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蟬鳴金秋·心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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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興縣的“狐嫁”風波平息後,暑氣終於顯出幾分疲態,蟬鳴依舊聒噪,卻少了盛夏的銳氣,多了幾分秋日的嘶啞。運河的水汽不再那般黏稠悶熱,開始帶上些許涼意。
    白雲觀掩映在京郊蒼翠的山林之中,古木參天,道觀青瓦在漸起的秋陽下泛著溫潤的光澤。觀內清幽,唯有風聲穿過鬆柏的簌簌聲,以及遠處隱隱的誦經聲,滌蕩著塵世的喧囂與血腥。
    周玄策、孟青雲、趙峰等人風塵仆仆地踏入白雲觀內鎮異司正殿。碧落仙子依舊靜默如影,無聲無息地跟在孟青雲身側半步之後。
    殿內檀香嫋嫋,白雲道長盤坐於蒲團之上,鶴發童顏,目光深邃如古井。他並未起身,隻是微微頷首,示意眾人坐下。
    周玄策上前一步,神色沉凝,條理清晰地將長興縣馮家之事始末,從最初的妖氣傳聞、人丁失蹤,到深入探查發現馮泊遠的偽善與邪法,屍傀的猙獰,以及狐妖胡娘子為報恩而甘願頂罪、最終心碎自散妖元的全過程,一一詳述。他的聲音平穩,不帶過多情緒,卻將那份“人心之毒”的陰冷與算計,以及“妖亦有情”的純粹與悲愴,清晰地呈現在道長的麵前。
    趙峰肅立一旁,如同沉默的磐石,隻是在周玄策提及馮泊遠邪法取心尖血、殘害至親老仆時,濃眉緊鎖,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微凸。
    孟青雲站在下首,看似在聽,心神卻遠未安定。長興縣的一幕幕,尤其是胡娘子那雙從癡情到絕望最終化為死寂灰燼的眼眸,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頭。令他心神不寧的,是在山神廟中,因那純粹妖情而引發的靈魂劇震——那些不屬於“孟青雲”的破碎畫麵:九天雲闕、瓊花玉樹下的淺笑、雲海孤峰上的孤寂身影……還有那套本能般使出、淩厲無匹卻又帶著萬古孤寂的劍法。每一次回憶,都讓他有種靈魂被撕裂又強行黏合的眩暈感。他下意識地緊了緊手中那柄樸拙的烏木杖劍,指尖傳來冰冷的觸感,卻無法冷卻心中的混亂。
    “我到底是誰?”這個念頭,如同附骨之疽,反複啃噬。
    碧落的目光,看似落在殿中嫋嫋的香煙上,實則大部分心神都係在孟青雲身上。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體內靈力的細微波動,那是一種混雜著困惑、躁動與某種深埋力量即將破土而出的悸動。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廣陵仙君殘魂的複蘇比她預想的更快、更劇烈,那山神廟中的劍光……分明已是仙君昔日劍意的雛形。這讓她既感欣慰,又隱隱擔憂——孟青雲這具凡俗少年的軀殼與心誌,能否承受得住?
    白雲道長安靜地聽完周玄策的講述,殿內陷入短暫的沉寂。良久,他緩緩睜開眼,目光掃過神色各異的眾人,最終落在虛空某處,發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
    “人心之毒,遠勝妖邪。”
    這八個字,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妖物修行,或為長生,或為逍遙,其心或純或欲,尚有跡可循,有法可製。然人心之欲壑,深不見底,貪婪、偽善、背叛、邪念……一念之差,便可化人成魔,禍及親信,殃及無辜。那馮泊遠,初時或有善念救下靈狐,然貪念一起,便墜入邪道深淵,以邪法續命,以親信血肉為資糧,人性盡喪,與妖魔何異?反觀那狐妖胡氏,雖為異類,卻知恩圖報,情根深種,至死無悔……其情可憫,其心可鑒。孰善孰惡?孰正孰邪?豈能以種族皮囊斷之?”
    道長的聲音平和,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點明了此案最核心的警示。他頓了頓,目光轉向周玄策:“玄策,你調度有方,明察秋毫,不為表象所惑,直指人心之惡,此案處理得當。”又看向趙峰:“趙將軍勇猛果決,擒拿首惡,護衛周全,功不可沒。”最後,目光落在孟青雲身上,停留片刻,深邃的眼中似乎掠過一絲了然:“青雲,你心思敏銳,洞察妖氣本源之異,更於激戰之中……有所突破,雖涉險境,亦是機緣。切記,守住本心,明辨真我,方為大道之基。”
    孟青雲心頭一震,道長最後那句“明辨真我”,仿佛意有所指。他連忙垂首:“弟子謹記。”
    白雲道長微微頷首,袖袍輕拂。三道流光分別飛向周玄策、趙峰和孟青雲。
    周玄策接住的是一枚龍眼大小、通體渾圓的淡金色丹藥,藥香內蘊,靈氣氤氳。“此乃‘玄元固魄丹’,於穩固神魂、提升神識大有裨益,於你日後推演案情、運籌帷幄當有助益。”
    趙峰所得則是一枚赤紅如火、隱隱有金紋流轉的丹藥,入手微燙。“‘九轉烈陽丹’,可淬煉筋骨,激發血氣,增益體魄,助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飛至孟青雲麵前的,卻是一枚通體瑩白如玉、散發著清涼寧靜氣息的丹藥,表麵似有月華流淌。“‘冰心玉魄丸’,清心凝神,滌蕩雜念,穩固根基,於你當前……最為相宜。”道長的話語意味深長。
    孟青雲恭敬接過,那丹藥入手冰涼,一股清流瞬間順著手臂蔓延,讓他躁動的心神都為之一清。他再次躬身:“謝師尊賜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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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落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白雲道長並未給她丹藥,她也無需。道長隻是向她投去一個心照不宣的頷首。
    “此案雖了,然邪典殘卷、煉製屍傀之術流毒未清,後續追查不可懈怠。玄策,你與趙將軍再辛苦些,會同巡狩衛、風信堂以及京畿衛所,務必將馮泊遠背後可能的邪道餘孽及流散邪術清理幹淨。”白雲道長吩咐道。
    “弟子末將)遵命!”周玄策與趙峰肅然領命。
    “青雲,”道長看向孟青雲,“你心神耗損,且去靜室調息,好生煉化丹藥,穩固修為。近日若無要事,便在觀中靜修,莫要再沾外務。”
    “是,師尊。”孟青雲應下,這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眾人行禮告退。周玄策與趙峰低聲商議著後續追查事宜,快步離去。孟青雲則有些神思不定地走向後山專為內門弟子準備的清幽靜室。
    碧落無聲地跟在他身後。
    靜室簡樸,僅一蒲團,一矮幾。孟青雲盤膝坐下,將冰心玉魄丸置於掌心,試圖運轉靈力煉化。然而,甫一靜心,那山神廟中胡娘子絕望的眼神、馮泊遠猙獰的狂笑,以及那九天雲闕的驚鴻一瞥、雲海孤峰的萬古孤寂……無數混亂的畫麵和強烈的情感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再次瘋狂衝擊他的識海!
    “呃……”孟青雲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體內剛剛被丹藥壓下的靈力再次失控般鼓蕩起來,烏木杖劍在身旁發出不安的幽光。他感覺自己像一艘在驚濤駭浪中即將傾覆的小舟,被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記憶撕扯著。陶謙的恨意,廣陵的孤寂深情,孟青雲自身的困惑……交織纏繞,難分彼此。
    “定心!意守丹田!”清冷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耳邊響起。
    一隻微涼如玉的手掌,輕輕按在了孟青雲的後心“靈台穴”上。精純、浩瀚、清涼如月華般的仙力,如同汩汩清泉,瞬間湧入他混亂的經脈與識海。
    是碧落。
    那仙力並不霸道,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與引導之力。它溫和地梳理著孟青雲體內狂暴亂竄的靈力,如同春風化雨,滋潤著幹涸龜裂的土地;同時,一股清冷寧靜的意念伴隨著仙力滲入他混亂的識海,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投下一枚定海神針,強行將那些翻騰咆哮的記憶碎片暫時鎮壓、隔離。
    孟青雲渾身一震,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他貪婪地汲取著那股清冷仙力的撫慰,混亂的心神在碧落強大的引導下,艱難地一點點收束,重新沉入丹田。冰心玉魄丸的藥力也被這精純仙力激發,化作更濃鬱的清涼氣息,遊走四肢百骸,滌蕩著靈魂深處因記憶衝突而產生的灼熱與痛楚。
    冷汗浸透了他的內衫,但那股靈魂撕裂般的劇痛終於緩緩平息。他大口喘息著,如同經曆了一場生死搏鬥,疲憊不堪,但識海中的風暴暫時被壓製住了。
    碧落緩緩收回手掌,臉色比平時更顯一分蒼白,顯然這番強行鎮壓和疏導,對她而言也並非毫無代價。
    “感覺如何?”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少了幾分往日的疏離。
    孟青雲緩緩睜開眼,眼中血絲未退,但混亂之色稍減。他看向碧落,眼神複雜,有感激,有困惑,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依賴:“多謝仙子……方才……那些畫麵,那些感覺……太真實了……仙子,我……”他想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那個關於“我是誰”的問題哽在喉間。
    碧落靜靜地回視著他,月光從靜室的小窗欞透入,在她清麗的側臉上投下朦朧的光暈。她沒有直接回答,隻是道:“守住你此刻的‘心’。‘孟青雲’是你,‘陶謙’是你,那九天之上的身影……亦是你的一部分。莫要抗拒,亦莫要迷失。時間會給你答案。”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烏木杖劍上,“你的劍,會告訴你方向。”
    就在這時,靜室外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碧落眸光微動,身影無聲無息地淡化,如同融入月影,消失在靜室角落的陰影裏。
    腳步聲停在門外,是白雲道長溫和的聲音:“青雲,可好些了?”
    孟青雲連忙收斂心神:“師父,弟子好多了。”
    白雲道長推門而入,目光在室內一掃,掠過碧落消失的陰影處,眼中了然之色一閃而過。他走到孟青雲麵前,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和眼中的餘悸,歎了口氣:“心障已生,非丹藥外力可速解。那‘冰心玉魄丸’需日日服用,靜坐觀想,徐徐圖之。你近日便在此靜修,觀中俗務不必理會。”
    “是,師父。”孟青雲恭敬應道。
    白雲道長看著他,沉默片刻,忽然問道:“那位碧落仙子……似乎對你頗為關切?”
    孟青雲心中一跳,斟酌著詞句:“仙子……宅心仁厚,見弟子心神不穩,方才出手相助。仙子……似乎……認得弟子靈魂中那不屬於弟子的東西。”
    白雲道長捋須,目光深邃:“原來如此。她既願助你,想必此中因果甚大。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青雲,你靈魂之複雜,牽涉之深,恐遠超貧道所想。好自為之,謹守本心,莫要被那‘光’吞噬,亦莫要因其迷失了腳下的路。”道長留下深邃目光,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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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室門扉合攏。
    孟青雲獨坐蒲團,緊握冰涼的冰心玉魄丸。
    腦中現出一段更為幽深、不屬於此生的記憶碎片:
    陰風怒號,忘川水濁。奈何橋頭,鬼影幢幢。
    一名身著殘破道袍、卻氣度孤絕如萬載寒峰的青年道士,立於橋頭,雙目赤紅,死死盯著橋畔那手拿湯碗的冥府仙子。他周身仙靈之氣紊亂狂暴,帶著毀天滅地的絕望與質問:“……天上……地下……再不相見!……斷了念想……永做凡人!”
    話音未落,他竟以凡人之軀爆發,攻向圍困他的冥府守衛,最終撕開一道口子,狠狠撞向輪回通道的壁壘!
    “廣陵仙君!”隻聽得一聲淒厲女聲喊道。
    轟然巨響中,他連同身體魂魄破碎!化作點點淒豔金光,四散飛濺!整個地府為之震蕩!
    混亂中,此視線的主人,也就是前世陶謙魂魄,眼中燃燒著不甘的複仇之火。他看著這驚天變故,一個瘋狂的念頭閃過——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猛地撲出隊列,不顧陰差呼喝鞭打,貪婪地伸手抓向最近,也是最明亮的一縷金色碎片!那碎片入手灼熱,帶著無盡的悲慟與執念,瞬間融入他的魂魄!緊接著,他趁陰差忙於鎮壓混亂,奮力一躍,強行衝入了輪回漩渦……
    “廣陵仙君……殘魂轉生……碧落仙子……”
    他低頭,攤開手掌,月光下,那枚瑩白的丹藥靜靜躺在掌心,散發著寧靜的氣息。
    “陶謙……孟青雲……廣陵仙君……嗬嗬……嗬嗬嗬……”他捂住臉,“還真是……好精彩的……人生啊……”
    秋夜深沉,山風穿過鬆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靜室之內,少年閉目,心潮卻如窗外起伏的山巒,再難平靜。而少年靈魂最深處,一絲隱藏極深的魔煞印記,正在緩慢地運轉,侵蝕他的靈魂,吞噬陶謙怨念和那一絲仙君情魄。
    夏末初秋,綠意與金黃交織鋪展開來。遠眺山下,村莊炊煙嫋嫋,茅屋錯落有致,田埂間農人俯身收割,一派祥和。抬眼望去,白雲觀後山的梯田蜿蜒層疊,層層金黃的稻浪隨風起伏,其間點綴著圓滾滾的南瓜與翠綠的西瓜,藤蔓攀爬處,紫亮的茄子垂掛累累。靈植藥草園裏,翠綠的薄荷葉隨風輕顫,紫蘇叢中綴著淡紫小花,金銀花藤纏繞竹架而上,沁人心脾的幽香浮動。此起彼伏的蟬鳴在秋陽下織成細密的聲浪,籠罩這片生機盎然的天地。雜役弟子們蹲於壟畝間辛勤勞作,開始收割這一季的豐饒。
    孟青雲起身,推開靜室的門。
    修煉?打坐?引氣入體?這些往日功課,此刻變得荒謬。他連“自己”都找不到了,修煉又有何意義?不過是給體內那兩股隨時可能爆發的力量添柴加火罷了。一股深重的疲憊和茫然席卷了他,那不是身體的倦怠,而是靈魂深處的怠惰與逃避。
    秋日的陽光帶著暖意,卻驅不散他心頭的陰霾。
    他不想再待在這逼仄的、充滿“自我”拷問的空間裏。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觀後的菜園和曬穀場。澄心正揮汗如雨地翻曬著金黃的穀粒,木耙在他手中翻飛,動作樸實而有力。汗水浸濕了他灰色的道袍後背,臉上卻帶著一種純粹的、屬於收獲的滿足笑容。旁邊,小桃月挽著袖子,露出半截曬成小麥色的胳膊,正小心翼翼地用簸箕篩去穀子裏的碎殼,小臉被秋陽曬得紅撲撲的,像顆熟透的蘋果。
    “青雲師弟!”澄心抬頭看見孟青雲,憨厚地笑著招呼,“今日沒在靜室用功?快來搭把手,這穀子曬透了,沉得很!”
    孟青雲腳步頓了頓,看著眼前這幅充滿人間煙火氣的勞作景象,心頭那股無處著落的茫然似乎找到了一絲縫隙。他默默走過去,接過澄心遞來的另一把木耙,學著澄心的樣子,笨拙地翻動起穀粒。粗糙的木柄摩擦著手掌,沉甸甸的穀粒在耙下滾動,發出沙沙的聲響,一種久違的、腳踏實地的感覺從掌心傳來。
    “青雲道長,你這手法可不如澄心哥哥熟練!”小桃月抬起頭,咯咯笑著,眼睛彎成了月牙,“你看澄心哥哥翻得多均勻,你這兒一堆那兒一堆的。”
    孟青雲被她直白的話語說得有些窘迫,澄心連忙解圍:“桃月別胡說,青雲師弟是做大事情的,這些粗活自然生疏些。慢慢來就好。”
    “做大事情也要吃飯嘛!”桃月不以為意,一邊篩著穀子,小嘴一邊嘰嘰喳喳地說開了,“山下張嬸家的老黃牛前天生了個小牛犢,可壯實了!李爺爺家的柿子今年結得特別多,紅彤彤掛滿樹,他說是托了仙人的福,果子都格外甜呢……哦對了,村東頭的王阿婆,上個月安詳地走了,都九十多了,是喜喪。大家都說,今年莊稼長得好,真是個好年景……”
    她的話語如同山澗清泉,叮咚流淌,講述著山下村莊最尋常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豐收喜悅。沒有驚天動地的妖邪,沒有刻骨銘心的仇恨,也沒有萬古難消的孤寂情殤。隻有最樸素的生存、繁衍、老去,以及對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最直接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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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青雲靜靜地聽著,手中的動作漸漸不再那麽生澀。桃月口中的世界,與他過往的成長經曆和拜師以來接觸到的精怪事件截然不同。自己那一十八年的成長經曆,沒受過任何苦楚,除了近兩年被陶謙怨念折磨。那些精怪事件裏充滿了算計、背叛、悲情與毀滅,而眼前這片曬場,澄心的汗水,桃月的笑語,金黃的穀粒,卻透著一種生機勃勃的安穩與希望。
    “你們……不怕嗎?”孟青雲忍不住開口,聲音有些幹澀,“靈氣複蘇後,精怪也多了,山下也不太平。”
    “怕,怎麽不怕?……”小桃月好似想起什麽心有餘悸,“鎮異司的修士和白雲觀的道士從河對岸的山上抓捕了兩頭好大的老虎和野豬,說是成了精的。不過老虎和野豬抓走之後,就太平啦。”
    澄心停下手中的活,擦了把汗,認真地說:“師父常說,妖邪禍亂是劫數,但人心向善,勤懇勞作,就是對抗劫數的根基。你看這穀子,春天種下,夏天除草,秋天收獲,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天道酬勤,這就是最大的道理。”
    桃月用力點頭:“就是!而且有鎮異司有白雲觀,有青雲道長你們這些厲害的人保護著!我們隻管把地種好,把日子過好!”她眼中是對未來的篤定和信任。
    孟青雲默然。這份“隻管把日子過好”的簡單信念,在此刻的他聽來,竟有種撼動人心的力量。他想起長興縣的狐妖胡娘子,她的執著與毀滅,又何嚐不是為了守護她心中那份“日子”?隻是選錯了方式,托付錯了人。
    接下來的日子,孟青雲仿佛找到了一個暫時的避風港。他不再強迫自己打坐修煉,而是每日跟著澄心,做著觀裏最普通的雜事:劈柴、挑水、清掃庭院、晾曬藥材、翻曬穀物。澄心為人憨厚踏實,話不多,但做起事來一絲不苟,孟青雲在他身邊,心緒竟也奇異地平靜了不少。
    小桃月更是成了曬場和菜園裏的常客,她總是找各種理由跑來“幫忙”,實則大半時間都在嘰嘰喳喳地說著山下見聞,或是好奇地圍著孟青雲問東問西。
    “青雲道長,你見過最厲害的妖怪是什麽樣子的呀?”一日,三人坐在曬場邊的石階上歇息,桃月捧著一把剛炒熟的南瓜子,眨巴著大眼睛問。
    孟青雲看著遠處連綿的秋山,沉默片刻,緩緩開口:“見過一隻狐妖……”他將長興縣“狐嫁”的故事,隱去了一些過於血腥和涉及自身秘密的細節,講了出來。講馮泊遠的偽善算計,講胡娘子純粹的報恩之心與最終的絕望自毀。
    澄心和桃月聽得入了神,時而發出低低的驚呼,時而露出不忍和憤慨的神情。
    那馮泊遠真是壞透了!簡直比妖怪還可恨!”桃月氣得臉蛋漲得通紅,攥緊了小拳頭。
    “那狐妖……癡情至此……”澄心則是長長歎了口氣,眼中盈滿同情,“恩情再重,終究不該……唉,人心之毒,竟至於斯。”他下意識地重複了白雲道長的話。
    “才不是!分明是狐妖報恩之心太堅決……被人利用了……”小桃月似乎感慨更深。
    “報恩何至於搭上性命?助他完成心願、重整家業、或是危難時刻救他一命,都是報恩之道,怎能白白賠上一條性命?”澄心難得爭辯,更不忘叮囑桃月,“你萬不可如此,須知生命至寶,豈能輕擲。”澄心語氣鄭重,目光灼灼地盯著桃月,仿佛要將這道理刻在她心坎上,“報恩本是善舉,若搭上性命,便成愚忠。世間萬事,皆需權衡輕重,莫讓一個‘情’字,蒙蔽了心智。”
    桃月不服氣地撇了撇嘴,小拳頭仍攥得緊緊的:“可那狐妖一片赤誠,隻為還恩,難道不感人嗎?換作是我……”她聲音漸低,眼中泛起一絲迷茫,似在想象那決絕的場景。
    澄心搖頭歎息,語氣軟了幾分:“感人自是感人,可代價太大。助人之道,貴在適可而止。譬如你平日幫忙拾柴、照料花草,皆是小善,何必學那飛蛾撲火?”他頓了頓,望向遠處秋山連綿的輪廓,仿佛在借景喻理,“生命如這金秋蟬鳴,短暫卻珍貴,當活出本心,而非為他人殉葬。”
    孟青雲在一旁靜聽,此時才緩緩開口,聲音沉靜如古潭:“澄心所言極是。報恩之心可嘉,但失了分寸,反成心障。那狐妖執念太深,終陷泥淖,當引以為戒。”
    桃月聽著,眼中迷茫漸散,化作一抹深思,她輕輕點頭,喃喃道:“原來如此……報恩不該是絕路。”澄心見狀,嘴角微揚,不再多言。秋陽斜照,曬場石階上,三人沉默下來,隻餘蟬聲聒噪,仿佛在應和著這生命的真諦。
    聽著他們的反應,看著他們臉上真實的喜怒哀樂,孟青雲心中那團關於“我是誰”的亂麻,似乎被這平凡的對話暫時梳理開了一角。
    在不遠處的回廊陰影中,碧落仙子靜靜佇立。她並未現身,清冷的目光穿過秋陽,落在曬場上那三個身影上。她看著孟青雲笨拙而認真地翻動穀粒,看著他被桃月的話語逗得偶爾露出的笑意,看著他講述故事時眼中翻湧的複雜情緒——有對胡娘子的悲憫,有對馮泊遠的厭惡,更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對“平凡”的渴望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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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落的心緒如秋水微瀾。她能清晰感應到,孟青雲體內那縷屬於廣陵的殘魂碎片並未沉寂,反而在他參與這些凡俗勞作、感受人間煙火時,似被一種更溫暖、更渾厚的力量所包裹。她看著孟青雲接過澄心遞來的水碗,仰頭飲下,喉結滾動,水珠沿著下頜滑落,洇濕了衣領。
    “廣陵……”她在心底無聲低語。
    碧落最終沒有上前。她隻是悄然轉身,裙裾拂過廊下微塵,如同融入秋光,消失不見。曬場上,金黃的穀粒在秋陽下散發著溫暖而踏實的光芒,少年笨拙的勞作、少女清脆的笑語、道士憨厚的鼓勵,交織成一幅——暫時隔絕了靈魂風暴的——充滿生機的秋日畫卷。
    八月十五前夕,京城的秋意已濃。白雲觀內,丹桂飄香,金菊吐蕊,空氣中彌漫著節日的祥和與一絲清冷的靈氣。暮色四合,天邊一輪將滿未滿的皓月已悄然升起,灑下清輝。
    碧落靜坐於她清幽小院的石桌旁,麵前攤開著一卷上古陣法殘篇,卻久久未翻動一頁。孟青雲在澄心的影響下,心境似乎暫時找到了某種粗糙的平衡,但這平衡如同秋日薄冰,脆弱得隨時可能碎裂。廣陵殘魂的悸動、陶謙怨念的蟄伏,都讓她不敢有絲毫鬆懈。而凡間修行體係的草創,更是千頭萬緒。
    就在她神思微凝之際,院門外傳來小道童恭敬的通傳聲:“仙子,門外有位楊慎楊公子求見,說是……送中秋之禮。”
    楊慎?碧落清冷的眸光微動。距他上次留書已過數月,她雖未回信,但他信中那份坦蕩的困惑與純粹的求教之心,她並未忘卻。此刻中秋前來,是執著,還是……
    “請他進來。”碧落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
    片刻後,楊慎的身影出現在月洞門下。他身著月白色的儒生長衫,外罩一件薄薄的石青色夾襖,身形清臒挺拔,更顯溫潤如玉。他手中提著一個樸素的竹編食盒,和一個細長的錦緞包裹。
    數月不見,他眉宇間的書卷氣未減,但眼神似乎更加沉穩內斂,行走間步伐穩健,隱隱透著一絲與之前不同的、引而不發的氣息——那是引氣入體後,靈氣自然滋養帶來的變化。
    “學生楊慎,拜見仙子。”楊慎行至院中,對著碧落深深一揖,禮數周全,態度恭謹,眼中並無半分因未得回信而產生的怨懟或急切,隻有純粹的敬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楊公子不必多禮。”碧落微微抬手示意他起身,“請坐。”
    楊慎依言在石桌對麵的石凳上坐下,將食盒和包裹輕輕放在桌上。
    “冒昧打擾仙子清修,學生惶恐。”楊慎開口,聲音清朗溫和,“中秋將至,學生備了些家鄉天水的粗陋點心,是家母親手所製的胡麻月餅,味道尚可,聊表心意,萬望仙子莫要嫌棄。”他打開食盒,一股混合著芝麻、蜂蜜和麵食的樸實香氣彌漫開來,裏麵整齊碼放著幾塊油潤金黃的月餅。
    他又拿起那個細長的錦緞包裹,雙手奉上:“此乃學生偶然所得的一支湖筆,筆鋒柔韌,頗為順手。學生愚鈍,學問文章尚不足登大雅之堂,唯以此筆,遙祝仙子道業精進,永駐清輝。”他言辭懇切,禮物也選得極有分寸——家鄉點心代表心意,一支好筆則契合讀書人的身份,也是對碧落“智慧”的隱喻,貴重卻不俗豔,更無半分曖昧。
    碧落的目光掃過月餅和湖筆,最終落在楊慎的臉上:“楊公子有心了。觀你氣息,數月不見,已引氣入體,看來那《道基初引錄》並未束之高閣。”
    楊慎聞言,臉上露出一絲謙遜的笑意,並無被看穿的窘迫:“仙子慧眼如炬。學生確按舅父所言,嚐試修習。說來慚愧,初時隻為強身健誌,通曉時務,未曾想竟僥幸引動了一絲天地之氣。此乃意外之喜,亦是天地造化之奇。”
    “哦?”碧落語調微揚,“既已踏入修行門檻,又身負科考之誌。楊公子,你四月之問,心中可有答案了?”
    這正是楊慎此行最想探討的核心。他正了正衣襟,神情變得無比認真,眼中閃爍著理想的光芒:
    “回仙子,學生心中,答案已明。”他語氣堅定,“引氣入體,窺見天地靈氣之玄妙,學生方知此道之博大精深,亦知修士之力於護國安民確有大用。然,學生反複思量,捫心自問,所求者,非長生逍遙,非移山填海之能。”
    他頓了頓,目光清澈而執著:“學生所求,仍是那聖賢書中所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靈氣複蘇,世道劇變,妖魔環伺,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學生觀京城內外,真正困擾黎民百姓者,除妖邪之禍外,更有吏治不清、賦稅不均、冤獄難平、孤寡無依!修士之力,可斬妖除魔於一時,卻難解這積弊日久、盤根錯節的人間疾苦!”
    他的聲音漸漸激昂起來,帶著讀書人的熱血與擔當:“學生以為,此等沉屙痼疾,非仗劍所能盡除,非神通所能根治!需明律法以定規矩,需正人心以清吏治,需施仁政以安黎庶!這,才是固本培元、長治久安之道!修行之力,於學生而言,乃是‘器’。持此器,可強健體魄,清明神智,洞察世情之幽微,或可在將來身居廟堂、處置涉及修士妖魔事務時,多一分通曉與審慎,不致被人蒙蔽,亦能更好地協調各方,將修士之力真正用於‘護生’、‘安民’之正途!而非本末倒置,棄聖賢大道於不顧,去追求那縹緲的仙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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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慎深吸一口氣,眼中光芒愈盛:“故而,學生心意已決:明歲春闈,必全力以赴!若得幸登科,願為一方父母官,解民倒懸,興利除弊!修行之事,隻作為輔弼心智、強身健體、通達時務之‘器用’,絕不動搖根本之誌!此誌,乃學生之本心所向,縱萬難不易!”
    一番話語,擲地有聲。清晰的目標,堅定的抉擇,對“力量”與“責任”的清醒認知,以及對“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最樸素的執著,在這個靈氣複蘇、人心浮躁的時代,顯得如此珍貴而有力。
    碧落靜靜地聽著,清冷的眼眸深處,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楊慎的身影,不再是那個帶著愛慕的書生,而是一個擁有獨立思想、清晰道路和堅定信念的求道者。他那份“以修行輔弼心智、強身健體、通達時務,隻為更好地踐行聖賢之道、為生民謀福祉”的理念,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一顆石子,在她心中漾開層層漣漪。
    她想起了孟青雲體內糾纏不清的殘魂與怨念,想起了為情自毀的廣陵,想起了為“報恩”而走向毀滅的胡娘子……力量的失控、情感的偏執、身份的迷失……這些困擾著修士甚至仙神的難題,在這個凡間書生身上,竟被他用最樸素的“本心”和“器用”之辨,梳理得如此清晰通透!
    “持何器,行何路,當問本心所向……”碧落低聲重複著自己當初的自語,又似在咀嚼楊慎的答案。她看著楊慎那雙充滿理想光芒卻又無比清醒的眼睛,清冷的語調中罕見地帶上了一絲極淡的、近乎讚賞的暖意:
    “楊慎。”
    她第一次直呼其名。
    “你之本心,澄澈如鏡。以修行之力為‘器’,以聖賢之道為‘本’,以濟世安民為‘誌’。此路雖艱,荊棘遍布,然心誌既明,道亦不遠矣。”
    她微微停頓,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青年,看到了更深遠的東西:
    “紅塵如舟,人心為舵。舵正則舟穩,縱遇驚濤駭浪,亦能破浪前行;舵失則舟覆,縱有移山倒海之力,亦難逃傾覆之厄。你今日所言所擇,已得‘持舵’之要。願他日身居廟堂,麵對權勢傾軋、利益誘惑、乃至修士力量的眩惑之時,仍能不忘今日之誌,緊握此舵,不負此心,不負……這天下期盼安穩的黎民。”
    這番話,既是肯定,更是期許,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醒。她看到了他選擇的道路之艱難,更欣賞他此刻的清醒與堅定。
    楊慎聞言,渾身一震。碧落仙子不僅肯定了他的選擇,更將他心中的理念提升到了“持舵”的高度!這比任何具體的指點都更讓他心潮澎湃,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責任。他站起身,對著碧落再次深深一揖,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與激動:
    “仙子金玉良言,字字珠璣,振聾發聵!‘紅塵如舟,人心為舵’……學生必當銘刻於心,終生謹記!他日為官,定當以民心為鏡,以律法為繩,以‘護生安民’為念,縱粉身碎骨,亦不敢負仙子今日教誨,不敢負生民之望!”
    月光灑在兩人身上,清輝流淌。碧落看著眼前這個意氣風發、信念堅定的少年,清冷的眸光深處,仿佛有什麽東西被悄然觸動。這個凡人書生,用他最樸素的理想和最清醒的認知,給她這個俯瞰紅塵的仙子上了一課——關於如何在紛繁複雜的力量與誘惑中,堅守本心,明辨器用,持舵前行。
    “月餅留下吧。”碧落的目光落回那樸素的食盒上,聲音依舊清冷,卻不再如霜雪般拒人千裏,“天水風味,想必有其獨到之處。”
    楊慎眼中瞬間爆發出巨大的驚喜,仿佛比聽到任何肯定都更讓他開心。仙子收下了他母親做的月餅!這是對他心意最大的接納和尊重!
    “是!謝仙子!”他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喜悅,再次深深一禮,“學生……學生告退,不敢再擾仙子清修。願仙子中秋安康,道體清和。”
    他後退幾步,轉身離去,腳步輕快而堅定,身影很快消失在月洞門外。
    碧落獨坐院中,目光落在石桌上那盒散發著樸實香氣的胡麻月餅上。她伸出手指,輕輕拂過食盒的邊緣,指尖傳來竹篾微涼的觸感。
    紅塵如舟,人心為舵……
    楊慎持舵,目標清晰,航向堅定。
    而她自己呢?
    孟青雲那條船上,糾纏的殘魂與怨念,如同混亂的羅盤和破損的帆,那舵……又該由誰來持?如何持?
    她抬頭,望向天邊那輪將滿的明月。清輝之下,書生離去的方向,似乎留下了一道名為“持守”的光芒,短暫卻深刻地,照亮了她心中關於“情”、“道”、“引導”與“本心”的某些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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