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殿試定鼎?餘威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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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啟三年三月十二,科舉如期舉行。
    楊慎如眾考生一般,攜帶一應物什,在書童與護衛的簇擁下抵達考場,經查驗後步入其中,參加這三年一度的京試大考。三日時光裏,楊慎凝神作答,亦窺見自身不足。終究年少閱曆尚淺,策論行文間稍顯稚嫩,未能盡展胸中所學。考罷離場時,他身心俱疲卻心潮翻湧,既因完成答卷稍感寬慰,又為察覺疏漏暗自警醒。
    書童見他出來,急忙上前攙扶。一行人登車返回位於城西清貴坊的楊家宅邸。饒是楊慎已有引氣四層的修為,仍覺精疲力竭,略作盥洗便沉沉睡去。
    連續兩日的休憩,令他稍複元氣。這日,他佇立書房窗前,凝望庭院中幾株盛放的玉蘭,雪瓣在料峭春風裏簌簌輕顫。碧落仙子那句清泠箴言猶在耳畔回響:紅塵如舟,人心為舵。
    恰在此時,書童捧來名帖:少爺,蘇府遣人傳話,舅老爺請您過府一敘。說著將名帖置於案上。
    楊慎略一擺手:知道了,且去尋管家備些手信,隨我去探望外祖母與舅舅。書童應聲退下。楊慎轉身入內更衣。
    城東仁和坊蘇府門庭氣象如舊,底蘊猶存。楊慎遞帖入內,繞過照壁,便見舅父已候在正廳石階之上。數月未見,蘇文軒身形依舊清臒,唯眉峰鎖著的凝重之色,較之往昔更沉幾分。
    慎兒來了。”蘇文軒眼底漾開真切的笑意,上前一步,將他從頭到腳細細打量,“好!這兩日可歇息妥當了?原想讓你多緩兩日,奈何你外祖母日日念叨,這才喚你過來。先去瞧瞧外祖母,再到書房尋我。”他抬手拍了拍楊慎的肩膀,掌心沉穩有力,透著由衷的欣慰與自豪。
    楊慎心頭暖意湧動,躬身深施一禮,便轉身朝後院行去。
    穿過一道精巧的月洞門,楊慎步入後院,隻見外祖母正倚在廊下藤椅中,由丫鬟伺候著細品香茗。老人家一眼瞥見外孫,立時笑逐顏開,眼角皺紋都舒展開來,招手喚道:“慎兒,快過來讓外祖母好好瞧瞧!”楊慎疾步趨前,撩袍欲跪行大禮,卻被外祖母笑著拉住,隻得順勢挨著她身側坐下。
    “外祖母,您身子可還康健?”楊慎語帶關切。見老人家含笑頷首,她連忙問起科考情形,眼底滿是殷切:“考得如何?可有幾分把握?”
    “外祖母放心,慎兒已然竭盡全力,餘下的便看天意了。”楊慎溫聲應答,順勢提起考場見聞,“此番科考倒有不少趣事,說與您解解悶。”他刻意放緩語調,唯恐驚擾老人,“有位學子被分在臭號旁側,那氣味熏得人頭暈目眩,他硬是苦熬了三日。待考完踏出貢院,竟當場嘔了起來,引得周遭哄笑者有之,搖頭歎息者亦有之。孫兒遠遠瞧著,隻覺啼笑皆非。”
    外祖母聽罷,先是一怔,隨即咯咯笑出聲來,眼角皺紋都舒展成了細線:“哎喲,這後生可真遭罪!不過慎兒,你年紀輕輕就受這份苦,外祖母心疼著呢。”她伸手輕撫楊慎臉頰,眼中滿是憐惜,“你才十八,比旁人都小,那考場裏又悶又擠的,可沒少受罪吧?往後多歇歇,莫累壞了身子。”楊慎心頭一熱,隻含笑點頭,未再多言,免得老人家更添憂慮。
    看望過外祖母,楊慎依約到外院書房尋舅舅蘇文軒。蘇文軒讓其坐下,開口問道:“慎兒,你對殿試可有幾分把握?”
    楊慎起身,恭敬道:“寒窗十年,皆為今朝。慎兒必將盡心竭力。”
    “盡心竭力?”蘇文軒搖搖頭,示意其坐下說話,“殿試在即,轉眼便至。此番陛下親自主持,題目必直指當世心腹大患。你所言‘社稷黎庶’,方向不錯,但若想真正在殿試上脫穎而出,答得切中肯綮,就需看得深些、想得透些。”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當朝野上下,最大的變數是什麽?是靈氣!是修士!鎮異司權柄日重,白雲道長雖表麵忠謹可靠,奏請陛下允準設立此司,讓陛下的親弟執掌監察寮,又收了扶樂郡王為徒……看似尊奉皇權,然修士之力,若聚於一處,自成體係,長此以往,豈是朝廷之福?”
    “再者,”蘇文軒目光如電,鋒芒畢露,“軍中修煉者漸多,陛下雄心隨之而起,已有開疆拓土之念。然兵者,國之凶器,修士之力加持其上,更是雙刃之劍。如今內政未靖,強敵環伺,世家大族又各懷異誌——崔氏有後、有相,王氏門生故吏遍布朝野,謝氏軍功赫赫盤踞一方,還有一個深藏不露、根基深厚的蕭氏……陛下欲行非常之事,必先求內部穩固!如何平衡仙凡?如何約束修士之力,使其為朝廷所用,而非淩駕於朝廷之上?如何利用此力強兵拓土,又不至窮兵黷武,耗盡民力?如何在世家、勳貴、新晉修士、寒門士子之間,維係那危如累卵的平衡?”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重錘,重重砸向楊慎心口。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直刺那即將到來的殿試核心——靈氣複蘇之下,這個龐大帝國將駛往何方?凡人皇帝,如何駕馭那日益膨脹的修士之力,以及這力量掀動起的、愈加洶湧的朝堂暗流與人心的旋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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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才是陛下心頭真正的巨石!”蘇文軒最後總結,字字凝重如山,“慎兒,殿試之上,你的策論若不能切入此等要害,縱有探花之名,亦難真正進入陛下的棋局核心。好好想想,何為‘舵’?如何在這仙凡混雜、暗流激蕩的洶湧激流中,為陛下掌穩那條帝國巨舟的航向?”
    四月十二,紫宸殿。
    殿宇恢弘,金碧映日。蟠龍金柱擎天立地,巨大的鎏金香爐吞吐著嫋嫋青煙,莊嚴檀香彌漫四隅。二百六十八名貢士按春闈名次肅立玉墀之下,屏息凝神。空氣仿佛凝固,沉甸甸地壓迫著所有人的胸膛。禦座高踞丹陛之上,珠簾之後,那抹明黃身影便是這方天地唯一的主宰,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威儀。
    皇帝的聲音穿透珠簾傳來,不高,卻清晰叩擊著每個人的心房,帶著審視江山的凝重:
    “今歲春闈,諸卿文章錦繡,朕心甚慰。然當此靈氣複蘇,仙凡雜處之世,古法可盡師否?修士之力可移山填海,妖邪之禍頻仍四方;鎮異司雖立,終賴方外之力;軍中銳士習練吐納,銳氣漸生開疆之念;而田賦不均,冤獄未清,黎庶之困猶在眼前。內有世家盤踞,外有強敵窺伺。朕每思之,夙夜難安。”
    話語微頓,殿內落針可聞。
    “今日殿試,朕隻問爾等一事——”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穿透般的力量,直貫人心,“仙凡混居,朝廷何以治? 諸卿,落筆作答!”
    “仙凡混居,朝廷何以治?”
    九字如九道驚雷,轟然炸響在死寂的紫宸殿。方才還隻是沉凝的空氣,瞬間灼熱滾燙。殿內眾人無論出身高低,皆感一股寒意直透骨髓。陛下此問,鋒芒畢露,直指帝國困局!
    貢生們紛紛躬身領命,各自走向備好的考案。一時間,殿內唯聞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凝重而急促。
    時間在墨香與檀香交織中無聲滑過。約莫過一個時辰,皇帝自禦座緩緩起身。珠簾輕響,明黃身影踏下玉階。殿內氣氛瞬間繃緊如弦。皇帝步履沉穩,在考案間緩緩踱步,目光如鷹隼掠過一份份即將完成的策論。時而略一頷首,時而眉心微蹙,無形的壓力隨其腳步,沉沉壓下。
    他首先在謝靈運的案前駐足良久。謝靈運筆走龍蛇,字裏行間透著一股凜冽剛猛的銳氣,顯然在力主以強力律法約束仙凡,嚴整鎮異司與軍紀。皇帝目光沉靜如淵,神色難辨,繼續移步前行。
    蕭統的答卷字跡工整端凝,條理分明地闡述著建立“靈域”隔離、設置專司引導修士效力朝廷的秩序構想。皇帝靜觀片刻,眼神深邃依舊,沉默未改。
    行至崔琰案前,皇帝停留的時間稍長。崔琰的策論辭藻華麗、布局周密,其核心在於設立“道功司”,以靈脈資源、功法爵祿為餌,利導修士盡為國用,將超凡力量徹底納入掌控,化為工具。皇帝嘴角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弧度。
    終於,皇帝走到了楊慎的考案前。楊慎深吸一口氣,穩住微微發顫的筆尖,落下最後幾筆。皇帝的目光落在了他的答卷上。那卷麵上,字跡清俊挺拔,風骨嶙峋,力透紙背,開篇赫然便是:“臣楊慎以為:仙凡混居,其亂不在仙,亦不在凡,而在‘人心失衡’!……為政之要,當以民為秤,仙凡皆為星鬥!”
    皇帝的目光在“以民為秤,仙凡皆在其上”十字上凝駐了許久。他微微俯身,竟伸出手,親自將那答卷從鎮紙下抽出!這一舉動,引得附近所有暗中窺視的貢士心頭神魂俱震!
    皇帝指節扣住楊慎的答卷,並未即刻細讀全文,而是目光如電,犁過那力透紙背的論述:立法之基,首在“護生安民”,《仙凡律》當同束仙凡,鎮異司須監察“人禍”甚於妖邪!修士之力,當為“濟世”之舟楫,引向農桑水利、祛除疫病等民生根本,軍力動用必以民力民心為度!教化之道,首在“正人心”!凡俗需明修士亦是治下之民,修士需知“能力愈大,責任愈重”!其核心直指:朝廷當持“民本”之舵,以民心稱量得失,以仁政化戾氣為祥和,方能令帝國之舟行穩致遠!
    皇帝的目光愈發幽邃銳利,仿佛要洞穿紙背,直抵書寫者的魂魄深處。他持著這份答卷,又折返禦座附近,對著侍立的內閣重臣方向,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地問道:“爾等,也看看楊卿此論。”
    殿中死寂,唯聞考官傳閱紙張的細微聲響與他們壓抑的呼吸。
    皇帝目光再次掃視全場,最終落回肅立殿中的楊慎身上——他雖竭力維持鎮定,後背卻早被冷汗浸透。那目光如有千鈞之重,沉沉壓在他肩頭。
    終於,威嚴之聲刺破令人窒息的寂靜:
    “楊慎。”皇帝緩緩開口,首次在殿上直呼其名,“汝言‘以民為秤’,此秤之準星,何以定之?民心如水,載舟覆舟,古有明訓。汝言‘仁政煨燉’,這火候,又當如何把握?”金玉相擊般的冷硬嗓音在殿中回蕩,“仙凡之力懸殊,若遇桀驁大能,視律法如無物,刈凡俗如草芥,朝廷之雷霆,如何落下?豈非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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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珠簾輕晃,皇帝似將問題拋向滿殿臣工,又似在灼烤楊慎的赤誠:
    “此問,諸卿皆可思之。”
    殿中的空氣,驟然變得更加粘稠而危險。
    楊慎隻覺喉嚨幹澀如灼,但他深吸一口氣,強自按捺住心頭的驚濤駭浪。碧落仙子那句“紅塵如舟,人心為舵”的清音,如同定海神針,瞬間在識海深處錚然鳴響。他迎著那來自帝國最高處、令人心神凝滯的目光,再次深深一揖,聲音雖因緊張而微帶沙礫般的粗糲,卻竭力保持著字字清晰,語氣堅定:
    “陛下明鑒!民心如水,載舟覆舟,古之聖訓,臣深以為然。‘準星’何在?臣以為,在於‘公義’,在於‘法度’,在於‘仁政’之實績!”
    他直起身,目光澄澈,仿佛要將胸中那番經碧落箴言點化、受舅父剖析而反複錘煉的思考,和盤托出:
    “百姓所求,無非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訟者得其直,鰥寡孤獨皆有所養!此乃亙古不變之大道,亦是民心最樸素的‘準星’!朝廷施政,凡有益於此者,則民心聚,國祚永固;凡悖逆於此者,縱有移山填海之力粉飾太平,終將失其‘秤心’,舟傾楫摧!故‘準星’之定,非賴空言許諾,而在於朝廷能否立法以護其田產,除吏治之蠹以清其訟獄,興利除弊以安其居所,賑濟孤寒以養其無依!此即‘仁政’之實,亦是民心所向之根本!”
    他的聲音漸趨沉穩有力,開始迎向那最尖銳的“雷霆之誅”:
    “至於陛下所慮,桀驁大能,視律法如無物,視凡俗如草芥……此誠大患!然朝廷之威,非僅恃修士之力以暴製暴,更在於‘公義’之昭彰與‘法度’之威嚴!”
    其一,朝廷當昭告天下,《仙凡律》乃陛下欽定,國之根本大法!其核心精義,便是“護生安民”!凡修士者,無論修為高低、出身何門何派,既生於此土,居於此國,便受此法約束!此乃立國之基石,不容絲毫挑釁!鎮異司之責,首在監察此律施行,凡修士觸犯,無論其力強弱,皆當秉公執法,無畏無懼!此乃朝廷“法度”之威!
    其二,朝廷當立“護道院”!楊慎目光掃過殿中諸臣,終落回禦座方向,帶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決絕。此院非為聚攏修士之力以淩駕律法之上,恰恰相反!其核心,當由陛下親信重臣、精通律法之幹吏,以及真正心懷蒼生、德高望重之大修士共同執掌!其首要職責有二:一者,受理天下凡俗對不法修士之重大控訴,確保凡民有申冤之途,不畏強權;二者,當朝廷需行雷霆之誅,鎮壓那等禍國殃民、抗拒律法之大能巨擘時,“護道院”便是陛下手中最鋒利的劍!此劍既出,鋒芒所向,非僅在其修為,更在其代表朝廷之公義與法度!以公義之名,聚正道之力,行護國之實!此乃“公義”之力!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悲憫:“修士亦是人,亦有親族,亦有羈絆。若朝廷法度清明,公義昭彰,使天下修士皆知,遵紀守法、護國安民者,朝廷不吝封賞,名垂青史;而恃強淩弱、殘害生靈者,縱有通天修為,亦將麵對朝廷之‘護道院’與天下正道修士之共討,身死道消,遺臭萬年!如此,心懷叵測者自當三思!此乃以‘公義’凝聚人心,以‘法度’彰顯威嚴,以‘仁政’固本培元!三者合一,方為真正的‘雷霆’,可震懾仙凡,澤被蒼生!”
    “陛下!”楊慎的聲音最後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赤誠,“‘仁政煨燉’之火候,便在‘實’字!在‘恒’字!在於朝廷是否真能將‘以民為秤’刻入骨髓,時時稱量,日日踐行!若朝廷持此‘民本’之舵,以‘公義’為帆,以‘法度’為骨,縱有仙凡激流、桀驁巨浪,帝國之舟,人心所向,必能劈波斬浪,行穩致遠!此非空言,乃臣楊慎,願以畢生心血踐之的信念!”
    語聲落,餘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嫋嫋回蕩,帶著一種孤勇而堅定的力量。楊慎再次深深躬身,青色袍服下的脊梁挺得筆直,仿佛承載著千鈞之重,卻不肯有絲毫彎曲。
    死寂。
    前所未有的死寂籠罩著紫宸殿。連鎏金香爐裏升起的青煙,都凝滯般懸在半空。所有貢士,包括謝靈運、蕭統、崔琰,皆屏息凝神。楊慎此番應答,早已超越應對天子詰問的範疇,分明是在這帝國權力之巔,勾勒出一條荊棘密布卻直指本源的治國通途!他竟敢提議設立淩駕修士之上的“護道院”,以朝廷公義之名匯聚修士之力,行法度之威!此等膽魄,此等格局,已非尋常策論所能企及!
    珠簾後的明黃身影久久未動,仿佛時光在禦座前凝固。殿中落針可聞,唯聞心跳如鼓、血液奔湧。無形的壓力如深海之水,沉沉碾壓著每一個人。
    內閣重臣們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無人敢發出一絲聲響。他們心中亦是駭浪滔天——楊慎此論,已然觸及皇權與修士力量平衡的命脈!其膽識、其思路、其以“公義”凝聚力量的構想,堪稱曠古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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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般漫長。
    終於,珠簾後傳來一聲極輕卻清晰的吐息。緊接著,皇帝沉凝如山的聲音響起,辨不出喜怒:
    “楊卿慎。”
    “臣在。”楊慎的嗓音帶著絲縷微顫,卻字字分明。
    “汝之策論,名曰《定鼎仙凡疏》?”
    “正是,陛下。”
    “好個!好個以民為秤,仙凡皆在其上!好個公義為帆,法度鑄骨!”皇帝聲如洪鍾裂帛,陡然穿透殿宇穹頂,“汝言護道院,立意甚新!其名,當為靖安護道院!取其靖平妖氛、護持正道之意!”
    “靖安護道院”!皇帝竟當場采納了楊慎的提議,並賜予了名號!
    殿中瞬間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氣聲!無數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楊慎身上,充滿震撼!崔琰的瞳孔猛然收縮,袖中手指瞬間捏緊;謝靈運眼中精芒暴漲,看向楊慎的目光第一次帶上了強烈的審視與……一絲棋逢對手的戰意。蕭統低垂的眼簾中,眸光急速閃動,深不可測。
    “楊慎!”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穿透驚疑的薄霧,“汝才學卓然,見識深遠,心係社稷黎庶,更難得一片赤誠!朕心甚慰!”
    珠簾微動,禦座上的身影似乎微微前傾,目光如炬:
    “今科殿試,一甲第三名,探花郎楊慎——”
    宣旨內侍早已準備就緒,聞言立刻抑揚頓挫地高唱:
    “陛下欽點!今科殿試一甲第三名——探花郎——天 水 郡 楊慎!”
    聲音尖利悠長,在寂靜的大殿中反複回蕩,最終化為一道烙印,深深銘刻在帝國科舉史與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頭。
    “臣楊慎,叩謝陛下隆恩!”楊慎撩袍跪倒,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涼金磚,心中百感交集,有塵埃落定的釋然,有被認可的激動,更有沉甸甸的責任感如潮水般湧來。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真正踏入了帝國權力場那洶湧的激流中心,他的“民本之舵”,將直麵最險惡的風浪。
    皇帝的目光似乎又在楊慎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緩緩移開,繼續宣布:
    “一甲第二名,榜眼——蘭陵郡蕭統!”
    “一甲第一名,狀元——扶風郡謝靈運!”
    謝靈運、蕭統依次出列謝恩。殿內氣氛依舊凝重,但塵埃已然落定。三鼎甲之名,伴隨著“仙凡混居”的難題與楊慎那石破天驚的策論,注定將震撼朝野,激蕩天下。
    金殿餘音,餘威猶熾。
    皇帝那一聲“靖安護道院”的欽定,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紫宸殿死寂之後,激起的卻是整個京城乃至整個帝國權力版圖的滔天巨浪。楊慎的名字,連同他那篇《定鼎仙凡疏》的核心要義——“以民為秤,仙凡皆在其上”、“公義為帆,法度為骨”——瞬間衝破了“蘇家外甥”、“郡守公子”的藩籬,以一種石破天驚的姿態,鐫刻在朝野上下、仙凡兩道的意識深處。
    楊家那座三進宅邸的門檻,幾乎要被絡繹不絕的車馬踏破。道賀的同年、蘇家的世交故舊、父親楊郡守在天水同僚在京的子弟、京中大小官員……人流更勝放榜之時。拜帖堆滿了書案,名刺幾乎積壓如山。所不同的是,此刻遞來的帖子,言辭間除了恭賀,更添了十二分的謹慎與試探。楊慎的策論與皇帝的當場首肯,已將他推至風口浪尖,一個不慎,這探花郎的榮耀,頃刻間便能化作催命符。
    楊慎疲於應對,心力交瘁。喧囂之下,是如履薄冰的清醒。他深知,皇帝擲下的“靖安護道院”這柄利劍,劍鋒所指,絕非坦途,而是帝國最凶險的深淵。
    三日後,吏部正式行文。楊慎的官職就此塵埃落定:
    “新科探花郎楊慎,授正七品翰林院編修,兼靖安護道院提刑官,即日赴任。”
    翰林院編修乃清貴之選,既合探花身份,亦是慣例。然這“靖安護道院提刑官”一職,卻是實實在在、新設之權柄!提刑官,主掌刑名獄訟、監察不法!皇帝將楊慎置於靖安護道院草創之際的關鍵位置,用意不言自明——這把由他構想出的利劍,其初試鋒芒,必由他執掌!
    消息傳出,京城空氣驟然凝滯。暗流奔湧之勢,陡然加劇。
    崔府,書房。
    紫檀木書案上,攤著一份工整謄抄的《定鼎仙凡疏》。崔相崔弘正端坐太師椅中,指節輕叩光滑扶手,麵上不見喜怒。崔琰垂手侍立一旁,神色恭謹,唯眼底深處,那抹被楊慎光芒徹底壓製的陰翳,並未消散。
    “以民為秤?公義為帆?法度為骨?”崔弘正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久居人上的威壓,“楊慎此子,好大的口氣,好大的……膽子。”他掀起眼簾,目光銳利如刀,掃向嫡子,“琰兒,你如何看?”
    崔琰深吸一口氣,攥緊袖口,上前一步:“父親,此子策論,看似冠冕堂皇,直指根本,實則……過於空想,近乎迂闊!仙凡之力懸殊,人心欲壑難填,豈是一句‘公義法度’便能約束?他那‘靖安護道院’,立意便是要淩駕於修士乃至鎮異司之上,聚所謂‘公義’之力行雷霆之誅。此舉,無異於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反噬朝廷!更遑論,此院一旦設立,權柄必然觸及各方,尤其是……”他語鋒一頓,雖未明言,其意已昭然若揭——尤其是世家大族暗中豢養的修士力量,及其在地方攫取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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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弘正微微頷首,嘴角勾起一絲冷冽弧度:“你看得很透。陛下用他,是用他的銳氣,用他的‘幹淨’,去攪動那看似平靜實則汙濁的深潭。此潭水深幾許,險幾重,陛下未必不知,卻需有人去探。楊慎,便是那注定沉沒的探路石子。”他端起茶盞,輕呷一口,霧氣氤氳了眉眼,“靖安護道院……陛下親賜其名,其勢已成。阻,是阻不住了。然此院如何運作,權柄如何劃分,人員如何構成,章程如何擬定……這其中餘地,大得很。”
    他擱下茶盞,目光幽深:“琰兒,你殿試第四,得二甲傳臚,已授正六品戶部主事,其位不可謂不緊要。那楊慎所任‘提刑官’,秩不過七品,位卑而權重,更兼根底尚弱。此人若當真以那‘公義法度’為圭臬,四處丈量,必會觸犯不該觸犯之禁。屆時……”
    崔琰心領神會,眼底精芒一閃:“父親之意是……靜觀其變,待其自蹈死地?”
    “不,”崔弘正緩緩搖頭,“是‘助’他一臂之力。令他速速去碰,碰得頭破血流方為至善。好教陛下看清,他這把‘利劍’,究竟是斬妖除魔,還是先自崩其刃!你身在戶部,執掌錢糧賦稅,地方上哪些豪強與修士暗通款曲,哪些‘妖邪’背後藏著魑魅魍魎……這些線頭,不妨‘不經意間’,漏幾縷給那位新上任的楊提刑。讓他去查,去碰!另則,鎮異司那邊,白雲道長雖忠謹,然其麾下未必人人甘願被這新立之‘靖安院’壓上一頭。這潭水,該攪動一二了。”
    “兒子明白。”崔琰躬身應道,嘴角無聲地掠過笑意。
    與此同時,其他幾處府邸,暗流同樣洶湧。王氏門生故吏私議紛紛,對“以民為秤”觸動士紳利益本能排斥。謝府因謝靈運高中狀元、授職正六品兵部武選司主事而振奮,對楊慎的“公義法度”論調,謝老將軍隻評四字:“書生意氣!”
    靖安護道院的衙署,並未設在皇城之內,而是由皇帝親自指定,選在了靠近皇城西側、原屬工部的一處閑置庫院。地方雖不算宏闊,卻足夠肅靜獨立。高懸的匾額上,“靖安護道院”五個禦筆親書的鎏金大字,在春日暖陽下熠熠生輝,透著威嚴。
    開衙首日,院中氣氛凝重。
    正堂之上,楊慎身著簇新的七品青色鸂鶒補服,端坐主位。他身側,侍坐著兩位同樣由皇帝特簡而來的同僚:一位是刑部調來的老刑名,姓周,名正,年約五十,麵容刻板,眼神銳利,枯瘦的手指習慣性地輕叩膝頭,一望便知是位經驗老道的幹吏;另一位則有些出人意料,竟是鎮異司派來的一位副司使,姓陳,名風,約莫三十多歲,身形挺拔如鬆,氣息沉凝似淵,青色官服上的盤扣一絲不苟,眼神開闔間精光隱現流轉,顯然身負不俗的修為。
    堂下,肅立著十餘名新招募的吏員、文書,以及一隊二十人、由兵部調撥的精銳甲士,充作衙役護衛。這些甲士個個身材魁梧,氣息彪悍,顯然也是軍中修煉過一些粗淺法門的銳卒。他們看向堂上三位上官的目光,充滿了敬畏與好奇,尤其是對那位年輕的探花提刑官。
    陳風副司使率先開口,聲音沉穩如水:“楊大人,周大人。陳某奉司正大人之命前來襄助。靖安護道院初立,監察仙凡不法,職責千鈞。鎮異司在京城及各地州郡,皆有偵緝妖邪、查訪異聞之網絡人手,或可為靖安院提供一臂之力。若有涉及修士作奸犯科之線索,鎮異司亦當鼎力配合。” 話雖客氣,但“配合”二字,卻隱隱點出了鎮異司的獨立與根基之深。
    老刑名周正麵色肅然,接口道:“楊大人,提刑官主掌刑名獄訟,首重證據確鑿,程序森嚴。靖安院所涉案件,非同小可,動輒牽涉修士法力、世家背景,稍有不慎,便是滔天之禍。下官建言,當先擬定詳盡章程,明定受理、查證、緝拿、審訊之權責流程,奏請陛下與內閣核準,方可行事。否則,恐有僭越之嫌,亦易授人以柄。” 老成持重之言,透著對年輕上官的隱憂與規束之意。
    楊慎將兩位同僚的態度盡收眼底。陳風的“配合”帶著審視的距離,周正的“章程”則是以法度之名的謹慎。他深知,這靖安護道院的開局,比他預想的更為艱難。他不僅要直麵外界的驚濤駭浪,更須在院內如履薄冰,平衡各方,方能凝聚起一股真正可用的勁道。
    他站起身,目光如電掃過堂下眾人,清朗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驟然刺破堂中凝滯的空氣:
    “陳副司使,周大人,二位所言極是。鎮異司之助力,乃靖安院臂膀,不可或缺。章程法度,更是立院之基,不容輕忽。”
    他話鋒陡轉,語氣凝重如鐵:“然,陛下設立靖安護道院,非為虛設衙門,空談法度!其意在‘靖平妖氛,護持正道’!何為妖氛?修士恃強淩弱、禍亂地方是妖氛!凡俗官吏貪贓枉法、勾結修士欺壓良善,亦是妖氛!何為正道?護生安民、法度昭彰、公義得申,便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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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目光銳利如劍:“章程要立,更要行!線索要查,更要果決!本院開衙第一事,非為擬定冗長文書,而是——”他聲調陡然拔高,“廣開言路,受理冤情!無論凡俗百姓,亦或低階修士,凡有冤屈,涉及仙凡不法、官吏貪瀆、殘害生靈者,皆可來此擊鼓鳴冤!本院提刑官楊慎,在此立誓:凡入此門之冤屈,必查個水落石出!凡觸犯《仙凡律》、悖逆護生安民之魂者,無論其身份高低、修為深淺,定依法嚴懲,絕不姑息!此乃陛下賦予靖安護道院之權責,更是我等立於此處之根本!”
    “以公義為帆,以法度為骨!望諸君,與我同心,持此舵,破浪前行!”楊慎的聲音在堂中回蕩,帶著一股初生牛犢的銳氣,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信念。
    堂下眾人,無論是老成持重的周正,還是氣息沉凝的陳風,亦或是那些新招募的吏員與精銳甲士,此刻皆感受到這位年輕提刑官話語中那股灼人的力量與破釜沉舟的決心。空氣仿佛被驟然點燃。
    靖安護道院門前,象征“鳴冤”的登聞鼓,由兩名甲士肅然立起。那蒙著嶄新紅布的鼓槌,靜懸一側,隻待第一聲叩響命運的震顫。
    消息如插翅般飛傳京城。市井坊間議論蜂起,有拍手稱快者,有將信將疑者,亦不乏冷笑連連之徒。無數雙眼睛,或明或暗,皆牢牢鎖定了這新開的衙門口。
    楊慎並未枯坐空等。他一麵與周正、陳風日夜推敲,擬定靖安院各項章程細則;一麵著手調閱刑部、大理寺乃至鎮異司積壓的舊卷——凡涉及仙凡衝突或疑似修士作案的案牘,盡數搜羅。卷宗如潮水般湧入,裹挾著渾濁的泥沙,亟待他以極大的耐心與敏銳逐一篩檢。
    開衙第五日,黃昏。
    殘陽如血,將肅穆的靖安院衙署潑灑上一層熔金般的赤紅。
    一名身著粗布麻衣、滿麵塵灰汗漬、身形佝僂的老者,在衙門口逡巡許久。他眼神渾濁,浸滿恐懼與絕望,幾次望向那麵登聞鼓,又瑟縮著收回顫抖的目光。守衛甲士見他形容淒慘,不似尋常閑人,便上前喝問。
    老者如驚弓之鳥,猛地一顫,渾濁老淚瞬間迸出,撲通跪倒,以額搶地,發出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嗚咽:
    “青天大老爺!求青天大老爺做主啊!小老兒……小老兒要告狀!告那吃人的仙師!告那活埋人命的官老爺!他們……他們害死我一家七口啊!求青天大老爺伸冤!!!”
    這淒厲絕望的嘶嚎,宛如第一道撕裂暮色的驚雷,狠狠劈在靖安護道院的門楣之上,也直刺聞聲疾步趕出的楊慎心口!
    他箭步搶至門前,隻見老者枯瘦的身軀因巨大悲慟而劇烈顫抖,額頭在冰冷青石上磕得一片猩紅。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怨氣,仿佛裹著老者的哭嚎,撲麵壓來!
    “老人家!”楊慎心頭如遭重擊,搶步上前欲扶,“快快請起!有何冤屈,進衙內細細道來!本官楊慎,靖安護道院提刑官,今日便為你做主!”
    老者抬起涕淚橫流、血汙模糊的臉,渾濁老眼迸出絕望的光,撞見楊慎年輕而肅然的麵容,以及那身象征朝廷法度的青色官袍,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浮木,枯爪般的手死死攥住楊慎的袍角,嘶聲力竭地哭喊:
    “大人!青天大老爺啊!是雲霞觀!是雲霞觀那玄雲仙師!還有……還有永平縣的張縣尉!他們……他們沆瀣一氣,強奪我家祖傳靈田!我兒稍加反抗……便被他們當場杖殺!我兒媳……被那道貌岸然的禽獸仙師擄去,生死不知!我那可憐的老妻攜兩個孫兒……去縣衙擊鼓鳴冤……竟遭那張縣尉……毒打驅逐……當夜……當夜家中便燃起衝天大火……都……都焚盡了啊!嗚嗚嗚……一門七口……隻剩老朽這把殘骨……求大人做主!求大人為民伸冤啊!!!”
    字字泣血,句句含冤!
    雲霞觀?玄雲仙師?永平縣張縣尉?強占靈田?滅門慘案?
    一股寒意瞬間從楊慎腳底竄上頭頂,這第一樁遞到靖安護道院案頭的血案,竟是這般慘絕人寰!矛頭直指修士與地方官吏的勾結!
    聞訊趕出的周正與陳風,麵色驟沉。周正眉頭緊鎖,經驗告訴他,此案背景絕不簡單。陳風眼神銳利如刀,雲霞觀他有所耳聞,觀主玄雲子修為不弱,在京城周邊小有名氣,與一些勳貴府邸亦素有往來。
    楊慎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與灼灼怒火。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懷中那枚碧落仙子所贈的溫潤玉符,此刻竟隱隱傳來一絲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涼意,仿佛在無聲地示警。
    他扶起搖搖欲墜的老者,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在這血色黃昏中響起:
    “老人家,此案,我靖安護道院,接了!”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衙門的門檻,投向暮色沉沉的京城深處,那裏仿佛有無形的巨獸在陰影中蟄伏。
    “周大人!”
    “下官在!”
    “立刻詳細記錄訴狀,驗看傷情,妥善安置苦主!”
    “陳副司使!”
    “楊大人請吩咐!”
    “煩請即刻動用鎮異司渠道,詳查雲霞觀玄雲子及永平縣尉張魁之底細!注意,務必隱秘!”
    “是!”
    楊慎最後的目光,落在了那麵嶄新的登聞鼓上。鼓槌的紅布在夕陽餘暉下,如血般刺眼。
    公義為帆?法度為骨?
    這第一道驚濤駭浪,已猝不及防地拍至眼前!他袖中拳頭猛然攥緊,指節用力得微微發白。此案,便是那試劍的磨刀石!是靖安護道院能否立足,他楊慎以民為秤的信念能否經受血與火淬煉的第一關!
    至此,殿試篇章落幕。楊慎以探花之名,懷揣禦筆親題的靖安護道院構架與以民為秤的信念,正式踏入波譎雲詭的朝堂。他的之路,方啟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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