉重的責任,以及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複的殺機。
陸燼沉默著,他能感受到身後小七與老煙槍擔憂的目光,也能感受到街道兩側那些隱藏目光中的恐懼與期盼。他緩緩抬起雙手,掌心向上,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接過了那卷沉甸甸的獸皮詔令。獸皮的冰冷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但他體內那縷微弱的心火,卻似乎因此而跳動得更加用力了一些。
“陸燼……”他抬起頭,迎上隊正冰冷的目光,聲音清晰而平穩,聽不出喜怒,“領命。”
隊正微微頷首,不再浪費任何時間,利落地轉身,手臂一揮:“走!”二十名玄甲親衛動作整齊劃一,如同一個人般,邁著沉重的步伐,鏗鏘作響,向著下一個需要傳達命令的地點而去,留下滿地狼藉的雪泥和一片死寂的恐慌。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長街盡頭,小七才猛地喘出一口粗氣,拍著胸脯,心有餘悸:“我的娘誒……燼哥,這幫人……他們看人的眼神,怎麽比霜鬼還嚇人?”
老煙槍終於點燃了煙鬥,吧嗒吧嗒地猛吸了幾口,煙霧繚繞著他愁苦的麵容:“軍令如山倒,倒下來,壓死的都是我們這些沒根腳的浮萍啊……征調青壯,那是要人去填命;收繳物資,那是要刮地三尺。這是拿全城百姓的骨血,去賭一個渺茫的機會啊……”
陸燼沒有立刻回應。他低頭,摩挲著手中冰冷的詔令,朱砂的字跡刺目猩紅。他的目光越過院牆,仿佛能看到那些緊閉的門戶後,一張張惶恐無助的臉,也能看到城中那幾座高門大宅方向,此刻可能正在進行的、截然不同的盤算。
片刻後,他抬起頭,眼中之前的沉靜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在市井磨礪中生成的、善於在夾縫中尋找生機的銳利光芒。
“亂是必然的。但亂,也是我們的機會。”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機會?”小七茫然不解。
“嗯。”陸燼肯定地點頭,指尖那縷淡金色的心火再次悄然浮現,雖然微弱,卻執著地燃燒著,驅散著袖口周圍的寒意。“以前,我們是散沙,黑蛇幫敢踩,大戶們不屑。現在,這道軍令,這座即將壓下來的大山,把所有人都逼到了同一艘破船上。船若沉了,誰都活不了。”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小七和老煙槍:“區別在於,這艘船往哪個方向開,由誰來掌舵。軍府和大族們,想的是先保住自己的壇壇罐罐,必要的時候,把我們這些‘船板’扔出去擋刀,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但我們,無路可退!”
他的話語斬釘截鐵:“這道催命符,現在就是我們的護身符!既然給了我這副指揮的名頭,那我就要好好用一用。”他看向小七,吩咐道:“小七,你立刻去,把我們相熟的那些街坊、匠人,比如西街的陳鐵匠、南巷的劉木匠,還有常給我們送菜的老李頭……都悄悄請到後院來。記住,要分散開,別太紮眼。就說我陸燼,有條活路,想和大家夥商量。”
接著,他看向老煙槍:“煙伯,您人麵熟,路子廣。勞煩您去探探,劉家、王家那些高門大戶,現在是什麽動靜?他們是準備全力守城,還是……另有打算?”
小七和老煙槍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但隨即,一種被陸燼沉穩和決斷所感染的力量,漸漸取代了慌亂。他們用力點頭:“明白了,燼哥阿燼)!”
兩人領命,匆匆而去。
陸燼獨自站在院落中央,風雪吹動他額前的碎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愈發深邃的眼眸。他感受著道爐裂痕帶來的隱痛,也感受著心火中那份因“守護”而愈發清晰的灼熱。
軍令如山,壓得人喘不過氣。
但他陸燼,偏要在這看似絕境的死局中,為自己,為身邊這些他在意的人,也為這座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用這縷微末的心火,踏出一條蜿蜒向前的生路!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城中那幾座最巍峨府邸的方向,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弧度。
風暴已至,博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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