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澄月緣牽?紅塵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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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京城,繁花爭妍,街巷間綠蔭如蓋,處處可見姹紫嫣紅。牡丹、芍藥在庭院中盛放,海棠隨風曼舞,護城河波光瀲灩,倒映著澄澈碧空與垂柳拂波。空氣裏浸潤著沁人花香,間或鳥鳴啁啾,交織出祥和的初夏畫卷。
公子小姐們或乘轎漫步,華服翩翩,言談間總繞不開修仙熱潮——茶館中,幾位貴公子正熱議仙人傳道、修真秘法,一位小姐輕搖團扇低歎:“若得一枚仙丹,或可窺見仙門。”然更多人因自製力不足或為生計所困,唯有望而興歎,空談修煉卻難覓門徑。
田野上,春播的禾苗青翠欲滴,隨風起伏似碧浪翻湧,昭示著豐年將至;市集熙攘鼎沸,小販的吆喝聲裏裹挾著百姓對天帝的感念:“神仙降世後,當真是風調雨順,想必今歲定是豐年!”
寺廟香火鼎盛,香客如織,信徒虔誠祈福,唯願這太平盛世綿延永續。
碧落、明心、周玄策、孟青雲一行人自清河縣返回時,映入眼簾的便是這般鼎盛景象。
幾人回到白雲觀,徑直前往鎮異司臨時駐地交付任務。碧落則先行告退,返回居所。
鎮異司臨時駐地內,領隊明心聲音沉穩而清晰,將清河縣事件的始末、調查經過、最終處置以及目前所知的隱患,條分縷析,一一稟明。
白雲道長與幾位副司逐頁審閱著趙峰呈上的詳盡卷宗,頻頻頷首。
覺明大師聽罷,欣然讚道:“好!條理分明,處置果斷利落!我輩修士後繼有人啊!尤為難得的是,爾等竟能在青陽掌門駕臨之前,便已鎖定妖物根源,揪出幕後線索,更將利用邪物害人的吳有德繩之以法,消弭了一場滔天禍患!明心道長沉穩幹練,實乃道門之光!”
天機閣長老凝視周玄策:“郡王年紀雖輕,心思卻如明鏡般透亮!竟能借自身精純木靈之氣對那邪紙的本能排斥,窺破其中蹊蹺,一舉洞穿吳有德騙局!此等對靈力本質的敏銳洞察與臨場推演,堪稱驚才絕豔!假以時日,必成擎天玉柱!”他眼底讚賞如實質流淌。
白雲道長輕捋長須,溫潤目光落在孟青雲身上:“青雲此番,亦令老道倍感欣慰。孤身潛入受害者府邸,洞察人心幽微,於重重迷霧中擒住要害線索,為明心勘破‘妖禍實乃人心邪祟’提供了鐵證。”道長語帶深意微微一頓,“這般精妙神識掌控與磐石心性,較之兩月前初入山門時,已是脫胎換骨。短短時光精進如斯,真乃我道門之幸。”
周玄策耳尖泛紅,努力將脊背繃得筆直,眸中星輝閃爍。孟青雲則恭謹垂首:“弟子惶恐。全仰賴明心師兄點撥,碧落仙子及時馳援,更蒙……師尊與觀中前輩日夜教誨。”
白雲道長頷首,總結道:“清河一案,雖未盡全功,然爾等已竭盡所能,於重重迷霧中撥雲見日,更牽扯出五毒教餘孽‘七情使’之重大線索!青陽掌門已親赴南疆,鎮異司總部亦調集精銳配合。此後續剿邪重任,非爾等當前修為可擔。”
白雲道長說罷,取出四個木盒:“盒中是一些聚靈丹、凝元丹與血氣丹,適合你等提升修為、打磨體魄,權當此次試煉的獎賞。另外,天工坊新製了一批修士適用的兵刃,你等各自去挑選一件。”
幾人聽罷,躬身行禮,應聲告退。周玄策早已按捺不住心中雀躍,強自收斂步伐,隻待邁出殿門便要第一個衝向天工坊。孟青雲則依足禮數,待白雲道長微微頷首,方才轉身離去。
四人各懷心思,結伴朝著天工坊的方向行去。
後山山洞工坊內,地火脈引出的火焰翻騰跳躍,熱浪撲麵而來。放眼望去,材料架上多是些剛發掘不久、蘊含微弱靈氣的礦石、年份尚淺卻質地堅韌的靈木,間或夾雜著幾塊強大妖獸的森白骨骼與遒勁筋角等基礎材料。工匠們叮當鍛打,錘擊聲中嚐試著初步的靈力引導與符文描摹。
“幾位,挑吧!都是好胚子,趁手保命是第一位!”魯大執事引他們步入成品間,朗聲道,“幾位是清河功臣,司裏特批,可在坊裏新打造的這批‘靈胚’裏挑一件!先說好,靈氣剛複蘇,好材料難尋,手藝也還在摸索,”他指著陳列的器物,“這些家夥事比不得傳說中的法寶,但絕對強過凡鐵百倍,更能順暢承載、引導咱們剛煉出的靈力!挑吧!”
“刀!”趙峰毫不猶豫地抓起一柄刀。刀身以新發現的“寒鐵礦石”反複鍛打而成,通體烏黑如墨,入手沉甸甸的冰涼感,刀刃流轉著冷硬的寒光。刀柄緊裹著防滑的妖獸皮革。雖無靈光特效,但趙峰能清晰感知,自身灌注的微弱煞氣正被刀身行雲流水般引導,毫無滯澀,其鋒利與堅韌遠勝尋常軍刀。
魯大執事:“好眼力啊!‘寒鐵破鋒刀’!寒鐵導煞,鋒銳絕倫,堅韌無比,正是最合戰場搏殺的路子!拿好了!”
周玄策徑直掠過攻擊性武器架,走向防護區,拾起一麵小巧的圓形護心鏡。鏡體由蘊藏微弱水靈之氣的巨型龜類妖獸甲殼打磨而成,呈深褐色,質地溫潤堅韌。鏡背鑲嵌一圈細小青玉石,中央則是一顆稍大些的霧隱石,其內部仿佛有雲霧流轉。他注入一絲木靈之氣,護心鏡微光一閃,鏡麵瞬間朦朧模糊,身前尺許範圍內的空氣也隨之扭曲,漾開一層極淡、肉眼難辨的“薄霧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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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大執事讚許頷首:“小郡王明智!此乃‘玄龜霧隱鏡’!玄龜甲片天生防禦強橫,對鈍擊和穿刺頗具奇效。青玉石助你穩定心神,加速靈力恢複。最妙的當屬這‘霧隱石’!注入靈力可激發一層‘迷蹤霧障’,雖無法硬撼重擊,卻能扭曲光線、幹擾低階神識探查及遠程箭矢鎖定,令敵手難以瞄準!貼身佩戴,危急時刻可保性命!這可比提根棍子衝殺上去穩妥得多!”周玄策滿意地將護心鏡貼身佩戴,安全感油然而生——比他所接受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訓誡,更契合這份自小根植於心的謹慎。
明心拿起一柄桃木劍,劍身遠非凡品,乃用一截遭新近天雷劈中卻未毀、蘊藏一絲微弱雷霆生機的雷擊桃木精心削刻而成。劍身呈深紫色,紋理天成簡單的辟邪紋路。劍格處以朱砂混合少量靈礦粉末,勾勒出一道基礎的“鎮邪符”。入手溫潤,隱隱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破邪氣息。明心注入一絲法力,符籙微亮,劍身隱有細小的電弧遊走。
魯大執事點頭:“‘雷擊鎮邪劍’!雷擊桃木天生克製陰邪,輔以這基礎鎮邪符,對付尋常鬼魅妖邪足矣!法力催動下,更能激發微弱雷力,對陰煞汙穢之物有奇效。道長一身正氣,正合此劍!”
孟青雲一路逡巡,最終停駐在一個陳放雜項的架子前。他心中的“大俠夢”是鋤強扶弱,這需要力量;他潛意識裏陶謙的怨念,又渴望著殺戮;而碧落的點化與對弱者的悲憫,則讓他渴望“守護”。最終,他的目光被一根造型古樸的手杖牢牢攫住。手杖通體由一段異常溫潤致密的百年烏木雕琢而成,杖身筆直,頂端鑲嵌著一顆打磨得光潤瑩潔的青金石,杖底則包裹著一圈加固的青紋鐵。它看起來更像是一件文雅的器物,而非殺伐之兵。
孟青雲拿起手杖,入手沉實凝練。
他凝神將神識注入其中,“嗡……”一股清涼溫潤的氣息順著神識沁入神魂,如清泉淌過,讓他時常緊繃的心神陡然舒緩。同時,他感覺自身神識的感知範圍如同漣漪漾開,微微擴展,周遭環境的聲響、氣流的細微變化都更清晰地映現於腦海。
魯大執事饒有興趣:“小子,眼光獨到啊!百年烏木質地堅韌,水火不侵,本身就能當根好棍子使。這青金石可是好東西,雖然靈氣微弱,但能幫你們更快定下心神,感知更清晰,不易被幻術迷惑。杖底的青紋鐵箍,結實,真要動起手來,砸碎個把不開眼的小妖腦袋沒問題!” 他頓了頓,看著孟青雲複雜的眼神,“小子,握緊頂部用力拔出來!”
孟青雲隨即明白,他握緊杖身用力一把,“翁!”寒劍出鞘,竟無寒光四射,反而呈現出一種如同秋水般的淡青色,劍身輕薄得似乎沒有厚度,隻在揮舞時,空氣中留下一道道殘影和細微的、切割空氣的銳響。
“烏木定神手杖劍,你小子運氣真不錯。”魯大執事歎道,“能文能武,能守能攻。倒是…挺配你。”
孟青雲握緊了手杖,這根烏木仗劍,能滿足他作為“文雅俠士”的表象,又能夠助他穩定心神。它不張揚殺戮,卻暗含力量與控製。他點頭:“謝謝大執事,我選它。”
走出天工坊,幾人皆心滿意足。孟青雲辭別師兄弟,興衝衝去尋澄心分享喜悅。步入後山廚房院子,卻見那個素來遊離於人群之外的身影旁,竟多了一個十二三歲、嘰嘰喳喳如小山雀般的小姑娘。
澄心正專注地劈著柴,桃月則坐在旁邊的大石頭上,晃悠著雙腿,一邊啃著山果,一邊眉飛色舞地講著村裏的新鮮事。澄心雖未應聲,手下劈柴的節奏卻平穩依舊,隻偶爾抬眼望她一下,眼神裏透著孟青雲從未見過的平和,甚至悄然氳開一絲暖意。
桃月看到孟青雲,立刻跳起來,脆生生地喊“青雲道長好!”
“這小丫頭是?”孟青雲的詢問,他都忘記給澄心展示他新得的烏木仗劍了。
“我叫桃月。”澄心還未出聲,桃月先搶答道。然後跳下石頭,跑過去把剩餘的野果交給澄心。
“澄心哥哥,你和青雲道長說話。我先回家了,明天再來找你玩。”說罷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澄心趕忙喊道:“路上注意安全,別摔了。”
“知道啦!”桃月清脆的回音還在山間回蕩,小小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蜿蜒的下山小徑盡頭。澄心望著她消失的方向,眼神裏那股不易察覺的暖意尚未完全褪去,直到孟青雲帶著戲謔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澄心啊,你這劈柴的功夫倒是一流,可心思卻全在小丫頭身上了。”孟青雲抱著新得的烏木仗劍,倚在院門框上,嘴角噙著笑,眼神裏帶著一絲促狹,“怎麽,是準備養個小媳婦還是認個妹子?”
澄心聞言,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緩緩轉過頭,看向孟青雲。那雙總是平靜的眼眸裏,清晰地掠過一絲窘迫和不悅,甚至還有一點慌亂。他抿緊了薄唇,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彎腰,將桃月留下的那幾個還沾著水珠的野果,小心翼翼地撿起來,放在旁邊幹淨的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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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青雲將澄心這一係列細微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更是篤定。他這位師兄加好友,心思純粹得像塊未經雕琢的璞玉,此刻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雖然那“臉”大部分時間都像塊木頭。能讓澄心露出這種“凡人”表情的,除了那個叫桃月的小姑娘,恐怕沒別人了。
“師弟。”澄心終於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了一點,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認真,“桃月…隻是山下村裏的孩子。”
他沒有正麵回答孟青雲的問題,但這句話本身就是一種澄清。他強調“孩子”,是在劃清界限,也是在保護桃月純粹的心思不被誤解。
孟青雲臉上的戲謔笑意更深了,他踱步走近,故意繞著澄心和他剛劈好的一堆整齊木柴走了一圈,烏木仗劍的劍身在他手中輕輕轉動。
“哦?隻是村裏的孩子?”他故意拖長了語調,“我怎麽瞧著,咱們白雲觀最‘不食人間煙火’的澄心師兄,對這‘孩子’格外上心啊?又是叮囑‘注意安全’,又是收著人家小姑娘的野果,劈柴都劈出花兒來了。”他指了指澄心腳上那雙明顯是山下手藝、針腳細密厚實的新布鞋,“連這腳上的行頭都換了新,還是山下款式的。”
澄心順著孟青雲的目光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這雙鞋是桃月娘做的,也是桃月冒著風寒送來的。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組織語言。他本就不善言辭,尤其麵對孟青雲這種帶著調侃的“拷問”。
“她…心善。”澄心憋出兩個字,似乎覺得不夠,又補充道,“腳傷,是我在後山撿到的。” 他想解釋這照顧的起因是源於責任。
“所以你一直照顧到現在?幾個月了?”孟青雲眉梢微挑,直指核心,“我看她熟門熟路得很,跑得比山兔還快。澄心,你可不是個隨處發善心的人。當初月烏受傷,也不見你這般上心。”
提及月烏,澄心眼底深處掠過一抹微瀾,“你們外出執行任務,月烏和阿渺也離開了。聽聞月烏帶著阿渺去了妖界,是為阿渺尋一個修煉的法子。”
孟青雲有一瞬的沉默,難怪回來時沒瞧見月烏和阿渺在曬太陽。“原來……它們也走了啊!”他瞬間理解了澄心,有小桃月在身邊嘰嘰喳喳,這空曠的山巒和清冷的道觀,似乎便不再那麽寂靜難熬了。
孟青雲躍上桃月先前坐過的大石頭,示意澄心講講小桃月。澄心便簡單給他描述了與桃月相識相處的點滴。
澄心扔給他兩個野果,一邊劈著柴,一邊講起來。
自大年初一那次救助之後,小桃月一得空就往白雲觀跑,不是給澄心送點東西,就是變著法兒地感謝他。
二月的一天,山中積雪尚未消盡,倒春寒又至,格外陰冷。
桃月留意到澄心腳上那雙本就破舊的道鞋,鞋底幾乎磨穿,邊緣也綻了線。他在濕冷的泥地裏挑水時,腳趾都隱約可見。她心疼極了。
回家後,她翻箱倒櫃,找出家裏存著的一塊厚實耐磨的粗布,又軟磨硬泡央求娘親幫忙。自己則熬夜守在油燈下,笨拙地納鞋底、縫鞋麵。細小的血珠不時從被針紮破的指尖沁出,但她咬著牙堅持。新鞋做好的那天,天色陰沉,寒風卷著殘雪,抽打著樹枝。桃月揣好用布仔細包好的新鞋,像往常一樣跑到後山澄心挑水必經的路邊等他。她小臉凍得通紅,像熟透的山楂,不停地跺腳哈氣取暖。
澄心擔著水桶走來,一眼望見桃月在寒風中瑟縮著身子,小臉卻盈滿期待。他撂下水桶,幾步跨到她麵前。桃月像捧出稀世珍寶般將新鞋遞上:“澄心哥哥,給你的!快換上,你的鞋都破啦!”澄心凝視著那雙針腳歪扭卻用料厚實、顯然傾注心血的新鞋,目光掃過桃月凍得通紅的小手和亮晶晶的眼眸,靜默片刻。他接過來,沒有立即換,隻低聲問:“等了多久?冷。”
桃月那句“不冷”還未出口,卻猛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身子跟著晃了晃。澄心立刻丟下鞋,手掌覆上她的額頭——觸手滾燙!小姑娘強撐著等太久,到底凍病了。
澄心毫不猶豫,像上次那樣俯身背起桃月。這次沒了水桶牽絆,他步履又快又穩,徑直將她背回山下小屋。他沒有轉身離開,而是破天荒地留了下來。
在桃月爹娘焦急熬藥時,澄心就安靜地坐在桃月床邊的小凳上。他不說話,隻是在她難受得哼唧時,用微涼的手輕輕覆在她滾燙的額頭上,或者在她不安地翻身時,幫她掖好被角。他就這樣守了半日,直到桃月的燒退下去一些,呼吸平穩了,才告辭離開。離開前,他換上了那雙新鞋。
三月花朝節,山下小鎮有廟會集市,熱鬧非凡。白雲觀雖清靜,但山下節日的氣氛也會隱隱傳來。
桃月興衝衝地奔上後山,纏住澄心:“澄心哥哥,今日是花朝節,山下可熱鬧啦!有賣糖人的、耍猴的、唱大戲的!爹娘不放心我,不許我去,你帶我去瞧瞧吧?就一會兒!” 澄心向來對這般喧鬧避之不及,本能地便要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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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望著桃月亮得驚人的眸子,憶起她病中憔悴的模樣,拒絕的話到嘴邊卻成了沉默。桃月隻當他是應允了,歡呼一聲,拉起他粗糙的大手便往山下小徑跑。澄心身體一僵,卻未掙脫,任由那隻溫熱的小手牽引著,走向他從未主動踏入的喧囂人間。
集市人聲鼎沸,桃月宛如一隻快活的蝶兒,看什麽都新鮮。她駐足糖畫攤前,盯著老師傅靈巧地勾勒出各樣活靈活現的動物,饞得直咽口水。澄心默不作聲地掏出自己積攢下、為數不多的銅板,遞給攤主,朝桃月指了指。
桃月驚喜道:“澄心哥哥要給我買?”澄心點頭。桃月選了隻小兔子。澄心看攤主畫完,付過錢,接過糖畫卻不立刻遞給桃月,隻盯著那晶瑩剔透的小兔子出神。忽而他笨拙卻認真地模仿著攤主動作,用殘餘糖稀在桃月的兔子旁,極緩慢地勾勒出個歪歪扭扭的月牙形狀。糖跡雖稚拙,桃月卻覺這是世間最特別的糖畫,笑得眼睛也彎成了月牙兒。
天公偏不作美,倏忽落下淅瀝春雨。人群四散奔逃時,澄心已拉著桃月躲到賣傘的攤棚下。他毫不猶豫買了最大那把油紙傘。
雨幕籠罩中,桃月一手撐著傘緊貼他脊背,另一手小心翼翼護著兔子月牙糖畫。返回路上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澄心耳畔縈繞著桃月的笑語、雨打傘麵的劈啪聲,以及漸遠的市集喧囂,背上傳來小丫頭暖烘烘的體溫。他第一次覺得,這紛擾塵世間,竟也能覓得這般令人眷戀的暖意與安寧。
四月暮春,山中草木蔥蘢,白雲觀後山有一片野茶樹,正是采摘春茶的好時節。觀裏道士和山下村民常會去采摘。
桃月知道澄心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去後山采茶,炒製後供觀裏飲用或換些必需品。她自告奮勇:“澄心哥哥,我采茶可厲害了!我幫你!我眼睛尖,手也快!” 澄心看著她小小的個子,本想拒絕,但想到她爬山的靈活勁兒,點了點頭。
清晨的茶坡,露珠未曦,空氣清新。澄心背著大背簍,動作沉穩精準,隻采最嫩的芽尖。桃月挎著小竹籃,像隻靈巧的小鹿穿梭在茶樹間,她確實眼尖手快,專挑澄心可能遺漏的、藏在葉下的好芽。一大一小,沉默而默契地勞作著。陽光透過樹葉灑下,隻有鳥鳴和采茶時輕微的“簌簌”聲。
采了大半天,背簍漸滿。桃月畢竟年紀小,又跑前跑後,漸漸體力不支,小臉曬得紅撲撲,腳步也有些虛浮。澄心注意到了,停下手中的活,走到她麵前,默默取下她的小背簍,帶她到陰涼的茶樹下休息。還拿出準備的水袋和餅子,讓她補充體力。
桃月坐在樹蔭下,看著那結實的大背簍,再看看澄心寬闊可靠的肩膀,一種被全然接納和保護的巨大幸福感湧上來。
她在旁邊唱著小調,那是一種歡快的山野小調,調子輕快跳躍,像山澗裏蹦躂的溪水。哼到興起時,她還會模仿幾聲清脆的鳥叫,引得枝頭的鳥兒也好奇地歪頭看她。
澄心采著茶葉,聽著這不成調的歌謠,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桃月的聲音帶著點孩童特有的清亮,脆生生的,又帶著點濕潤的甜意。她唱得忘詞了,就自己胡亂編上幾句,唱到“采茶姑娘不怕累”時,還偷偷瞄了澄心一眼,見他沒有笑話自己,才放心地繼續哼下去,讓那歡快的調子隨著風,裹著淡淡的茶香,在靜謐的茶坡上輕輕飄蕩。陽光透過葉隙,在她沾著餅屑的嘴角跳躍。
采完茶,澄心背著滿簍的茶葉和桃月下山。夕陽西下,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澄心的講述平淡無波,卻透著一股暖意。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坦然地迎向孟青雲探究的眼神,神情依舊沉靜,但那抹執拗的認真卻愈發清晰:“她不一樣。”
這三個字,是澄心能給出的最直白,也最鄭重的答案。沒有解釋哪裏不一樣,也沒有定義是什麽關係,隻是陳述一個他內心確認的事實,桃月在他心裏,占據了一個獨特的位置。
孟青雲看著澄心那雙清澈見底、此刻卻異常堅定的眼睛,臉上的戲謔終於慢慢收斂,化作一聲輕笑,帶著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
“行,不一樣。”孟青雲跳下石頭,“挺好。有個讓你覺得‘不一樣’的人在身邊,是好事。這冷冷清清的院子,多個活泛的小太陽,看著也舒心。”
孟青雲轉而提起手中的烏木仗劍,臉上重新露出得到心愛之物的神采:“喏,看看這個!天工坊新出爐的寶貝,烏木為骨,內嵌金精,銘刻了陣紋……” 他興致勃勃地開始介紹,仿佛剛才關於桃月的話題從未發生過。
澄心聽著孟青雲的講述,目光落在散發著沉穩光澤的烏木仗劍上,帶著欣賞。他沒有表現出對法器的特別興趣,但也沒有走神,隻是安靜地聽著。隻是,在他偶爾望向山下村落方向的瞬間,那平靜的眼底,會掠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淡的牽掛,仿佛在確認那個小小的身影是否已平安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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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暖陽灑在青石板路上,觀內靈氣氤氳,比離京前似乎又濃鬱了幾分。碧落剛踏入她暫居的清幽小院,一名負責灑掃的伶俐小道童便迎了上來,恭敬行禮:“仙子,您回來了。”
碧落微微頷首,正欲入內。
小道童像是想起什麽,連忙補充道:“啊,仙子,您離京這段時日,有位姓楊的公子,前後來了觀裏兩次,指名求見您。”
“楊公子?”碧落腳步微頓,清冷的眸光落在道童身上。她認識的人間男子,姓楊的……似乎隻有一位。
“正是。”小道童點頭,努力回憶著,“第一次約莫是四月中下旬,第二次是……是四月廿八。那位楊公子,看著是位讀書人,氣度溫潤,說話也極客氣有禮。他說他姓楊,單名一個‘慎’字,從天水來京備考。”
楊慎……果然是他。碧落心中一動,那個在北上途中與她論道,眼中閃爍著理想光芒卻又帶著深沉愛慕的書生。
“他可有言明來意?”碧落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
“第一次來,隻說是久慕仙子風儀,特來拜會,並請教一些……嗯……學問上的疑難。”小道童撓撓頭,“觀裏值守的師兄告知他仙子外出公幹,歸期未定。楊公子當時……眼中似有些失落,但依舊溫潤有禮,留下一份拜帖便告辭了。”
“第二次來呢?”碧落追問,語氣聽不出情緒。
“第二次來,楊公子說……說他已在京城安頓下來,準備備考明年的春闈。聽聞仙子尚未歸來,便留下一個小包裹和一封書信,說是家鄉的一點心意。”小道童指了指房間,“包裹和書信,道長讓收在您靜室的書案上了。”
碧落沉默片刻,隻道:“知道了。下去吧。”
小道童應聲退下。
碧落步入靜室。書案上,靛藍棉布包裹旁,壓著一封素雅信箋,信封上清雋的楷書:“碧落仙子 敬啟”。
碧落靜立片刻,指尖拂過信封。神念微動,已感知包裹內是幾樣天水風味的幹果蜜餞,以及一本裝訂整齊、墨跡猶新的手抄冊子,扉頁似乎寫著《北行問思錄》。沒有貴重之物,隻有一份帶著故土氣息的質樸心意。
她拿起信箋,拆開。信紙是上好的素白宣紙,字跡端正清朗,帶著讀書人特有的筋骨:
碧落仙子尊鑒:
州府一別,倏忽數月。慎已安抵京城,賃居西城,潛心備考,以待明歲春闈。日前兩度冒昧造訪仙居,皆緣慳一麵,聞仙子有鎮異之任在身,奔波勞碌,伏惟珍攝。
慎此番留京,家母及舅父皆寄厚望於科場功名,此乃慎自幼所誌,亦不敢懈怠分毫。然,近日京城風氣丕變,修行之事蔚然成風,家舅亦以為,此乃當世新局,勸慎或可涉足一二,不為長生超脫,但求強身健誌,通曉時務,以備將來若得效命朝廷,能與修士、鎮異司乃至封魔諸事有所應對。舅父言,此亦為經世致用之“新學”。
慎初聞此議,心緒頗複。寒窗十載,所求者,無非以聖賢之道匡扶世道,以律法文章裨益黎民。此誌未移。然舅父之言,亦非無理。值此劇變之世,妖魔顯蹤,靈氣複蘇,修士之力漸成護國安民之重器。若全然不通此道,未來恐有隔靴搔癢、紙上談兵之虞。
慎深知仙子超凡脫俗,洞悉世情。昔日北上途中,仙子三問,如晨鍾暮鼓,令慎於聖賢書外,得窺世情之幽微、大道之至理,受益終生,感激莫名。
今慎困於抉擇:是當一心隻讀聖賢書,循傳統科舉之路?亦或當分心涉足修行之門,以求“知彼”而利將來之“知己”?二者取舍,關乎慎未來數十載之道路。心中彷徨,如臨歧路。
仙子智慧通玄,俯瞰紅塵,對世事變遷、人心向背,必有高屋建瓴之見。故不揣冒昧,修書一封,懇請仙子於百忙之中,撥冗賜教一二。仙子片言,或可為慎撥開迷霧,指明方向。無論仙子作何指點,慎皆銘感五內,必深思慎取。
隨信奉上家鄉些許風物及慎近月所思所錄之《北行問思錄》一冊,聊表寸心,萬望哂納。書中不過慎讀史閱世、觀京城新象之愚見,或存謬誤,亦盼仙子閑暇時,偶有垂顧,指點迷津。
京城春深,諸事繁雜。伏乞仙子珍重道體。
天水後學 楊慎 頓首再拜
元啟六年 四月廿八
信箋上的墨跡溫潤,字裏行間透著讀書人的恭謹與真誠。沒有半分逾矩的情愫表達,隻有對一個曾深刻啟發過自己的“師長”的由衷敬重和關於人生道路的鄭重請教。他將舅舅提出的兩條道路——純粹科舉與涉足修行清晰列出,坦承自己的困惑,懇切尋求碧落的“高屋建瓴之見”。
碧落放下信箋,清冷的眸光落在窗外搖曳的竹影上。
楊慎……果然如她所料,是個極有分寸的君子。他已敏銳地感知到並完全尊重了她的態度,將那份深沉的情愫完美地收斂、轉化為了純粹的慕道之情與對智者的求教之心。這封信,情真意切,坦蕩磊落,提出的問題更是切中這個劇變時代讀書人麵臨的現實困境。
她拿起那本《北行問思錄》。隨意翻開一頁,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他對律法執行不公的觀察、對新興修行階層可能帶來的社會變化的思考,甚至還有對碧落昔日三問的引申探討……字跡工整,思考深入,充滿了憂國憂民的書生情懷和求知若渴的赤子之心。
碧落沉默良久。
現如今凡間修行體係的草創,孟青雲步入修行之路,其體內的殘魂不知何時蘇醒,她不能長久留在身邊引導、度化……諸多事務縈繞心頭。楊慎的困惑,看似是他個人的道路選擇,實則折射出這個時代無數讀書人乃至整個社會結構麵臨的轉型陣痛。
她將信箋和書冊輕輕放回書案,與那靛藍包裹放在一起。
“紅塵路歧,心誌為本。”她低聲自語,清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歎息的微瀾,“科舉,修行,皆為器用。持何器,行何路,當問本心所向,而非隨波逐流。”
她並未立刻回信。楊慎的困惑,不是一個能輕易給出答案的問題。它需要時間沉澱,需要他自己去觀察、去體驗、去碰撞,最終才能找到那條屬於他的、能將聖賢理想與時代變革融合的道路。或許…在某個更合適的時機,當她處理完眼前的要務,心境更為澄明時,可以給他一個更清晰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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