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白雲舊地?友人逢

字數:8396   加入書籤

A+A-


    推開祠堂那扇沉重而斑駁的木門,一股陳舊的香火氣息混合著淡淡的灰塵味道撲麵而來。祠堂內光線昏暗,僅從高處的幾扇狹小窗欞透入些許天光,照亮空氣中懸浮的細微塵糜。
    六年了,這裏卻出乎意料地沒有想象中那般破敗不堪,想必周玄策派來打掃的人,也未曾怠慢過這處寄托哀思的場所。隻是那種深入骨髓的冷清和寂寥,卻是任何清掃都無法驅散的。
    孟青雲的目光,第一時間便落在了最前方那兩塊並排而立的靈牌之上。
    先考孟公諱雋德法府君之位
    先妣孟母張孺人之位
    黑色的靈木,鐫刻著金色的字跡,冰冷而肅穆。
    僅僅是看到這兩個名字,孟青雲的心髒便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劇烈的酸楚與痛楚瞬間衝垮了所有的心理防線。六年來的漂泊、掙紮、苦修……,在這一刻都化作了無法言說的悲慟。
    他踉蹌著上前幾步,走到蒲團前,雙膝一軟,重重地跪了下去。
    “爹……娘……不孝兒……青雲……回來了。”
    聲音幹澀沙啞,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僅僅是一句話,便幾乎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他俯下身,額頭深深抵在冰冷的地麵上,肩膀難以自製地微微抖動起來。沒有嚎啕大哭,隻有壓抑到了極致的、從胸腔最深處發出的嗚咽,像一頭受傷的幼獸。
    六年了。
    他未能在父母墳前添一抔新土,燒一炷清香,未能找到僅存的小妹他們,甚至不知道去哪裏找。
    愧疚、思念、遺憾,在這一刻盡數爆發。祠堂內寂靜無聲,隻有他粗重的呼吸和壓抑的哽咽在回蕩。
    他就這樣跪伏著,許久許久。
    直到情緒稍稍平複,他才直起身子,眼眶通紅,卻已沒了淚水,隻剩下一片深沉的悲慟與決然。
    他仔細地用衣袖輕輕擦拭著父母靈牌上那幾乎不存在的微塵,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英靈。
    然後從儲物袋中取出早已備好的上等的線香,三柱清香在指尖無風自燃,嫋嫋青煙緩緩升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寧靜氣息,漸漸驅散了祠堂內的沉悶。
    他將香舉過頭頂,對著父母靈位,深深三拜。
    “爹,娘,孩兒不孝,至今才回來看你們。”
    “孩兒一直遵照你們囑咐,好好活著。你們在天之靈,可還安息?孩兒如今……走上了一條未曾設想的路。或許艱難,或許危險,但孩兒定會努力走下去。”
    “願爹娘安息。”
    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重量,烙印在這寂靜的祠堂之中。
    青煙繚繞,盤旋上升,模糊了靈牌的輪廓,也模糊了孟青雲的視線。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了父親的眉眼,母親的笑容。
    香燭靜靜燃燒,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告慰、誓言、思念,都融入了這無聲的祭拜之中。
    他知道,父母永遠也回不來了。但這一刻,他仿佛與他們完成了一場遲來六年的告別,也為自己接下來的路,汲取了一份來自血脈深處的力量。
    祭拜完畢,他又靜靜地跪坐了良久,直到那三柱清香徹底燃盡,化作灰燼,他才緩緩站起身。
    最後深深看了一眼父母的靈位,孟青雲毅然轉身,走出了祠堂,輕輕掩上了門。
    將無盡的哀思與過往,暫時留在了這片寂靜之中。
    皇城西郊山腳下。
    原本清幽的山麓,如今矗立起一片氣勢恢宏的建築群,黑牆金瓦,布局嚴謹,隱隱有陣法靈光流轉,肅殺與威嚴之氣彌漫。高懸的門匾之上,以遒勁筆法書寫著三個大字——天刑台。這裏,便是如今監察天下修士、執行《仙凡律》的中樞所在。
    而原本位於此處的鎮異司舊址,早已被囊括其中,或改建,或重建,難覓舊蹤。唯有抬頭望向山腰,那在雲霧繚繞間若隱若現的白牆灰瓦,還能依稀辨認出白雲觀舊日的輪廓,與山下這森嚴的衙門形成鮮明對比,仿佛一方是出世清修之地,一方是入世掌權之所。
    孟青雲獨自來到山腳下,望著那條熟悉又陌生的、通往山觀的石階小徑,正準備拾級而上,卻見道旁一株古鬆之下,靜立著一人。
    那人似乎早已在此等候。
    他身著月白色儒衫,腰係絲絛,身形挺拔如鬆,氣質清朗溫潤,宛如一位飽讀詩書的文雅書生。然而,其周身隱隱流轉的靈機波動,卻明確無誤地顯示著他築基後期的修為,且根基極為紮實,靈氣純正平和,不帶絲毫煙火戾氣。
    見孟青雲目光投來,那人微微一笑,拱手施禮,姿態不卑不亢,聲音清越:“晚輩天刑台楊慎,在此恭候孟前輩。”
    孟青雲腳步一頓,心中微訝。他並未收斂氣息,對方知道他金丹修為並不奇怪。奇怪的是,此人竟專門在此等他,而且他從未與他有什麽交集。
    “楊慎?”孟青雲打量著他,“天刑台的監察正使?”
    “正是晚輩。”楊慎態度謙和,卻自有一番氣度,“冒昧在此等候,打擾前輩清靜,還望海涵。”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你認識我?”孟青雲問道,他確定自己與這位名聲在外的楊監察使並無交集。
    楊慎的笑容中多了一絲複雜難言的意味:“晚輩與前輩確是初次正式相見。但……晚輩卻早已見過前輩,並關注已久。”
    “哦?”孟青雲挑眉,靜待下文。
    楊慎的目光望向白雲山腰,似是陷入回憶:“因為……碧落仙子,仙子似乎對前輩您,格外關注。”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甚至……在昔年澄心道友與桃月成親的那晚,晚輩恰好也在附近,遠遠地……看到了仙子與前輩似乎有所爭執。雖不知具體緣由,但能讓仙子如此情緒外露者,晚輩所見之中,唯有前輩一人。”
    他轉回目光,看向孟青雲,那眼神清澈,卻帶著毫不掩飾的羨慕:“故而,晚輩對前輩……甚是羨慕。”
    孟青雲瞬間了然。原來如此,是因為碧落仙子。
    他看著眼前這位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心懷理想、修為不俗的青年才俊,沒想到其內心深處,竟藏著這樣一份執念。他的理想是“以民為秤”,是這滾滾紅塵中的萬家燈火;可他的執念,卻是那位清冷孤絕的冥界仙子。
    這反差,讓孟青雲一時不知該作何評價。他沉默片刻,直接問道:“楊道友在此專程等我,所為何事?”
    楊慎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有些交淺言深,收斂了情緒,恢複了幾分監察使的沉穩:“並無要緊之事。隻是得知前輩入京,又將南下,便想前來……見一見前輩。僅此而已。”
    孟青雲看著他,忽然有些明白周玄策對此人的評價了。這確實是個……很特別的人,有著世俗的理想抱負,卻又懷著超凡的傾慕執念。
    “仙子她……”孟青雲斟酌了一下語句,他不想過多卷入別人的因果,尤其是涉及碧落仙子,“行事自有其道理,非我等所能揣度。我大半年前,在極西之地也曾偶遇仙子,她似有要事在身,言及冥界似有異動,無暇他顧。或許……待諸事平息,或有相見之期。”他隻能給出這種模糊的、近乎安慰的說法。
    楊慎聞言,眼中閃過一抹亮光,隨即又化為沉靜,他深深一揖:“多謝前輩告知。前輩應是找澄心道長夫妻二人吧?王爺那邊已命人告知你回來之事,此刻二人應在白雲觀後山等你了。”
    “多謝告知,有勞了。”
    兩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山風拂過,吹動鬆葉沙沙作響。
    片刻後,楊慎似乎想起了什麽,又道:“此外,確有一事,或可與前輩一提。近日天刑台監測大雍海域方向,部分海島區域乃至偏遠海域,靈氣波動略有異常,時有小型海嘯或迷霧封鎖海域的消息上報,似有海獸出沒,前輩南下若需經過海域,還請務必多加小心。”
    他話語微頓,聲音低沉地補充道:“另有消息稱,些許外島部族與海盜常在我大雍海島劫掠屠戮漁民,若前輩遇此暴行,還望施以援手,庇護這些無辜百姓。此外,雖不知前輩尋覓上古神話與傳聞作何用途,但慎偶然聽聞,距大雍海域三百海裏外,有一倭奴島,傳說昔年曾有先秦煉氣士為尋扶桑而踏足彼島,其上或存有前輩欲尋之物。
    另外,前輩出海途中若察覺任何異常跡象或蛛絲馬跡,方便之際,萬望通過天刑台的渠道傳訊回京,晚輩銘感五內。畢竟,維護四方安定,亦是我天刑台分內之責。”這更像是一個善意的提醒和開放的請求,而非硬性的任務指派。
    孟青雲頷首應允,將此言謹記於心:“甚好,若有發現,定當留意。” 稍作遲疑後,孟青雲委婉提醒道:“另有一事,須謹記。北伐木蘭草原之際,切勿過多涉足西方外邦之地,適可而止為妙。極西之地牽扯甚廣,涉及上界與冥土,已非我東方凡間修士所能置喙。我知你出身隱世修仙大族,必要之時,當知會族中,其自會知曉其中利害。”
    “多謝前輩告知。”楊慎再次拱手,“晚輩不便再多打擾前輩與師門團聚,就此告辭。”
    說完,他再次施了一禮,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天刑台總部的路徑盡頭。
    孟青雲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搖了搖頭。碧落仙子……當真是劫非緣。他斂定心神,轉身踏上那條通往山腰白雲觀的石階。
    觀門依舊敞著,門檻在歲月打磨下光滑如鑒。門頭上,“白雲觀”幾個大字已換作“昭烈元君祠”。孟青雲邁步進入前院,一尊巨大嶄新的青銅香爐內香火鼎盛,青煙嫋嫋,祈福燒香的百姓依舊行色匆匆。
    孟青雲腳步微頓,目光逡巡四周。
    殿宇樓閣仍在,飛簷翹角,灰瓦白牆,乍看與從前無異。但細察之下,處處皆顯不同。
    各殿門楣上,那些由曆代祖師親筆揮毫、或延請名家鐫刻、蘊著道韻與訓誡的楹聯匾額,盡數更換,取而代之的是昭彰昭烈護界金德元君事跡的嶄新匾額。
    他疾步走向三清主殿,隻見原本供奉三清祖師神像與曆代祖師靈牌的巨大神龕,如今已被昭烈護界金德元君像取而代之。常年香火熏染的牆壁仍泛著深暗舊色,空氣裏熟悉的檀香也依舊氤氳,隻是香煙繚繞間換了供奉的神隻。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孟青雲肅然為昭烈護界金德元君奉上三柱清香,隨即轉身穿過側廊,走向記憶深處的典藏閣。
    典藏閣大門緊鎖,窗欞盡封木板。他透過縫隙望去,閣內竟空無一物——那些曾高聳及頂、堆滿道教典籍、功法筆錄、山誌藥典的巍峨書架,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地原是白雲觀千年傳承的文庫,是他埋首青燈黃卷的所在,如今唯餘一個積滿厚塵的巨大空殼。
    他緩步穿行於熟悉的回廊庭院,物是人非的蒼涼感如潮水般漫上心頭。是了,小師弟周玄策曾提過,師父在秦隴支脈尋得一處規模不大的小洞天遺跡,更宜清修悟道,已將整座白雲觀遷往彼處。
    如今看來,搬遷的徹底。所有承載著白雲觀道統、曆史與靈性的核心之物——青銅香爐、楹聯匾額、神像祖師牌位、典籍藏書……但凡重要者,皆被小心翼翼地移走。
    留下的,不過是這座依舊矗立京郊、供凡俗香客偶爾祭拜的空殼。
    孟青雲立於空寂的庭院中央,環視四周。夕光穿過古樹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卻無法驅散那份深入骨髓的空寂。
    他明白師父為何如此選擇。在這靈氣複蘇、仙凡混雜、暗流湧動的時代,將真正的傳承核心遷入更為隱秘、更適宜修煉的遺跡,無疑是對道統的最好保護。
    雖然有些悵然若失,但更多的,是一種欣慰和了然。
    真正的白雲觀,已然在另一個地方獲得了新生。而這裏,隻剩下一段封存的記憶,和一份對過往的淡淡懷念。
    他深吸一口氣,不再留戀於這空蕩的殿宇,轉身向著後山邁步走去。
    白雲觀後山,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蒼翠的竹林,蜿蜒的石子小徑,還有那一片片被精心打理過的菜畦和藥圃,在午後的陽光下散發著寧靜的生機。
    孟青雲沿著熟悉的小路緩步而上,心境與六年前離開時已是天壤之別。他神識微動,已感知到前方有熟悉的氣息。
    穿過一片竹林,眼前豁然開朗。
    還是那邊曬穀場,樹蔭下的大石頭還在,他看到一男一女坐在石頭上,男的身著青色俗家弟子粗布袍,女的穿著藕荷色棉布裙子;聽得聲響,二人轉過頭,澄心更挺拔了,肩膀也寬厚了些,但那份沉靜質樸的氣息,絲毫未變。桃月烏黑的發髻挽起,依舊是大大的眼睛,彎彎的笑容。歲月似乎格外厚待他們,並未留下太多風霜的痕跡,隻是褪去了曾經的青澀,增添了幾分家常的溫暖與安穩。
    “青…青雲道長?!你回來啦?我們等你很久啦!”桃月率先出生。澄心已經跳下石台,快步向孟青雲走來。他沒有像桃月那樣激動呼喊,隻是看著孟青雲,用力地點了點頭,露出了一個堪稱燦爛的、屬於澄心的笑容。
    “青雲師弟,你可算回來。”
    孟青雲的心一下子便落回了實處,所有近鄉情怯的忐忑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他快步走上前,同之前一般攬住澄心肩膀,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句:“澄心,桃月……我回來了。”
    桃月已經激動得眼圈發紅,幾步跑過來,想拉孟青雲的袖子又覺得不合適,手足無措地道:“太好了!太好了!白雲道長和明心師兄他們經常念叨你呢!我們都以為……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她說著,忍不住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澄心也在一旁應和:“回來就好。”
    他的目光仔細地打量著孟青雲,似乎察覺到了孟青雲身上截然不同的氣息,但他並不在意那些,隻是確認般地說:“你沒變。”在他簡單的認知裏,孟青雲還是那個孟青雲,這就夠了。
    孟青雲看著他們倆,澄心依舊話少卻踏實,桃月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多了婦人的溫婉,但那份善良和熱情未改。他們站在一起,自然而和諧,仿佛天生就該如此。
    “一晃六年過去,你們可有孩子了?……我可是備好禮物了……”
    桃月頰邊飛起兩抹紅霞,含羞低了低頭,隨即露出一絲失望與遺憾的神情。
    孟青雲頓時了然,正要開口,澄心卻坦然道:“尚無。師父說此事不可強求,許是魂魄殘缺之故,恐於子嗣有礙。”孟青雲見二人絲毫不避諱,便笑道:“無妨,順其自然。有了孩子定要讓我認個幹兒子。”
    隨即從儲物袋中取出兩個早已備妥的玉盒,“一點微物,於你二人身子骨應有些裨益。”盒中是兩支品相絕佳的山參,其藥性溫和,縱是凡人亦可徐徐吸收,延年益壽。
    桃月慌忙擺手:“青雲道長,這太過貴重了!”
    澄心卻直視孟青雲,徑直接過玉盒道:“多謝。”他素不諳客套之道,隻知這是青雲所贈,既是好東西,收下便是。
    桃月見澄心收了,也隻得紅著臉接過玉盒道謝。
    暖陽輕覆三人肩頭,竹影婆娑低語,菜圃的泥土芬芳糅著山間清氣,周遭恬靜而安適。
    六載離別,似未曾在彼此間落下罅隙。那份根植於魂靈的親近,那段共守白雲觀的歲月,輕而易舉便將流逝的光陰密密縫綴。
    故人依舊,山色如昨。
    大抵,這便是歸來的至深意蘊。
    喜歡一念起萬劫生請大家收藏:()一念起萬劫生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