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歲暮燈輝?心途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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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年味漸濃,處處張燈結彩,人聲鼎沸,妖魔作亂的陰影似乎已為這鋪天蓋地的喜慶所衝淡。白雲觀內亦顯得格外清靜。
孟府管家傳來夫人“憂思成疾”的消息,令孟青雲心頭驟然一緊,交織著沉重的愧疚、心痛與無力。碧落的話語在他心中回響,他深知陶謙的怨念扭曲了其看待今生父母的視線。他清晰地憶起孟雋德嚴厲中偶現的關切目光,亦記得張氏雖絮叨卻在病榻前徹夜守護的倦容。他們的愛意真實不虛,然這份愛落在一個靈魂深處深植前世仇怨的兒子身上,注定充滿誤解與煎熬。
他佇立於庭院之中,遙望山下孟府所在的方向,內心激烈鬥爭。陶謙的記憶在胸中翻湧,警示他孟雋德即為仇讎,提醒他張氏本是其摯愛,乃為仇人所欺蒙,必須向其揭示真相!此般情境之下,他何以孟家子嗣的身份自處?如何承受那份親情?如何回饋那份恩義?這無疑是對陶謙在天之靈的褻瀆。恐懼與抗拒如同冰冷的藤蔓,將他緊緊纏繞。
與此同時,屬於孟青雲的那部分靈魂亦在痛苦掙紮。那是十八載晨昏相伴、名為父母之人!他清晰記得父親執手教習文字時那寬厚溫暖的掌心,亦難忘母親柔聲勸飲湯藥時的低語。管家所稟“憂思成疾”的消息,宛若芒刺紮進孟青雲柔軟的心房。他畏懼歸返,畏懼直麵那難以彌合的撕裂之感,更畏懼目睹雙親眼中因己而生的沉痛哀傷。
“我…想回去一趟。”孟青雲的聲音幹澀,帶著濃重的掙紮,對碧落說,“過個年。我…想試試,就試試看…能不能…隻做孟青雲。” 這句話用盡了他所有的勇氣。
碧落清冽的目光刺透他靈魂深處的風暴。她窺見陶謙怨念構築的寒冰壁壘,也捕捉到壁壘裂隙間,屬於孟青雲那份對父母親情的深切渴望與灼人愧疚。那壁壘森然,幾乎要碾碎這年輕的魂魄。她微微頷首:“直麵心魔,方為解脫之始。去麵對,去感受,去分辨何為真實,何為怨障。此乃你必經之路。” 她目光掠向山下,“我隨你同往,一則護你修行,二則…旁觀者清。”
孟青雲猛地望向她,眼中激蕩著感激與一種難言的悸動。一位仙子竟願涉足凡塵濁世,陪他直麵這最難堪的家事?這無聲的支撐,如同寒夜篝火,予他一絲對抗內心冰封的暖意。“多謝仙子!” 他鄭重行禮。
他尋到澄心。澄心正專注擦拭灶台,聽聞孟青雲歸家過年,立時綻開大大的笑容,眼睛亮得映出灶火:“回家好啊!過年好!有好多好吃的!爹娘肯定想你啦!” 當孟青雲邀他同行,澄心卻毫不猶豫地搖頭,笑容溫暖又帶點孩子氣的執拗:“我不去啦,我在這兒等你們回來。觀裏過年清靜,王伯應承給我做油角吃!青雲,你記著給我捎糖葫蘆呀!” 澄心那純粹簡單的歡欣,如同帶著灶火暖香的一縷清風,暫時拂散了孟青雲心頭的陰霾。
踏入孟府大門,熟悉的陳設與濃鬱的年節氣息撲麵而來。孟雋德和張凝紅早已候在院中。望見孟青雲的身影,張氏眼圈倏地紅了,快步上前,聲音裏滾著哽咽:“雲兒!我的兒!你可回來了!” 她伸手想觸碰兒子,卻又因孟青雲近月的疏離冰冷而遲疑,手臂懸在半空,眼底盛滿毫不掩飾的思念、擔憂與小心翼翼的期盼。她麵容確顯憔悴,眼下烏青訴說著真實的憂思難眠。
孟雋德立在一旁,身形比從前佝僂了些。他凝視兒子,眼神複雜——有久別重逢的激動,有見其清減的心疼,更深處卻積著濃得化不開的憂慮與一絲難以捕捉的猶疑。他向前兩步,聲音低沉,帶著父親的威嚴,卻也透出隱約的疲憊與沙啞:“回來就好。你母親…日夜念著你,身子都熬壞了。” 目光轉向孟青雲身後的碧落,帶著驚異與敬畏,忙拱手道:“仙師駕臨,寒舍生輝!犬子頑劣,承蒙仙師照拂了!”
孟青雲望著母親憔悴的麵容與眼中滾動的淚光,望著父親眉宇間刀刻般的憂慮與鬢角新添的白發,屬於孟青雲的那部分靈魂劇烈地絞痛起來。陶謙的怨念在心底瘋狂叫囂“虛偽!騙子!”,但眼前父母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愛和痛苦是如此真實,真實得讓他無法再用怨念去徹底否定。他喉頭發緊,鼻尖酸澀,竭力壓下翻湧的複雜心緒,對著父母深深跪倒叩首,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父親,母親,兒子……回來了。勞你們……掛心了。” 他接受了孟父和母親攙扶的手,動作略顯僵硬,語氣卻已不複往日的冰冷抗拒,那份疏離裏,摻雜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愧疚與掙紮。
碧落將一切盡收眼底。孟氏夫婦的關切與憔悴是真,孟青雲內心的激烈撕扯也是真。她微微頷首回禮:“叨擾了。”
接下來的幾日,孟府熱鬧非凡。廊下新掛起的簇簇紅燈籠,映得庭院裏一片暖融融的喜氣。仆從們踩著梯子更換門楣上的舊桃符,新寫的墨字在風中微漾,散發著鬆煙清香。廚房裏從早到晚蒸騰著氤氳熱氣,臘魚臘肉的鹹鮮、炸年貨的酥香、蒸年糕的甜糯交織升騰,彌漫開來,連空氣都浮動著年節將近的忙碌氣息與熱切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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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自打見了兒子,病氣便褪了大半,親自領著丫鬟婆子清點庫房,翻檢各色錦緞綢料趕製新衣,又將新添置的細瓷碟碗、水磨年糕、上好蜜餞一一檢視過目,忙得足不點地。眉間那縷愁緒,也悄然化開了。
孟老爺雖依舊沉默寡言,卻也首肯了管事將府邸各處擦拭一新,甚至吩咐在庭院角落移來幾株應景的早梅。府裏上下都在為即將到來的除歲迎新奔忙,人人臉上都漾著一絲喜氣。唯有孟青雲,在這片喧騰的熱鬧裏,身影卻格格不入,透著疏離。他偶爾出現在回廊下,看著仆役們掛燈籠、貼窗花,眼神卻似蒙著薄霧,辨不清情緒,仿佛這喧鬧是他們的,而自己被一層無形的隔膜困在另一處天地。
碧落冷眼覷著,將這份刻意的遊離,連同孟氏夫婦眼中時而流露、又迅速被年節氣氛掩蓋的憂色,都不動聲色地納入眼底。
孟青雲每日在碧落看護下修習《養神蘊靈訣》,玉簡功法帶來的清寧之氣正緩慢梳理他混亂的神魂。麵對父母,他不再刻意冰冷抗拒,但那份親近間始終橫亙著無形的屏障。他會回應張氏小心翼翼的關心,會陪孟雋德下盤棋,努力扮演一個“正常”歸家的兒子,然而眼底深處的糾結與痛苦從未消散。他如同行走在刀尖,一邊是今生父母拳拳愛意,一邊是前世仇怨熊熊烈火,每一步都承受著撕裂般的痛楚。
孟雋德與張凝紅則敏銳捕捉到了兒子態度細微的轉變。雖仍顯生疏,卻已非拒人千裏的冰冷。這令他們欣喜萬分,待兒子越發小心翼翼,唯恐觸動其敏感心弦。孟雋德絕口不提功名仕途,隻問些觀中起居;張氏也咽下囑咐嘮叨,默默為兒子備下他愛吃的點心。他們的愛笨拙壓抑,卻無比真實,帶著近乎卑微的討好。
除夕家宴,氣氛比往年多了幾分小心翼翼的“溫情”。
窗外爆竹震天,煙花絢爛。
酒過三巡,看著兒子沉默的側臉,孟雋德心中積壓許久的憂慮終於忍不住了。他放下酒杯,聲音低沉,帶著一個父親最深沉的擔憂:“雲兒…你告訴爹,之前……你是不是……撞見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 他斟酌著詞句,生怕刺激到兒子,“爹知道你心裏苦,自打去年…你就像變了個人……” 他眼中是深切的恐懼和痛心,他寧願相信是惡鬼作祟,也不願相信兒子是本性變得如此疏離冷漠。
張凝紅也緊張地看著兒子,眼中含淚:“雲兒,有什麽委屈你跟娘說,別憋在心裏啊!爹娘…爹娘看著你這樣,心都要碎了…”
孟青雲握著酒杯的手猛地收緊,指節發白。陶謙的怨念如同被點燃的炸藥,瞬間在他腦中轟鳴!外邪侵擾?怨氣不散?他們竟然如此揣測!他們根本不知道,那個讓他們如此恐懼的“外邪”,那個“怨氣不散”的冤魂,就在他們兒子體內!就在此刻聽著他們說話!巨大的荒謬感和被誤解的憤怒幾乎要衝破理智。他感到一股冰冷的戾氣直衝頭頂。
就在這時,一股精純溫潤的涼意從碧落方向傳來,如同醍醐灌頂,瞬間壓製了那翻騰的怨念,讓他瀕臨失控的魂念重新穩定。碧落平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無聲的提醒:穩住。這是孟雋德,一個擔憂兒子的父親,不是仇人。
孟青雲胸膛劇烈起伏,額角滲出細密冷汗。他閉上眼,強行壓下腦海裏陶謙的嘶吼,再睜開時,眼底是深不見底的疲憊與一種近乎悲涼的清醒。他看著眼前憂心忡忡的父母,心中那堵由怨念築成的高牆,似乎無聲地裂開了一道縫隙。他看到了牆外,是兩雙盛滿真實愛意與痛苦的眼睛。這份愛,沉重、笨拙、帶著誤解,但它……是真的。
他放下酒杯,聲音沙啞得厲害,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平靜:“父親,母親,沒有外邪,也沒有怨靈纏身,兒子……已經好了……。” 他頓了頓,迎上父母愕然不解的目光,“兒子在白雲觀……已拜白雲道長為師,決心……踏上修行之路。” 他選擇了一個相對溫和的表述,避開了前世今生驚世駭俗的真相。
如同寂靜中的驚雷!
孟雋德手中的酒杯“啪”地一聲墜地,摔得粉碎。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嘴唇哆嗦著:“修……修道?” 眼中翻湧著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夢想徹底坍塌的茫然。他一生雖無大成就,卻始終篤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傾注全部心血培養的兒子,竟要去當道士?!小兒子孟慶霖至今沒有恢複元氣,此生怕難有起色,這唯一能指望的兒子卻要修道遁世,一股脊骨發寒的宿命感猛地攫住了他。
張凝紅也死死捂住嘴,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息,淚水瞬間滾落。修道?那豈非意味著兒子要永生永世離開他們,斬斷塵緣?這比性情大變更令她如遭雷擊!那是她懷胎十月、含辛茹苦養大的骨肉啊!
廳堂內死一般寂靜,唯有窗外隱約的爆竹聲,襯得屋內空氣凝滯如鐵。孟雋德看著兒子平靜卻決然的眼神,再瞥向旁邊那位氣質出塵、顯然支持兒子決定的碧落仙子,巨大的無力與痛苦席卷了他。他終於明白,兒子並非邪祟所迷,而是自己選擇了這條不歸路。他半生的擔憂、期盼、規劃……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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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孟雋德仿佛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頹唐地靠向椅背,嘶啞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修……道……也好……也好…” 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每一個都重若千鈞,“白雲道長……是得道高人……你……你跟著他……爹……娘……隻盼你……平安……” 他終究說不出“支持”,但這份沉重的、浸透無盡失落卻依舊退讓的“接納”,比任何話語都更清晰地昭示著一個父親的愛——即便無法理解,即便痛徹心扉,也選擇尊重兒子的抉擇。
張凝紅則伏在桌上,肩頭聳動,壓抑地啜泣起來。那是一個母親麵對兒子“遠行”、夢想驟然碎裂時最真實的悲慟。
孟青雲望著父親瞬間蒼老頹敗的麵容,聽著母親壓抑的哭聲,心中那堵冰牆轟然塌陷了一大片。沒有虛偽的算計,唯有赤裸裸的愛與痛。這份痛,是他親手帶來的。他站起身,對著父母深深一拜,聲音哽咽:“父親,母親……兒子……不孝。” 他無法再言,轉身快步逃離了這彌漫著巨大悲愴的廳堂,他急需空間去消化這洶湧而至的、交織著愧疚、釋然與更深迷茫的心緒。
碧落看著孟青雲踉蹌離去的背影,清冷的眼底深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孟氏夫婦那份沉重卻真實的父母之愛。她再看向孟青雲時,目光中多了一絲複雜。廣陵的魂魄碎片寄居於此,而承載它的,卻是一個掙紮在雙重身份與沉重親情中的少年。這份因果,比她預想的更為糾纏。她感知到孟青雲體內,那絲屬於廣陵的魂魄碎片,在父母悲痛的衝擊下,似乎也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茫然與波動的漣漪。
大年初一,天還未亮透,寒意刺骨。白雲觀山門前已是人聲鼎沸,燭火通明。虔誠的香客們裹著厚厚的棉衣,摩肩接踵,隻為搶上那象征一年好運的“頭炷香”。喧囂和期盼,在山門前蒸騰。
山腳下的村落裏,小桃月扒在自家院門縫上,眼巴巴地望著山上隱約的燈火,小臉凍得通紅。她早就聽說搶到頭香有多靈驗,多想為爹娘求個平安順遂啊!可爹爹嚴厲地囑咐過她:“丫頭,人太多太亂,擠丟了可咋辦?乖乖在家!” 說完就裹緊棉襖,加入了上山的人流。
聽著外麵熱鬧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桃月的心像被小貓爪子撓著。小孩心性終究占了上風。她跺了跺腳,披上自己的小花襖,像隻靈巧的小鹿,悄悄溜出了家門,一頭紮進了黎明前最濃的黑暗裏。
她知道一條很少有人走的、通往白雲觀後門的小路。這條路陡峭難行,荊棘叢生,平日裏隻有砍柴人偶爾涉足。但桃月不怕,她從小在山野間長大,膽子大得很。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暗中摸索著,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快點到觀裏,搶在所有人前麵!
不知走了多久,天邊終於泛起一絲魚肚白。桃月抬頭,已經能看到白雲觀飛簷的一角在朦朧的晨光中顯現了!她心中一喜,加快了腳步。然而,就在她踩到一塊覆著薄霜的鬆軟石塊時,腳下猛地一滑!
“啊——!” 一聲短促的驚叫劃破了山林的寂靜。小桃月整個人順著陡坡滾了下去,重重地撞在一棵老鬆樹的根上才停下。右腳踝傳來鑽心的劇痛,她試著站起來,卻疼得小臉煞白,眼淚瞬間湧了出來。
“嗚……好疼……” 腳踝肉眼可見地腫了起來。更糟糕的是,她的小花襖被荊棘劃破了好幾處,冷風嗖嗖地往裏灌。又疼又冷又怕,周圍是寂靜的山林,偶爾隻有幾聲寒鴉啼叫。小桃月抱著受傷的腳,蜷縮在樹根下,無助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她不敢大聲哭喊,怕引來野獸,也怕被壞人聽見。時間一點點流逝,寒冷和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著她小小的身體。
天色終於徹底亮了起來,山間的霧氣開始升騰。白雲觀後院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澄心像往常一樣,挑著兩個空水桶,準備去後山山泉挑水。這是他的晨課,風雨無阻,年節亦如是。
他沿著熟悉的小徑走著,腳步沉穩,呼吸均勻。他的心思全在腳下的路、肩上的桶,以及待會兒要劈的柴、要燒的火上。山林的清冷空氣,鳥雀的晨鳴,都讓他感到一種踏實的寧靜。
走到半山腰一處相對平緩的地帶時,澄心的腳步頓住了。他敏銳地聽到了細微的、壓抑的抽泣聲。他循聲望去,在一棵虯結的老鬆樹下,看到了蜷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影。
澄心放下水桶,快步走了過去。隻見一個穿著破舊花襖、臉蛋凍得青紫的小姑娘正抱著腫得老高的腳踝,瑟瑟發抖,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模樣可憐極了。
“小妹妹?”澄心蹲下身,聲音是他一貫的平和,沒有驚慌,也沒有過度的熱情,就像看到一株需要扶正的幼苗。
桃月被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抬起淚眼,看到一個穿著樸素道袍、麵容溫和的大哥哥正關切地看著自己。他眼神幹淨得像山泉,沒有一絲雜質,讓她本能地感到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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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摔了……腳好疼……走不動了……”桃月抽噎著,委屈巴巴地說。
澄心看了看她的腳踝,又看了看天色和遠處觀裏的炊煙。他什麽也沒問,隻是點點頭:“嗯,知道了。” 他動作利落地解下自己腰間束衣的布帶,小心地避開傷處,將桃月的腳踝和小腿簡單固定了一下。然後,他轉過身,背對著桃月蹲下:“上來。”
桃月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小臉上還掛著淚珠,卻努力伸出小手,趴在了澄心寬闊溫暖的背上。澄心穩穩地背起她,一手托住她,另一隻手輕鬆地拎起兩個空水桶,步履穩健地往山下走去。他沒有走陡峭的後山小路,而是繞到相對平緩的正路下山。
澄心的背脊並不算特別厚實,卻異常平穩和溫暖。他身上帶著淡淡的皂角清香和柴火的氣息,混合著山林的清冽,讓驚魂未定的桃月感到無比安全和踏實。她趴在他肩頭,抽泣聲漸漸停了。
山腳下,桃月的爹娘和幾個熱心的村民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發現女兒不見了,他們幾乎把村子翻了個遍。當看到澄心背著桃月,拎著水桶出現在村口時,一群人呼啦一下圍了上來。
“月兒!我的月兒啊!你跑哪去了!急死娘了!”桃月娘一把抱過女兒,又哭又笑。
桃月爹也是又氣又急又心疼,對著澄心就要下跪:“小道長!多謝您!多謝您救了小女!這大恩大德……”
澄心連忙側身避開,依舊平靜地說:“在後山撿到的,腳傷了。快找郎中看看。” 說完,他把水桶放下,對著眾人點點頭,轉身就準備回山上去挑水,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就像扶起一棵倒伏的秧苗。
“道士哥哥!等等!”桃月在他身後喊道,小臉因為激動而泛紅,“你……你叫什麽名字?”
澄心停下腳步,回頭,認真地說:“澄心。” 然後,他挑著空桶,身影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
桃月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大眼睛亮晶晶的,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澄心。
桃月的腳踝隻是扭傷,並無大礙,休養了幾天就能下地了。腳一好,她就開始了她的“報恩”行動。
她挎著小籃子,裏麵裝著她偷偷省下的、家裏最好的吃食,有時是幾個還溫熱的煮雞蛋,有時是她娘烙的香噴噴的蔥花餅,有時是她自己采的野果攢起來的一小包蜜餞。她熟門熟路地找到白雲觀後門,也不進去打擾,就守在澄心平時挑水或者劈柴的地方附近。
“澄心哥哥!”一看到澄心的身影,桃月就會像隻快樂的小鳥一樣飛奔過去,聲音清脆得像山澗清泉,“給你!我娘烙的餅,可香了!” 或者,“澄心哥哥,這是山裏的野果,我曬的,可甜了!”
澄心起初有些愣怔,看著遞到麵前的食物,再看看小姑娘亮晶晶、充滿期待的眼睛。他不懂得推辭人情世故,隻覺得拒絕會讓對方難過。於是默默地接過來,點點頭,認真地說:“謝謝。” 然後,他會繼續做自己的事情——挑水、劈柴、掃院子。桃月也不打擾他,就坐在一旁的石頭上,托著腮幫子,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專注地幹活,偶爾嘰嘰喳喳地說些村裏的趣事,澄心也會安靜地聽著,偶爾“嗯”一聲。
日子一天天過去,桃月成了白雲觀後山的一道固定風景。她帶來的東西越來越用心,有時甚至是一雙她娘新納的厚實布鞋——她偷偷量了澄心放在門外的舊鞋尺寸。澄心也從最初的被動接受,到後來會把自己省下的、觀裏分發的糕點糖果留給她,或者用柔韌的草葉編個小蚱蜢、小兔子送她。
這一大一小,一個沉默如山石,一個活潑似山雀;一個心中隻有手中的活計,一個滿眼都是澄心哥哥的身影。他們的情誼,在挑水的溪邊、在劈柴的柴堆旁、在嫋嫋的炊煙裏,像山間的藤蔓,自然而然地生長著,純淨得不染塵埃。
澄心依舊每日勞作,對觀裏的道法、靈氣、仙草毫無興趣。桃月的出現,並未改變他的“道”,反而像是為他這方寧靜的天地增添了一抹溫暖而鮮活的色彩。他的生活節奏依舊,劈柴、挑水、燒火、做飯,隻是身邊多了一個嘰嘰喳喳、笑容甜甜的小姑娘。這份陪伴,簡單、質樸,卻像山泉一樣,無聲地浸潤著他。
而桃月,這個山野間長大的小女孩,她的世界裏沒有仙凡之別,隻有那個救了她、沉默寡言卻無比可靠的澄心哥哥。她的崇拜和親近,純粹而熾熱。
年節的熱鬧喧囂漸漸散去,天水郡楊府的後院書房內,炭火溫暖,茶香嫋嫋。楊慎的母親,那位出身名門、氣質嫻雅的夫人,放下手中的繡繃,目光溫和地落在臨窗讀書的兒子身上。
自府試奪魁歸來,兒子的喜悅是真,但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沉靜的鬱色,以及偶爾望著窗外飛雪出神的情態,也未能逃過母親的眼睛。尤其是年前京城傳來“天降仙使”、“碧落仙子”等驚世駭俗的消息時,兒子聽到“碧落”二字時驟然亮起又迅速黯淡、緊抿嘴唇的反應,讓這位心思細膩的母親心中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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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急於點破。直到這個雪後初霽、四下安靜的午後,她親手為兒子斟上一杯熱茶,才緩緩開口,聲音溫柔卻帶著洞悉人心的力量:“慎兒,府試高中,全家歡喜。然為娘觀你,似有心事縈懷,如雪後晴空,仍有一絲雲翳未散。可是…在府試路上,遇見了什麽人?或…什麽事?”
楊慎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一緊。他抬起頭,對上母親了然又帶著關切的目光,心中那點隱秘的情愫無處遁形。他素來敬重母親,知她開明睿智。沉默片刻,他放下書卷,低聲道:“母親明鑒…孩兒確有心事,非關功名,乃…乃關乎一人。”
他沒有隱瞞,將北上途中偶遇碧落,一路同行、傾談辯論的經曆娓娓道來。他講述她的清冷卓絕,更著重描繪她那洞穿世情的犀利詰問:
“她問:‘律法條文,由何人執筆?由何人釋義?’ 此言如當頭棒喝,令孩兒反思,法條背後,是聖人之意,還是權貴之利?是公正之尺,還是可隨意曲解之繩?”
“她問:‘王子若犯律條,果真與庶民同罪,受同等裁斷?’ 孩兒雖以典籍‘刑不上大夫’之流弊辯解,然內心深知,現實之中,‘同罪’二字何其虛妄!她一眼便刺破了這層虛幻的公平。”
“她更問:‘女子既明理知義,緣何不得如男子般應試為官,親破桎梏?’ 母親……” 楊慎看向母親,眼中是複雜的敬佩與無奈,“孩兒自幼蒙您教誨,深知女子才情不遜男兒。然此問,直指千年禮法根基之痛處,孩兒竟……無言以對。隻覺得她所言,才是真正的大道至理!”
楊慎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讚歎:“母親,您無法想象,她的思維何等通透!孩兒窮盡所學、引經據典與之論辯,她卻總能於紛繁表象下,一針見血地指出矛盾核心。其見解之獨到,目光之深遠,非塵世俗子所能及。她……她仿佛站在雲端,俯瞰著這紅塵百態、世情冷暖……”
他的話語間,充滿了對碧落智慧與氣質的傾慕,那是一種超越男女情愛的、對更高層次精神境界的向往與崇拜。然而,少年眼中無法掩飾的悸動與黯然,也泄露了更深的心事。
楊夫人靜靜地聽著,心中波瀾起伏。她驚歎於那位素未謀麵的“碧落仙子”竟有如此卓絕的見識,竟能將自己飽讀詩書的兒子逼問至啞口無言,更引發出如此深刻的思考。她也清晰地看到了兒子眼中那份純粹的、帶著仰望的愛慕。
她輕輕歎息,握住兒子的手:“慎兒,你所遇之人,非凡俗女子。其智近乎道,其心在雲端。娘聽你所言,便知此等人物,心誌堅毅,非紅塵情愛所能羈絆。她點醒你、啟發你,或許是她隨性而為,亦或是她眼中所見之‘道’的一部分。她對你的態度,想必……已很明確了?”
楊慎眼中閃過一絲痛色,隨即化為一片澄澈的坦然,他點點頭:“是。她……如寒潭映月,清冷高遠,不容褻瀆。她對孩兒,唯有論道之誼,無半分男女之思。孩兒……明白。亦不敢奢求。”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折的清醒與克製,“隻是……隻是她的身影,她的話語,已如烙印刻在孩兒心上。見眾生,方知天地之廣;遇碧落,方知……人之可為者,何其有限,又何其……當奮力一搏!”
楊夫人看著兒子眼中那份因愛慕而升華的、更加堅定的光芒,心中又是憐惜,又是驕傲。她明白了,兒子的情愫,已非小兒女的癡纏,而是一種精神上的指引與激勵。他傾慕的對象,成了他想要攀登的一座精神高峰。
“慎兒,”楊夫人目光溫柔而堅定,“情之一字,發於本心,無謂對錯。你欣賞她、傾慕她,因她之智、她之識,此乃赤子之心,坦蕩磊落。既知無果,便將這份心意,化作你前行路上的燈火吧。”
她頓了頓,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距離京試還剩一年多的時間,母親書信一封給你舅舅,開春之後,你便去京中備考吧。世道已靖,正是男兒立誌報國之時。至於碧落仙子……她既在京城白雲觀,你赴京之後,若有機緣,自可再去拜訪請教。不為兒女私情,隻為……解惑論道,開拓胸襟。即便隻是遠遠一見,知她安好,亦是……了卻你心中一份掛礙,不留遺憾。”
楊慎聞言,心中豁然開朗,如同撥雲見日。母親的體諒與指引,像一道暖流,撫平了他心底最後一絲糾結與黯然。他起身,對著母親深深一揖,聲音帶著感激與重新燃起的鬥誌:“孩兒明白了!多謝母親開解!孩兒定當全力以赴,不負母親期望,亦不負…此行所見所思!” 他將那份深沉的愛慕,鄭重地收束於心,化作追求功名、踐行理想的動力,也保留著一份純粹的、不求回應的仰望。
冬雪消融,春意萌動。楊慎辭別父母,帶著書童、護衛和行李,再次遠行,踏上前往京城的路途。與上次的懵懂憧憬不同,這一次,他心中懷揣著更清晰的目標和更複雜深沉的情感。書箱裏,除了經史子集,還多了一本他精心整理的手劄,記錄著與碧落論道時的震撼與思考,以及他對她提出的那些尖銳問題的初步探索。
馬車轆轆前行。楊慎掀開車簾,凝望京城方向。他不再僅是那個渴望“暮登天子堂”的田舍郎,心中已悄然點亮一盞清冷的燈,矗立一座高遠的峰。那盞燈,映照出世間不公的輪廓;那座峰,昭示著更高精神境界的召喚。
他對碧落的情誼,正如自己所悟:“我心悅你,與你何幹?”這份情,是純粹的欣賞,是深切的傾慕,是靈魂深處的共鳴與指引。它不索占有,不求回應,唯願自身因此愈發清明、愈發堅定,更接近心中的“道”。他要去京城,搏一份功名,踐行“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抱負;亦要去靠近那盞燈,仰望那座峰。若能再見她一麵,再與她論一次世道人心,便已足矣。
他深知前路艱險,科舉並非坦途,官場更是波譎雲詭。但此刻的楊慎,眼中燃燒著理想主義與深沉愛意糅合的火焰。這火焰,或將在未來風雨中搖曳,卻絕不會輕易熄滅。他將成為碧落曆劫紅塵中一道獨特而溫暖的人間光芒,以其至純心性與執著,無聲映照著那位冥府仙子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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