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玉簪為憑

字數:4765   加入書籤

A+A-


    晨曦微露,太醫署內已彌漫開草藥的清苦氣息。沈清漣遞上名帖求見林守正,並非為了傷勢——那點皮肉傷在蓮瓣之力與丹藥作用下已近痊愈——而是需要一個合乎情理的理由,探聽鎮國公府的消息。
    林守正在藥房見他,老院判正對著一株風幹的紫色靈芝凝神思索,見沈清漣進來,放下手中的活計,關切道:“沈主事的氣色比前幾日好多了,看來風寒已無大礙。今日前來,可是有何不適?”
    “勞大人掛心,已無大礙。”沈清漣拱手,語氣如常,“今日冒昧打擾,實是有一事想向大人請教。下官近日整理卷宗,偶見前朝一樁與‘烈陽罡氣’相關的舊案,記載頗為模糊。聽聞當世精通此道者,首推已故鎮國公蘇老將軍。不知大人可知,如今京城之中,可還有蘇家傳人,或與蘇家關係密切之人,或許能指點一二?”
    他刻意將話題引向鎮國公府,語氣平淡如同尋常學術探討。
    林守正撚須的手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隨即了然。他沉吟道:“蘇老將軍的‘烈陽劍罡’確是剛猛無儔,可惜……蘇家男丁皆已殉國,這門絕技恐怕也已失傳。至於蘇家女眷……”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蘇老夫人性子剛烈,自老將軍去後便深居簡出,極少見客。老夫與蘇家也算有些故舊之情,偶爾會過府為老夫人請個平安脈,卻也難得見到其他女眷。”
    他看了沈清漣一眼,目光中帶著醫者的敏銳與長輩的了然,似乎看穿了沈清漣並非單純為了請教武學:“沈主事若真想了解蘇家之事,或許……可以從旁處入手。蘇老夫人雖不見外客,但其娘家侄孫女,倒是偶爾會過府陪伴。那孩子……性子溫婉,通曉醫術,與萱兒頗為投緣。”
    沈清漣心中一動,林守正這話,幾乎是將線索遞到了他手邊。他正要開口,藥房外傳來熟悉的、帶著些許急促的腳步聲。
    “爹爹,您要的《百草注疏》我找到了……”林萱抱著一本厚重的醫書走了進來,話音在見到沈清漣時戛然而止。她今日穿著一身藕荷色的襦裙,發間隻簪著一支素銀簪子,清新淡雅,見到沈清漣,眸中先是閃過一絲驚喜,隨即注意到他比前幾日更加清減的麵容和眉宇間那揮之不去的沉鬱,那驚喜便化為了清晰的擔憂。
    “沈……沈大人?”她微微屈膝,聲音輕柔,“您的風寒……可大好了?”目光卻不自覺地落在他垂在身側、指節分明的手上,似乎想從中看出他真實的健康狀況。
    “已無妨,多謝林小姐掛心。”沈清漣垂眸避開了那過於清澈的注視,聲音是一貫的平穩,心中卻因這突如其來的相遇泛起一絲微瀾。他注意到她手中那本厚重的醫書,封皮古舊,顯然經常被翻閱。
    林守正看著女兒,又看看沈清漣,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笑意,接過醫書,狀似無意地道:“萱兒,你前日不是還說,想去蘇老夫人府上,向她請教一些調理心脈的古方嗎?正巧沈主事也對蘇家舊事有些興趣,不如你們聊聊?為父這裏還有些藥材要處理。”
    這話說得極其自然,卻讓沈清漣和林萱都愣了一下。
    林萱白皙的臉頰瞬間染上一抹極淡的紅暈,她飛快地瞟了沈清漣一眼,見他依舊神色平靜,才微微低下頭,聲如蚊蚋:“是……女兒前日去探望蘇家姐姐,聽她提起老夫人偶有心悸之症,用的是宮中都不常見的古方,便想尋個機會請教……隻是,不知是否打擾沈大人公務……”
    沈清漣看著眼前女子微紅的耳根和那帶著怯意與期待的眼神,拒絕的話在舌尖轉了一圈,終是咽了回去。他需要接近鎮國公府的契機,而林萱,無疑是目前最合適、也最不引人注目的橋梁。
    “若林小姐方便,沈某願聞其詳。”他輕聲道。
    林萱聞言,眼眸倏然亮了一下,如同浸在水中的墨玉,清亮動人。她輕輕“嗯”了一聲,對林守正道:“那……爹爹,我與沈大人去偏廳說話。”
    太醫署的偏廳比正廳更為雅致安靜,窗外幾叢翠竹掩映,陽光透過竹葉縫隙,灑下細碎的金斑。侍女奉上兩盞清茶後便悄然退下,廳內隻剩下他們二人。
    茶香嫋嫋,一時無言。沈清漣不善言辭,更不習慣與年輕女子單獨相處,尤其是麵對林萱那毫不掩飾的關切目光,他隻覺比麵對邪物時更加無所適從。
    還是林萱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捧著溫熱的茶杯,指尖微微用力,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醫者的專注:“沈大人,您的氣色看似無礙,但眉宇間鬱結不散,眼底血絲隱現,似是憂思過度、心神耗損之兆。可是……公務上遇到了什麽難處?”她頓了頓,鼓起勇氣補充道,“我……我近日新配了一味安神茶,加入了茯神、遠誌,或許……能助您好眠。”
    說著,她從隨身攜帶的繡囊中,又取出一個更小的、用淺碧色絲綢包裹的小包,遞到沈清漣麵前的茶幾上。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不容錯辨的關切。
    沈清漣看著那碧色小包,與他懷中那個錦囊出自同樣的料子,隻是顏色不同。這份細膩而持續的關懷,像春日裏最柔和的暖風,無聲無息地沁入他冰封的心湖。他沉默片刻,終是伸手接過,指尖與她微涼的指尖再次輕輕一觸。
    “……多謝。”他的聲音比平時低沉了些許。
    收起藥茶,沈清漣將話題引回正事:“林小姐方才提及,欲向蘇老夫人請教古方?不知老夫人近來鳳體可還安康?”
    提到正事,林萱的神色自然了許多,她微微蹙眉:“蘇老夫人身子骨還算硬朗,隻是……據蘇家姐姐說,老夫人近年來越發喜靜,尤其不喜見生人。連宮中的賞賜有時都推拒不見。而且……”她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蘇家姐姐私下告訴我,老夫人近幾個月,偶爾會在夜間獨自一人在祠堂久坐,有時甚至能聽到隱約的……歎息聲,似乎心事很重。她們做小輩的,也不敢多問。”
    獨坐祠堂?心事重重?沈清漣眸光微閃。這與鎮國公府表麵上的平靜低調,似乎有些出入。
    “聽聞蘇老夫人娘家,亦是將門之後?”他狀似隨意地問道。
    “嗯,”林萱點頭,“蘇老夫人出身隴西李氏,也是世代簪纓。不過李家如今人丁不旺,在京中的,似乎隻有一位侄少爺,在禁軍中任職,似乎……職位不高。”她想了想,補充道,“前些日子蘇家姐姐及笄禮,那位李家的侄少爺倒是來了,還送了一支品相極好的白玉簪作為賀禮,蘇家姐姐很是喜歡。”
    白玉簪?沈清漣心中一動,忽然想起普濟寺中,那藍衣女子發間,似乎就簪著一根式樣簡潔的白玉簪!當時情況危急,未曾細看,但那份清冷利落的氣質,與林萱描述中那位在禁軍中任職、職位不高的李家侄少爺,似乎……有些對不上?
    是巧合,還是……
    他正思索間,林萱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以火漆封口的信箋,遞給沈清漣:“對了,沈大人,這是今早蘇家姐姐遣人送來的,說是老夫人前日整理舊物,偶然找出了幾頁蘇老將軍生前關於調理內息的手劄殘篇,知道我喜歡鑽研這些,便抄錄了一份給我。我想著……或許對大人您查證‘烈陽罡氣’的舊案,也能有些參考?”
    沈清漣接過信箋,指尖能感受到紙張的挺括。他心中震動,這簡直是瞌睡遇到了枕頭!蘇老夫人為何會突然“偶然”找出亡夫的手劄殘篇?還恰好讓林萱轉交到他手中?是巧合,還是……那位深居簡出的老夫人,早已洞察了他的來意,甚至……在暗中引導?
    他不動聲色地拆開信箋,裏麵是幾頁娟秀而不失風骨的字跡,抄錄著一些關於內息運轉、凝練罡氣的片段心得,雖然零散,卻字字珠璣,透露出“烈陽劍罡”剛猛浩大、重在根基的特質。而在最後一頁的末尾,抄錄者用更小的字添了一句:
    “祖母囑:玉簪雖好,終是舊物,難承新露之重。”
    玉簪?舊物?難承新露?
    沈清漣的瞳孔驟然收縮!這絕非無意之筆!這分明是一句隱晦的提示!是在說那支作為賀禮的白玉簪有問題?還是在暗示……那藍衣女子與鎮國公府、與那支玉簪有關?
    他猛地抬頭看向林萱,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急促:“送這手劄來的,是蘇府哪位下人?可還說了什麽?”
    林萱被他突然凝重的神色嚇了一跳,仔細回想,搖了搖頭:“是蘇老夫人身邊一位姓錢的老嬤嬤送來的,隻說是小姐吩咐轉交,並未多言。”她擔憂地看著沈清漣,“沈大人,這手劄……有何不妥嗎?”
    沈清漣迅速收斂了外露的情緒,將信箋仔細折好收入懷中,語氣恢複平靜:“並無不妥,隻是其中一些見解頗為精妙,一時失態。多謝林小姐。”
    他站起身,“沈某還有公務在身,不便久留,告辭。”
    林萱也跟著起身,看著他清瘦挺拔卻仿佛承載著無盡重量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終隻化作一句輕輕的:“大人……萬事小心。”
    沈清漣腳步微頓,沒有回頭,隻是輕輕“嗯”了一聲,便大步離開了偏廳。
    陽光透過竹影,在他離去的路徑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林萱獨自站在廳中,手中還殘留著那碧色藥茶的微溫,心中卻因沈清漣方才那一瞬間的凝重而感到隱隱不安。
    沈清漣走出太醫署,秋日的陽光落在他身上,卻驅不散心頭的寒意。蘇老夫人……她到底知道多少?她在這盤棋局中,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那支白玉簪,又藏著什麽秘密?
    他抬頭望向鎮國公府的方向,目光銳利如刀。
    看來,這潭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深。而那位看似隱居幕後的蘇老夫人,恐怕才是真正洞若觀火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