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色盲女孩與現實主義者的色彩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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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見的藍是你騙我的
    > 我們生來隻能看見黑白灰,直到與命定之人產生強烈情感聯結。
    > 咖啡館裏,她興奮地指著我手中的杯子:“看!多麽生動的克萊因藍!”
    > 可我知道,她描述的色彩根本不存在於那個普通灰杯子上。
    > 我陪她演了三個月的戲,聽她描繪根本不存在的晚霞、霓虹與眼眸。
    > 直到我眼前突然炸開一片從未見過的藍色——來自她含淚的雙眼。
    > 她驚慌後退:“對不起,我其實生來色盲……那些顏色都是我編的。”
    地鐵車廂像一條疲倦的灰色巨蟒,在城市的腹腔深處沉悶地蠕動。我被人流裹挾著塞進去,肩膀撞在冰冷光滑的金屬扶杆上,發出輕微的悶響。空氣裏漂浮著隔夜麵包的酸氣、廉價古龍水刺鼻的餘味,還有無數人體散發的、被車廂悶熱環境捂出來的渾濁氣息,混雜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背景音。視線所及,隻有一片令人絕望的灰度——深淺不一的灰構成了移動的人形輪廓、模糊的廣告牌碎片,以及窗外隧道牆壁上飛速掠過的、毫無意義的灰影。單調,乏味,像一台老式黑白電視屏幕,信號不良,永遠播著同一出無聊默劇。
    我的耳機裏流淌著白噪音,試圖淹沒周圍模糊的交談碎片和列車碾過鐵軌的單調轟鳴。鄰座是個年輕女孩,正專注地看著手機屏幕。屏幕的光映亮她一小片臉頰,那點人造的、刺眼的白光,是她臉上唯一的“亮色”。她對著屏幕無聲地笑,嘴角彎起柔和的弧度,眼睛裏閃爍著一種近乎盲目的光亮。這種光亮,我曾在無數宣稱自己“看見”了色彩的人臉上見過。他們言之鑿鑿,描述著那些我永遠無法想象、更無法驗證的“玫瑰紅”、“檸檬黃”或者“天空藍”,仿佛那是什麽神啟般的恩典。而我,李維,一個堅定的現實主義者,對此嗤之以鼻。所謂的“色彩視覺”,不過是在強烈情感驅動下大腦產生的集體幻覺,一種自欺欺人的浪漫主義慰藉。
    車廂門在下一個站台嘶啞地滑開,又吞入一批新的灰色人潮。一個穿著淺灰風衣的男人擠進來,目光掠過鄰座女孩手機屏幕的亮光,最終卻停留在她因專注而微微發光的側臉上。他看了很久,眼神膠著,像是被什麽無形的力量攫住了。女孩終於有所察覺,抬起眼皮,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地交匯了一瞬。就那麽一瞬,男人的嘴角猛地向上扯開,一個巨大到近乎撕裂的笑容突兀地綻放在他灰撲撲的臉上。他的眼睛,剛剛還帶著地鐵乘客特有的空洞,此刻卻像通了電的燈泡,驟然亮得驚人。那光芒如此熾烈,如此純粹,充滿了某種近乎瘋狂的、難以置信的狂喜。
    我的白噪音似乎瞬間失效了。周圍模糊的嘈雜聲潮水般退去,隻留下那個男人臉上那兩盞驟然點亮的“燈”。太亮了,亮得有些失真,亮得……刺眼。我下意識地皺緊眉頭,胃裏莫名泛起一絲不適。又是這種表情。又一個宣稱自己“看見了”的幸運兒?還是又一個被自己大腦愚弄的可憐蟲?他死死盯著女孩,嘴唇無聲地翕動,像是在確認某個驚天的秘密。女孩被他過於熾熱的目光看得有些窘迫,微微側過頭,避開了他的直視。然而男人臉上的光並未熄滅,反而像確認了什麽似的,那狂喜的光芒更盛,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點燃。他兀自沉浸在那片隻有他能看見的、虛幻的色彩幻覺裏,嘴角咧得更大。
    我移開視線,目光落在車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上。一張同樣灰度的、毫無波瀾的臉。空洞,乏味。那男人臉上瞬間燃起又持續不滅的、近乎灼目的光亮,像一根細小的針,猝不及防地紮進我習以為常的灰暗壁壘。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捕捉的漣漪,似乎在那片死寂的灰色湖麵上輕輕漾開了一瞬。快得抓不住,更無法理解那意味著什麽。我煩躁地調大了耳機裏的白噪音,試圖徹底淹沒那點不該存在的異樣。幻覺,都是幻覺。無論是他們看到的色彩,還是我剛才那瞬間奇怪的感覺。我對自己重複著。地鐵到站的提示音冰冷地響起。
    推開“回聲”咖啡館沉重的木門,一股濃鬱的、被烘焙到焦香的咖啡豆氣味混合著舊書頁的塵土味撲麵而來。這氣味,如同咖啡館本身,是我灰暗世界裏為數不多熟悉而可靠的坐標。空氣裏彌漫著低沉的交談嗡鳴,像一群鴿子在遠處咕咕低語。燈光是渾濁的暖黃色,但在我眼中,不過是深一點的昏黃與淺一點的昏黃交織成的網格。
    角落靠窗的老位置空著。桌麵上放著我那隻再普通不過的馬克杯,杯身是粗糙的、毫無特點的深灰色釉麵,殘留著上一次咖啡冷卻後留下的、顏色更深的環形水漬。它是我忠實而沉默的伴侶,和我一樣,對所謂色彩一無所知。
    我剛坐下,還沒來得及打開電腦,一個身影就帶著一股新鮮空氣的微涼氣息,風一樣卷到了我對麵的空椅子上。是她,蘇明。她像一顆突然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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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李維!抱歉,來晚了點!”她聲音清亮,帶著點跑動後的微喘,瞬間劃破了咖啡館裏粘稠的沉悶。她一邊利落地脫下那件在我看來隻是中灰色的薄外套搭在椅背上,一邊目光掃過桌麵,精準地落在我那隻灰撲撲的馬克杯上。
    緊接著,她的動作頓住了。那雙總是顯得過分專注的眼睛,此刻亮得出奇,牢牢鎖定了那隻杯子。她微微前傾身體,像是要確認什麽稀世珍寶。
    “天哪!”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歎,手指下意識地指向我的杯子,“快看!李維,你今天這隻杯子…這顏色!多麽純粹、多麽飽滿的克萊因藍啊!簡直……簡直像把一小塊深海凍在了杯壁上!”
    克萊因藍?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向我那隻再熟悉不過的深灰色馬克杯。杯壁上那道醜陋的燒製瑕疵還在老地方,杯口一圈深色的咖啡漬也清晰可見。除此之外,隻有一片均勻的、毫無生氣的灰。哪裏來的“深海”?哪裏來的“克萊因藍”?她描述的瑰麗色彩,像一幅精美的空中樓閣,完全建立在我眼前這片視覺荒漠之上。
    一絲荒謬感爬上心頭,緊接著是一種冰冷的確認。又一個。又一個宣稱自己“看見”了的人。又一個沉浸在自我幻覺中的“幸運兒”。我看著她臉上那份純粹的、幾乎帶著神聖感的驚喜,看著她眼中倒映出的、那隻她口中流光溢彩的“藍寶石”杯子——一個我完全看不見的幻影。心頭那點地鐵上被短暫驚擾的漣漪瞬間凍結,沉入更深的灰暗穀底。
    我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大概是表示“驚訝”的表情,盡管我懷疑那看起來可能更像牙疼。“是嗎?”我的聲音幹巴巴的,“我…還真沒注意。”我端起那隻在她口中價值連城的“藍寶石”杯子,湊到唇邊,喝了一口早已涼透的咖啡。液體滑過喉嚨,苦澀冰冷,一如我此刻的心情。那杯壁粗糙的深灰色質感,硌著我的指尖,真實得殘酷。
    蘇明卻對我的冷淡毫無察覺,或者毫不在意。她的興奮點已經從我的杯子跳躍到了窗外。她指著對麵書店櫥窗裏擺放的一本封麵設計複雜的精裝書:“你看那本新書的封麵!暖橘色和橄欖綠撞在一起,居然有種奇異的和諧感,像秋天的森林在燃燒!”她的描述充滿畫麵感,手指在空中比劃著,仿佛在描繪一幅隻有她能欣賞的傑作。
    我順著望去。書店櫥窗裏,那本書的封麵在我眼裏隻是一塊印著深灰與淺灰複雜幾何圖案的紙板。哪裏有什麽燃燒的森林?哪裏有什麽暖橘與橄欖綠的碰撞?她口中那個絢爛的世界,與我眼前這片單調的灰幕,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荒謬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然而,一絲微弱的好奇心,如同黑暗中的磷火,在荒謬的藤蔓縫隙裏悄悄探出了頭。
    “和諧嗎?”我放下杯子,聲音刻意放平,像是在進行一項冷靜的觀察實驗,“你看到的橘色和綠色……具體是什麽樣的感受?像什麽?”
    蘇明轉過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似乎很高興我對她的“色彩世界”產生了興趣。“橘色啊,”她微微歪著頭,神情專注得像在品味一道珍饈,“暖烘烘的,像壁爐裏跳躍的火焰尖兒,帶著點糖炒栗子剛出鍋時的焦香。綠色嘛……”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搜尋更貼切的比喻,“是那種潮濕的、帶著泥土和苔蘚氣息的綠,沉甸甸的,像剛下過雨的森林深處,吸飽了水分的葉子。”
    火焰的尖兒?糖炒栗子的焦香?吸飽水分的葉子?這些比喻生動得過分,帶著強烈的感官通感。我試圖調動自己的記憶,去想象壁爐火焰的溫度和栗子的香氣,去回憶雨後森林的潮濕氣味,但這一切,始終無法與眼前那片空洞的灰色幾何圖案建立起任何有效的視覺聯係。她的描述越是精彩,我眼前的灰幕就顯得越是貧瘠和虛假。
    “很有意思。”我最終隻能給出這樣一句幹巴巴的評價,目光重新落回自己那隻深灰色的杯子上。蘇明口中的“克萊因藍”,此刻更像一個巨大而無聲的嘲諷。
    自那個宣稱看到“克萊因藍”的下午開始,蘇明就像一塊強力磁石,牢牢吸住了我這個懷疑論者。她身上有種奇異的能量,一種近乎偏執的、對“看見”的熱情,讓我這個習慣了灰暗的人既感荒謬,又無法徹底抗拒。她似乎真的把我當成了一個暫時“色盲”但值得分享她“色彩寶藏”的朋友。於是,我成了她色彩探索之旅沉默而古怪的旅伴。
    黃昏時分,她會不由分說地拉著我爬上城市邊緣那座廢棄水塔的鏽蝕鐵梯。腳下是搖搖晃晃的網格鋼板,風在高處呼嘯著穿過空洞的塔身,發出嗚咽般的哨音。夕陽在厚重的工業煙塵和低垂的雲層後麵掙紮,在我眼中,不過是天空從鉛灰向墨黑過渡時,塗抹開的一片混沌汙濁。
    “快看!快看那邊!”蘇明卻興奮地抓住我冰涼的手臂,指尖用力,指向西方那片灰暗的混沌,“燒起來了!整個天空都在燒!那種橘紅,潑辣辣的,像熔化的鐵水倒進了雲裏!邊緣還鑲著一道滾燙的金邊!下麵,靠近城市輪廓的地方,是濃鬱的、天鵝絨一樣的紫羅蘭色,深沉得像要把人吸進去!再往下,是熱帶的芒果黃,混著一點煙灰,有種……有種燒焦的甜味!”她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卻帶著一種近乎膜拜的顫抖,臉頰被某種無形的光映得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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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極目遠眺。天空?燃燒?熔化的鐵水?滾燙的金邊?我看到的隻有一片毫無層次、令人壓抑的灰黑混合體。風吹得我眼睛發澀。手臂被她抓得生疼。她的描述像一場盛大的、隻存在於她腦海中的煙火表演,而我,站在冰冷的鐵塔邊緣,隻感受到風的凜冽和腳下鐵鏽的粗糙觸感。
    “嗯,很壯觀。”我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聲音被風吹散。
    城市夜晚的霓虹,在她口中是“流淌的彩色銀河”,是“打翻了的調色盤在跳舞”。她拉著我穿過燈紅酒綠的商業街,指點著那些在我看來隻是明暗閃爍不定、形狀怪異的光斑:“看那個!跳動的、有毒的熒光綠!旁邊那家,是俗氣但熱鬧得要命的粉紫色,像爆炸!遠處那個高樓上,一圈一圈的,是冷冰冰的電子藍,像深海裏的水母在發光!”
    我像個提線木偶,被她牽引著,在光怪陸離的“彩色銀河”中穿行。那些閃爍的光源刺激著我的視網膜,除了明暗的強烈對比帶來的眩暈,沒有任何色彩的概念。她的比喻——有毒的綠、的粉紫、水母的藍——像一串串無法破譯的密碼,徒增我大腦的負荷。喧囂的人聲、震耳的音樂、汽車尖銳的鳴笛,混合著蘇明興奮的解說,形成一種令人煩躁的噪音。
    一次在她那間堆滿畫具、顏料管散落一地的小公寓裏,我偶然看到她攤開在畫架上的一幅未完成的作品。畫布上塗滿了深深淺淺、毫無章法的灰色塊,粗暴地堆疊、覆蓋,形成一種壓抑而混亂的視覺效果。沒有她口中描述的任何色彩痕跡。
    “這是什麽?”我指著那幅畫,盡量讓語氣聽起來隻是好奇。
    蘇明正在調色板上用力地攪動一管深灰色的油畫顏料,聞聲抬起頭,目光掃過那幅畫,臉上掠過一絲極快的不自然。她放下調色刀,拿起旁邊一本翻舊了的印象派畫冊,熟練地翻開一頁莫奈的《睡蓮》印刷品。
    “練習筆觸呢,”她語氣輕鬆,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畫冊光滑的頁麵,“你看,我想模仿這種水麵的光感,捕捉那些轉瞬即逝的藍紫和粉綠的顫動。”她指著印刷品上同樣隻有灰度的睡蓮畫麵,聲音裏帶著一種刻意的向往,“真正的色彩太難抓住了,像風一樣。我得先練好怎麽‘感覺’它。”
    她的解釋合情合理。但那一瞬間她臉上的僵硬,以及她迅速拿起畫冊轉移注意力的動作,像一顆微小的石子,投入我原本已有些動搖的心湖。水麵之下,似乎有什麽東西悄然改變了形狀。我看著她低頭專注地“感覺”著畫冊上那灰撲撲的睡蓮,再瞥一眼她畫架上那片狂亂壓抑的灰,一個模糊的、近乎荒誕的念頭,如同水底的暗影,悄然浮起。
    懷疑的種子一旦落下,便會在每一個細節的縫隙裏瘋狂滋長。我開始像一個苛刻的偵探,審視著蘇明每一個關於色彩的斷言。
    在喧鬧的露天市集,她指著一個水果攤上堆疊的圓形物體,驚喜地叫道:“看那些蘋果!飽滿得快要炸開的胭脂紅!像塗了厚厚的釉彩!”我湊近,拿起一個。果皮是啞光的深灰色,帶著天然的不規則斑點,觸感微涼而光滑。胭脂紅?釉彩?我摩挲著那毫無反光的灰色表皮,找不到任何她描述的光澤和飽滿感。
    一次雨後,她指著路邊積水中漂浮的一層薄薄的、彩虹色的油汙:“快看!油膜!多美的幹涉色!像破碎的彩虹溶在水裏了!”我蹲下身。渾濁的雨水坑裏,隻有一層黯淡的、微微反光的灰黑色油膜覆蓋在水麵,隨著漣漪波動。破碎的彩虹?我伸出手指想觸碰那所謂的“彩虹”,指尖隻沾到冰涼黏膩的汙濁液體。
    最讓我困惑的是她的眼睛。她無數次凝視著我的眼睛,用一種近乎詠歎調的語氣說:“李維,你的虹膜,在特定光線下會透出一種很特別的灰藍色調,像黎明前最冷冽的天空,或者…深秋結霜的湖麵。”每次聽到這個,我都下意識地避開她的目光,心頭泛起一陣莫名的煩躁。我的眼睛?灰藍色?我無數次在鏡子裏審視過自己,虹膜隻有一片均勻的、毫無特色的深灰色,像蒙塵的玻璃珠。她的描述,如同對著一個空杯子讚美美酒的醇香,空洞得令人窒息。
    這些細小的、無法驗證的“看見”,一點點積累,像不斷加重的砝碼,壓在我心頭那架搖擺不定的天平上。天平的一端,是她那份毫無保留的、近乎狂熱的篤定;另一端,是我自己眼睛所見的、一片死寂的灰。懷疑的砝碼越來越重,沉甸甸地墜向後者。我開始在陪她“看”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色彩時,感到一種隱秘的、越來越難以忍受的荒謬和疲憊。她描述得越生動,我心裏的那個空洞就越大。那些絢爛的詞語,那些美妙的比喻,像五彩斑斕的肥皂泡,在我眼前升騰、飄舞,最終卻隻能撞碎在我這片灰暗冰冷的現實壁壘上,留下一片無聲的虛無。我像一個被困在玻璃罩外的人,看著她獨自在罩內那個瑰麗卻虛幻的花園裏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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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在蘇明永不枯竭的“色彩發現”和我日益加深的沉默懷疑中滑過,像指間握不住的灰色流沙。那隻深灰色的馬克杯,依舊是“回聲”咖啡館裏我的固定道具,也依舊是蘇明口中那片永不褪色的“克萊因藍”的載體。它像一根釘子,牢牢釘在我們這場心照不宣的戲劇中央。
    一個同樣沉悶的下午。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低垂,醞釀著一場遲遲不肯落下的雨。咖啡館裏人不多,空氣裏漂浮著研磨咖啡豆的焦香和舊書紙頁特有的黴味。蘇明坐在我對麵,正低頭飛快地在一本速寫本上塗抹著什麽,鉛筆劃過粗糙的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我則盯著自己麵前那隻杯子,杯底殘留著一點冷卻的、顏色更深的咖啡漬。無聊的灰色,無聊的日常。
    我的目光漫無目的地落在杯壁上。那裏有一道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劃痕,是某次清洗時不小心留下的。我的視線順著那道淺淺的凹痕移動,如同過去無數次一樣,試圖在那片毫無生氣的灰暗中尋找一絲一毫的變化。
    突然,毫無預兆地——
    一道光,在我視野的邊緣猛地炸開!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光線增強,而是一種純粹感知上的劇烈變化。那道細微的劃痕,就在我的注視下,毫無過渡地,從一個熟悉的深灰色斑點,驟然爆發出一種……一種我從未感知過的、全新的視覺信息!
    它不再是灰。它是一種……一種……我無法命名,卻瞬間攫取了我全部心神的存在!它飽滿、深邃、純粹得令人心悸,帶著一種冰冷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線的密度感。它從杯壁上那道小小的傷痕裏迸發出來,像一顆被囚禁了億萬年的星辰驟然掙脫了黑暗的束縛,猛地撞擊在我的視網膜上,然後凶猛地、不容抗拒地直接轟入我的大腦深處!
    “呃……”一聲短促的、完全不受控製的抽氣從我喉嚨裏擠出,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扼住了脖子。我猛地向後靠去,脊背重重撞在堅硬的木質椅背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椅子腿在粗糙的地麵上摩擦,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動靜驚動了蘇明。她愕然地抬起頭,手中的鉛筆啪嗒一聲掉在速寫本上。她困惑地看著我瞬間慘白的臉和因極度震驚而失焦的瞳孔:“李維?你怎麽了?不舒服?”
    我的眼睛死死釘在杯壁上那個小小的區域,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那片剛剛炸開的、無法形容的“存在”在瘋狂地灼燒我的神經。不是幻覺!絕對不是!那感覺如此真實,如此劇烈,如此……陌生!我甚至能“感覺”到它的“重量”和“溫度”——一種冰冷的、沉甸甸的質感!這……這就是蘇明一直描述的“克萊因藍”?不,不對!這感覺比她的任何描述都要直接、都要狂暴!它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穿了我構築了二十多年的灰色認知壁壘!
    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擂鼓般撞擊著肋骨,血液似乎都湧上了頭頂,耳膜嗡嗡作響。我甚至能感覺到指尖因為過度震驚而微微發麻。
    “它……”我艱難地張開嘴,聲音幹澀沙啞得不像自己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杯壁上那個小小的、此刻對我而言如同宇宙奇點般的存在,“……那個劃痕……它……它變了!它……它……”我搜腸刮肚,卻找不到任何詞語來形容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瞬。那不僅僅是一種新的視覺信號,那更像是一種全新的感官維度在我麵前轟然洞開!我像第一次看見光明的盲人,被這突如其來的“看見”徹底擊潰了。
    蘇明順著我顫抖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那道普通的杯壁劃痕上。她的表情瞬間凝固了。那雙總是閃爍著對“色彩”無限熱忱的眼睛裏,所有的光芒如同被狂風吹熄的蠟燭,驟然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恐慌。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的身體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猛地向後縮了一下,仿佛我指向的不是一個杯子,而是一條致命的毒蛇。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凍結了。咖啡館裏低沉的背景音、咖啡機的嘶鳴、遠處模糊的交談聲……一切都退到了遙遠的虛空之外。隻有我和蘇明,隔著那張小小的木桌,被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張力牢牢釘在原地。我的震驚尚未平息,她的恐慌已然決堤。
    “李維……”蘇明的聲音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飄來,微弱、破碎,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顫抖。她放在桌麵上的手,手指用力蜷縮起來,指關節捏得死白。
    我的視線還粘在那片杯壁上剛剛“爆發”過的地方。那奇異的、冰冷的“深藍”感已經消失了,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瞬隻是我的大腦在極度渴望下產生的集體幻覺。但那種被強烈衝擊的餘震還在體內奔湧,心髒撞擊胸膛的悶響清晰可聞。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將目光從杯壁移開,轉向蘇明。
    她的臉,那張總是帶著明媚色彩描述的臉,此刻隻剩下一種死灰般的慘白。那雙曾被我無數次暗中嘲諷為“沉浸於幻覺”的眼睛,此刻盛滿了巨大的、無處遁形的恐懼,像被獵人逼到懸崖邊的幼鹿。淚水毫無征兆地在她眼眶裏迅速積聚,然後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劃過她失去血色的臉頰,留下濕亮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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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不起……”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從喉嚨裏撕扯出來,“李維……對不起……我騙了你……我……”她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我……我根本看不見任何顏色!生來就看不見!我……我是色盲!徹徹底底的色盲!”
    時間凝滯了。咖啡館裏的一切聲音徹底消失,隻剩下血液衝擊耳膜的轟鳴和蘇明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她的眼睛,那雙此刻盈滿淚水、盛滿絕望和痛苦的眼睛,在我眼中,依然隻是深灰色的虹膜。但就在她吐出“色盲”兩個字時,剛才在杯壁上炸開的那種奇異的、冰冷的、沉甸甸的視覺感知——那種被蘇明無數次稱為“克萊因藍”的感覺——如同幽靈般,毫無預兆地再次降臨!
    這一次,它不再依附於杯壁的劃痕,而是直接、蠻橫地覆蓋在蘇明那雙含淚的眼睛上!那片深灰色的虹膜,仿佛瞬間被注入了某種奇異的光,呈現出一種我無法理解、卻直觀“感知”到的深邃與冰涼!那“藍”不是外在的光線反射,它仿佛是從她瞳孔深處、從她洶湧的痛苦和絕望中直接湧現出來的!它如此強烈,如此真實,像一片濃縮的、冰冷的海洋,在她灰色的眼瞳裏翻湧不息!
    我的大腦徹底停止了運轉。色盲?她?那個描繪了無數瑰麗色彩,拉著我看晚霞、看霓虹、看眼睛的人……她自己才是真正的色盲?那些“克萊因藍”、“燃燒的橘紅”、“水母般的電子藍”……全都是她精心編織的、毫無根據的謊言?這怎麽可能?那剛才……那兩次在我眼中炸開的、冰冷沉甸的“藍”又是什麽?如果她是色盲,如果我看不見色彩……那我“感知”到的,來自她眼睛的這片“藍”……究竟是什麽?
    巨大的信息量像失控的洪流,瞬間衝垮了我所有的認知堤壩。荒謬、震驚、憤怒、困惑……無數種情緒在胸腔裏瘋狂衝撞、撕扯,幾乎要將我撕裂。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紙堵住。我隻能死死地盯著她,盯著她眼中那片因淚水而更加“清晰”的、在我感知裏冰冷而沉重的“藍”。那片“藍”像一枚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燙進了我的視覺神經,燙進了我的靈魂深處。
    世界在旋轉。蘇明痛苦的抽泣聲,她眼中那片洶湧的、冰冷的“藍”,還有那隻靜靜立在桌上的、恢複成深灰色的馬克杯……所有的碎片都在眼前瘋狂地旋轉、碰撞,發出無聲的尖嘯。我構建了二十多年的、堅實無比的灰暗世界,就在這幾分鍾裏,被徹底顛覆,被炸得粉碎。
    混亂的風暴在腦中肆虐,卷起認知的碎片,撞擊著理智的壁壘。色盲?謊言?那我剛才“看見”的又是什麽?是大腦在極度震驚下產生的幻象?還是……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無法從蘇明臉上移開分毫。淚水在她蒼白的臉上肆意流淌,衝刷出濕亮的痕跡。她低著頭,肩膀因壓抑的哭泣而劇烈地聳動,整個人縮在椅子裏,像一片在寒風中即將凋零的葉子。那份巨大的恐慌和絕望,幾乎凝成實質,沉重地壓在我們之間小小的木桌上。
    那片覆蓋在她眼瞳上的“藍”——冰冷、深邃、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重量感——非但沒有因為她的坦白而消散,反而在淚水的折射下,變得更加“清晰”、更加“真實”地烙印在我的感知裏。它像一片濃縮的、悲傷的海洋,在她灰色的虹膜裏無聲地咆哮。
    “為什麽?” 我的聲音終於擠了出來,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這三個字像沉重的石塊,砸在凝固的空氣裏。
    蘇明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我,臉上交織著痛苦和一種近乎解脫的慘然。
    “我……”她哽咽著,手指用力地絞著衣角,指節泛白,“從小……就隻能看到你們說的‘灰色’。世界……世界就是一張巨大的、毫無生氣的黑白照片。”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控製住哭泣,聲音卻抖得厲害,“別人談論晚霞,談論花朵的顏色,談論衣服的搭配……我像個傻瓜一樣站在旁邊,什麽也感覺不到,什麽也理解不了。那種……那種被排除在世界之外的孤獨……你明白嗎?”
    她的目光失焦地投向咖啡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凝視著那個隻有她能體會的、永恒的灰暗牢籠。
    “藝術……畫畫……是我唯一的出口。”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夢囈般的恍惚,“我瘋狂地看書,看畫冊,看那些描述色彩的詞語……‘克萊因藍’、‘波爾多紅’、‘祖母綠’……我把它們記下來,像背詩一樣。我在腦子裏想象它們的樣子……想象那種‘藍’該有多深邃,那種‘紅’該有多熾熱……我隻能這樣。我隻能靠想象,去觸摸那個我永遠無法真正進入的彩色世界……”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幾近耳語,帶著無盡的疲憊和淒涼,“遇見你……你說你也看不見……我……”她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大顆的淚珠再次滾落,“我太想……太想有一個人能分享我腦子裏那個想象出來的世界了……哪怕……哪怕是用謊言堆砌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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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坦白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準地剖開了她精心維持的表象,露出了底下那個同樣被困在灰色深淵裏的、孤獨而絕望的靈魂。那些絢麗的描述,那些生動的比喻,原來並非虛幻的炫耀,而是一個色盲者,用盡全部想象力和從書本中借來的詞語,笨拙而絕望地為自己、也為她以為的同類,奮力搭建的一座通往彩色世界的紙橋。
    荒謬的憤怒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緩慢滋生的、沉甸甸的酸楚。我看著她因哭泣而顫抖的肩膀,看著她眼中那片在我感知裏依舊冰冷深邃的“藍”。那片“藍”,此刻不再僅僅是視覺上的衝擊,它仿佛承載了她所有的孤獨、渴望、以及此刻洶湧的痛苦。
    就在這時,那片覆蓋在她眼瞳上的“藍”突然發生了變化。它不再僅僅是冰冷的深邃。在那片“藍”的中心,在她瞳孔的最深處,仿佛有什麽東西被點燃了。一點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光”驟然亮起!那“光”不是物理意義上的亮度增強,而是一種感知上的“暖意”!一種……一種近乎橘紅色的、帶著燃燒般溫度的暖意!它像一顆微小的火種,突然在那片冰冷的藍色海洋中心誕生,頑強地、跳躍著,散發出一種我從未感知過的、充滿生命力的溫度!
    冰冷深邃的藍,包裹著中心那一點熾熱燃燒的橘紅。兩種截然不同的感知,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諧地在她含淚的眼眸中交織、共存。
    我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然後又被那一點驟然亮起的“暖光”狠狠燙了一下。一股強烈的、無法言喻的情感洪流瞬間衝垮了所有殘餘的震驚和困惑,洶湧地漫過心堤。不是憤怒,不是憐憫,而是一種更深沉、更複雜的東西,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震顫和……理解。
    原來,“看見”色彩,從來不需要生理的眼睛。
    原來,那色彩,一直就在那裏。在她每一次望向窗外時專注的側臉上,在她描述“燃燒晚霞”時顫抖的聲音裏,在她畫筆下那些混亂壓抑的灰色塊所蘊含的無聲渴望中,在她此刻洶湧的淚水裏……在她所有孤獨而熱烈的想象之中。
    那片“藍”,那片冰冷的、深沉的藍,是她長久以來背負的孤獨和無法言說的秘密的重量。
    而那一點熾熱的“橘紅”,那跳躍的、燃燒的“光”,是她從未熄滅的、對那個絢爛世界的向往和生命力本身!
    它們交織在一起,就是她。完整的、真實的蘇明。
    所有的疑問,所有的隔閡,所有的灰暗壁壘,在這一刻轟然倒塌。語言變得蒼白而多餘。我看著她,看著那片在她眼中燃燒的、由冰冷和熾熱共同構成的無名色彩,一種近乎悲憫的溫柔和前所未有的清明席卷了我。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指尖穿過凝固的空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拂過她濕潤冰涼的臉頰,停留在她微微發燙的眼角。淚水沾濕了我的指尖,帶著鹹澀的微溫。
    “蘇明,”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陌生的沙啞和溫和,目光深深落入她那雙此刻盛滿驚愕、痛苦和一絲茫然的眼睛裏——落入那片在我感知中,冰冷深邃卻又燃燒著溫暖火光的奇異色彩中。
    “謝謝你,”我說,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在她淚水浸透的世界裏,也落在我自己剛剛被徹底重塑的認知上。
    “謝謝你讓我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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