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鬼哭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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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那決絕的、如同斷線風箏般投入上遊黑暗與槍林彈雨中的背影,仿佛一道被強行撕裂的傷口,深深地烙印在林偉的視網膜上,灼熱、刺痛,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悲壯與絕望。引擎的瘋狂咆哮、子彈劃破空氣的尖嘯、以及那最後一聲幾乎被巨響吞沒的、鋼弩弦震的悲鳴,如同跗骨之蛆,緊咬著那道消逝的影子,迅速向上遊峽穀的深邃黑暗中蔓延、遠去,最終被腳下奔騰不息、咆哮如雷的地下河那永恒的轟鳴所吞噬、掩蓋,化作峽穀岩壁間沉悶而空洞的回響,漸漸歸於死寂。林偉癱坐在冰冷刺骨、棱角分明的鵝卵石河灘上,渾身濕透,衣物緊緊黏貼在皮膚上,沉重得像一副浸水的枷鎖。冰冷的河水從他濕漉漉的頭發梢、臉頰、脖頸不斷滑落,滴答在石頭上,帶走體內僅存的那點可憐的熱量,讓他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上下牙關不受控製地激烈磕碰,發出“咯咯咯”的、令人心煩意亂的聲響。左腿的傷口在經曆了冰河浸泡、亡命奔逃的劇烈牽拉後,此刻如同被塞進了一團燒紅的炭火,傳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撕裂般的、帶著灼熱脈衝的劇痛,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裏麵瘋狂攪動。肺部更像兩個破舊不堪、千瘡百孔的風箱,每一次掙紮呼吸,都帶著火辣辣的灼痛和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幾乎要從中炸裂開來。極度的疲憊、深入骨髓的寒冷、遍布全身的傷痛,以及啞巴犧牲所帶來的巨大精神衝擊,如同無數隻從地獄深淵爬出的、饑餓了千年的食屍鬼,瘋狂地、貪婪地啃噬著他這具早已千瘡百孔、瀕臨崩潰的軀殼和搖搖欲墜的靈魂。意識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邊緣劇烈地搖擺、沉浮,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冰冷的、名為“死亡”的潮水徹底吞沒,萬劫不複。
但他不能倒下。絕對不能。
啞巴最後那聲嘶力竭、仿佛用盡生命全部力量吼出的——“活下去!找到‘鑰匙’!”——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皮肉焦糊的氣息,深深地、永久地烙印在了他靈魂的最深處,成為一個無法磨滅、必須用生命去踐行的詛咒與誓言。還有懷中這個沉甸甸、浸透了冰冷卻帶著啞巴體溫的河水、卻異常結實堅韌的帆布背包,裏麵裝著的,是啞巴用生命換來的、最後的、微不足道卻至關重要的生存物資,以及那可能關乎整個文明存亡的、破碎而渺茫的線索。這不再僅僅是他林偉一個人的命,這是兩個人——不,或許是更多隱匿在黑暗中的、掙紮求存的靈魂——最後的希望所係,是一份沉甸甸、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的責任。
求生的本能,混合著巨大的悲愴、不甘、憤怒,以及一種被命運強行賦予的、近乎荒謬的責任感,如同在即將徹底熄滅的灰燼中,投入了最後一把摻雜著血與淚的燃料,猛地爆發出微弱卻頑強到極致的火焰。他猛地張開幹裂起皮、帶著血痂的嘴唇,露出森白的牙齒,狠狠地、近乎殘忍地咬在了自己早已傷痕累累、汙穢不堪的手腕上!牙齒瞬間刺破皮膚,深深陷入皮肉,劇烈的、尖銳的疼痛和鹹腥溫熱的鮮血味道,如同高壓電流般猛地刺激著他幾乎完全麻痹的神經末梢,讓他渙散遊離的意識被強行、粗暴地凝聚、拉扯回這具痛苦的軀殼!
“不能死……不能……絕不能倒在這裏……”他如同一條被扔在岸上、瀕臨窒息的魚,從喉嚨深處擠出模糊不清的、混合著血沫和絕望的嘶吼,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他用那雙顫抖得如同風中枯葉、幾乎完全失去知覺的手,艱難地、摸索著解開了那個濕透冰冷、異常沉重的背包的扣帶。指尖首先觸碰到一個硬硬的、邊緣有些磨損、用厚實油布緊緊包裹的方塊——是啞巴視若性命、用血與火守護的筆記本!他心中一緊,仿佛觸摸到了滾燙的炭火,小心翼翼地將它取出,顧不上那刺骨的冰冷,緊緊塞進貼身內衣最裏層、緊貼著心口的位置,試圖用自己那點可憐的體溫去保護這份沉重的傳承。接著,他摸到了那個皮質的水囊,晃了晃,裏麵還有大半囊清冽的泉水。他顫抖著擰開蓋子,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將冰冷的液體灌入如同著火般的喉嚨,稍微緩解了那令人發狂的幹渴。然後,他找到了一小包用油紙密封得極好、硬得像燧石般的肉幹,他塞進嘴裏一塊,用盡殘存的力氣咀嚼著,吞咽著這維係生命的、微不足道的能量。
做完這一切簡單卻耗盡氣力的動作,他感覺似乎恢複了一絲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氣力。他掙紮著,用手肘和膝蓋支撐著冰冷濕滑、硌人生疼的鵝卵石,一點一點地、極其艱難地向河岸更高處的、植被更加茂密陰暗的陰影處爬去。他必須盡快離開這個暴露的、毫無遮掩的河灘,峽穀上方的無人機群可能隨時會掉頭回來,或者有地麵部隊沿著河岸進行拉網式搜索。
每移動一寸距離,都伴隨著鑽心的疼痛和極度的虛弱。濕透的衣物沉重地拖拽著他,岩石尖銳的棱角無情地刮擦著他早已破損的皮膚,留下新的、火辣辣的血痕。但他不敢有絲毫停歇,憑借著被逼到絕境後爆發出的、頑強的意誌力,如同一條受了致命傷的蚺蛇,在泥濘和碎石間,艱難地、執著地挪進了河岸上方一片茂密的、散發著刺鼻腐殖質氣味的灌木叢最深處。他最終癱倒在厚厚的、潮濕冰冷的落葉層上,張大嘴巴,如同離開水的魚,劇烈地、痛苦地喘息著,感覺最後一絲氣力也如同沙漏中的細沙,徹底流盡了。
【剩餘壽命:55天 22小時 18分 05秒】。
係統界麵上那鮮紅的、無情跳動的數字,冰冷地提醒著他時間的流逝。他僅僅昏迷或失神了很短的時間。
不行!絕對不能睡!在這種狀態下睡過去,很可能就永遠醒不來了!
他強打精神,凝聚起渙散的意誌,開始艱難地內視檢查自身的狀況。左腿的傷口,之前倉促包紮的紗布早已被河水和膿血浸透,鬆散開來,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傷口邊緣紅腫外翻,顏色暗紅,散發著不祥的氣息,情況顯然在惡化。手上的擦傷和割傷也火辣辣地疼。更糟糕的是,失溫症的症狀開始明顯出現,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牙齒打顫,意識一陣陣發飄,有再次墜入黑暗的傾向。
他猛地想起啞巴在岩洞中,用那種近乎殘酷的方式教給他的、通過按壓特定穴位和調整詭異呼吸節奏來對抗劇痛、延緩失溫的原始技巧。他咬緊牙關,用拇指的指甲死死抵住大腿內側某個隱秘的、關聯著痛覺神經的穴位,用力按壓下去!一陣劇烈的、酸麻脹痛如同電流般竄遍半身,反而暫時壓製了傷口處那尖銳的、持續的銳痛。他同時調整呼吸,嚐試進行啞巴所教的、淺而急促的胸式呼吸,盡量減少熱量的散失,並集中全部精神,引導那微弱的“基礎格鬥本能”中關於氣息流轉、激發潛能的模糊記憶碎片,試圖從身體這具即將熄滅的爐灰中,再壓榨出最後一絲可憐的熱量。
時間在極度的痛苦和煎熬中,緩慢得如同蝸牛爬行。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或許是意誌力的作用,或許是技巧起效,身體的劇烈顫抖稍微平息了一些,雖然依舊冰冷,但意識總算清晰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樣飄忽。他必須盡快處理傷口,否則感染和持續失溫,會在他到達“鬼哭澗”之前就要了他的命。
他再次艱難地打開那個沉重的背包,憑借記憶和觸感摸索著。找到了!那個帶著斑駁紅十字標記的、冰冷的小鐵盒!他顫抖著打開盒蓋,裏麵用油紙分門別類包著的紗布、繃帶、還有那小瓶救命的高度白酒和一包珍貴的磺胺藥粉都安然無恙,密封得很好,沒有進水的跡象。
他深吸一口帶著濃重腐爛樹葉和泥土氣息的、冰冷的空氣,開始進行這場一個人的、殘酷的外科手術。他用匕首割開腿上那早已和皮肉黏連、濕透肮髒的舊繃帶,傷口徹底暴露在冰冷潮濕的空氣中,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擰開白酒瓶的蓋子,濃烈刺鼻的酒精味瞬間彌漫開來。沒有猶豫,他撿起地上的一截枯樹枝,塞進嘴裏死死咬住,然後,心一橫,將冰涼的、如同液態火焰般的透明液體,直接澆在猙獰的傷口上!
“呃啊啊啊——!”難以形容的、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狠狠按在傷口上的極致劇痛,瞬間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的全身每一條神經!他眼前猛地一黑,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弓起,喉嚨裏爆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被刺穿的野獸般的慘嚎,汗水如同泉湧般瞬間浸透了他剛剛有點幹燥的內衫!他死死咬住口中的木棍,牙齦崩裂,鹹腥的血水充滿口腔,硬是憑借著頑強的意誌力,扛過了這波撕心裂肺、幾乎讓人暈厥的疼痛浪潮。隨後,他用相對幹淨的布條蘸著冰涼的酒液,顫抖著、一點點地清理傷口周圍的黑紫色瘀血和汙物,每一下擦拭都帶來新的痛苦。接著,他將白色的磺胺藥粉小心地撒在傷口上,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涼感,最後再用新的紗布和繃帶,以從啞巴那裏學來的、專業而牢固的手法,重新將傷口緊緊包紮起來。整個過程,他如同在給自己施行一場沒有麻醉的酷刑,冷汗和淚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視線,全身的肌肉都在痛苦地痙攣。處理完最嚴重的腿傷,他又以同樣的方式,簡單處理了手上和其他部位的擦傷、割傷。
做完這一切,他幾乎徹底虛脫,像一攤爛泥般癱倒在冰冷潮濕的落葉層中,連抬起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消失了。但傷口處傳來的、被烈酒和藥物鎮撫後的、一種混合著刺痛和微麻的奇異感覺,讓他知道,至少暫時控製住了傷勢惡化的最危險趨勢。
他必須立刻離開這裏!天際線已經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死魚肚子般的灰白色!天快亮了!一旦天亮,能見度大增,那些該死的無人機的高清攝像頭和熱成像儀將會成倍地提升偵察效率,這片灌木叢將不再安全!
他掙紮著,用手臂支撐著顫抖的身體,艱難地坐起身,背靠在一棵粗壯、樹皮粗糙冰冷的樹幹上。他拿出那個電量已經顯示紅色警告、隨時可能熄滅的強光手電,用破爛的衣袖緊緊包裹住燈頭,隻留下一縷極其微弱的、如同螢火蟲般的光暈,然後小心翼翼地展開啞巴留給他的那張粗糙、泛黃、邊緣磨損嚴重的獸皮地圖。地圖繪製得極其簡略、抽象,充滿了原始的風格,用的是燒黑的木炭和某種暗紅色的、仿佛幹涸血液的礦物顏料,但山川河流的主要走向、一些關鍵的地形地標卻標注得異常精準,帶著一種曆經生死才能獲得的、對大地脈絡的深刻理解。他憑借記憶和對周圍地形的觀察,艱難地判斷出自己目前可能所在的大致位置——應該處於那條地下河下遊的某段區域。而下一個,也是目前唯一可能通行的、被地圖上用醒目的、仿佛正在滴血的暗紅色顏料狠狠圈出、旁邊還畫著一個猙獰骷髏頭圖案的區域,就是——“鬼哭澗”!
地圖的邊緣空白處,還有一行歪歪扭扭、如同鬼畫符般、卻力透紙背的小字注釋,是啞巴那特有的、帶著刀鋒般銳利的筆跡:“澗深超百丈,水急如奔雷,潭險藏暗渦,多毒瘴迷窟,終年陰風呼嘯,聲如萬鬼同哭,故名。唯貼左壁陰濕處,水線之上三尺,有一線天險小徑可通,然需涉過‘寒骨潭’,水冰刺骨,暗流洶湧,九死一生。”
鬼哭澗!光是這名字和注釋,就足以讓任何理智尚存的人望而卻步,寒氣直冒。超過百丈的深邃澗穀,急流如奔雷,險潭下隱藏著致命的漩渦,終年彌漫著有毒的瘴氣,迷宮般的洞穴遍布,還有那如同萬鬼哀嚎的陰風!唯一的生路,是緊貼著左側崖壁、一條位於水麵之上三尺的、陰濕險峻的小徑,但想要到達那條小徑的起點,必須先涉過那光聽名字就讓人不寒而栗的“寒骨潭”,潭水冰冷刺骨,暗流洶湧,堪稱九死一生!
沒有退路了。下遊方向,是“清理者”可能已經布下重兵、張網以待的區域;上遊,是啞巴用生命為他引開敵人的、充滿槍聲的絕路;隻有向前,穿過這令人聞風喪膽的“鬼哭澗”,才能進入地圖上那片用更深顏色標注的、廣袤無垠、被稱為“葬神嶺”外圍的原始密林,才可能有一線隱匿蹤跡、苟延殘喘的生機。
林偉收起地圖,關閉手電,將最後一點寶貴的電量留給更黑暗的時刻。他再次仔細檢查了身上所有的裝備:匕首牢牢插在腰側最順手的皮鞘內,強光手電和那罐幾乎見底的防狼噴霧放在外套口袋容易摸到的位置,水囊和剩下的幾塊硬肉幹塞在背包最外層方便取用。他拄著那根粗糙卻結實的木棍,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腐爛樹葉和泥土腥氣的空氣,眼中閃過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狼一般的狠厲與決絕。
走!必須走!
他辨認了一下方向,沿著河岸,向下遊,朝著地圖上“鬼哭澗”那猙獰的標記,踉蹌前行。身體依舊虛弱得像一團棉花,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燒紅的刀尖和冰冷的針板上,左腿每一次承重都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但他強迫自己邁出腳步,每一步都咬緊牙關。啞巴的背包很重,壓得他佝僂著腰,喘不過氣,但這裏麵是活下去的希望,是啞巴的托付,再重也得背著。
天色漸漸由墨黑轉為一種沉鬱的深藍色,東方天際那顆啟明星在峽穀狹窄的、如同傷疤般的天空縫隙中,閃爍著冰冷而遙遠的光芒。林偉不敢行走在相對平坦卻暴露的河灘上,那裏太容易成為無人機的靶子。他隻能在河岸上方那茂密、濕滑、荊棘與帶刺藤蔓叢生的陡峭斜坡上艱難穿行。冰冷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腿,粘連在傷口上帶來刺痛;帶刺的植物不斷勾扯著他早已破爛的衣物,在手臂和臉頰上留下新的血痕。他必須時刻警惕腳下濕滑的苔蘚和鬆動的石塊,防止一不小心滑倒,滾下陡坡,掉進下方那咆哮著、吞噬一切的湍急河流。
就這樣艱難跋涉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天色微亮,峽穀前方的景象在朦朧的晨光中逐漸清晰起來。隻見兩側的崖壁變得更加陡峭、高聳,仿佛兩扇即將合攏的、通往地獄的巨大石門,天空被擠壓成一條令人窒息的細線。河水的咆哮聲變得愈發震耳欲聾,如同千軍萬馬在耳邊奔騰。空氣中開始彌漫起一股淡淡的、卻無法忽視的、帶著甜膩腥氣和某種植物腐敗氣息的、令人微微頭暈、胸悶的灰白色薄霧。是瘴氣!鬼哭澗快到了!
林偉心中凜然,想起啞巴地圖上的警告和關於毒瘴的描述。他撕下內衣相對幹淨些的布條,用水囊中的清水浸濕,緊緊蒙住口鼻,希望能稍微過濾一下那有毒的瘴氣。他更加小心地前行,同時全力催動那微弱的“危險感知”能力,精神高度集中,警惕著可能潛伏在迷霧和草叢中的毒蟲、毒蛇或其他危險的生物。
終於,在手腳並用地爬過一片特別茂密、散發著濃烈惡臭的沼澤草叢後,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卻又讓他的心瞬間沉到了無底深淵!
一個巨大無比的、仿佛被遠古神靈用開天巨斧狠狠劈開的地裂深淵,以一種無比猙獰、充滿壓迫感的姿態,橫亙在麵前!深淵的寬度目測超過百米,向下望去,深不見底,隻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吞噬光線的漆黑,震耳欲聾的水流轟鳴聲如同來自地府深處的咆哮,從深淵底部翻湧上來,帶著冰冷刺骨的水汽,撲麵而來。一條洶湧磅礴的地下河,如同被囚禁了萬年的狂暴巨龍,從一側崖壁上一個巨大無比的、黑黢黢的洞穴中奔騰而出,以雷霆萬鈞之勢,注入深淵,形成一道落差驚人、白練般的瀑布,狠狠地砸向下方那深不見底的寒潭,發出連綿不絕、仿佛要震碎靈魂的巨響!而這巨大的轟鳴聲,在狹窄逼仄的深淵中反複撞擊、折射、疊加,形成了一種持續不斷、淒厲尖銳、變幻莫測的怪聲——時而如同千萬冤魂在同時哀嚎,時而如同婦孺在絕望哭泣,時而如同金鐵在瘋狂交擊,正是那令人毛骨悚然、聞之色變的“鬼哭”之聲!空氣中彌漫的甜腥瘴氣在這裏變得更加濃鬱,灰白色的霧氣繚繞,讓視線變得模糊,更添幾分詭異和凶險。
深淵兩側是近乎垂直的、布滿了濕滑欲滴的墨綠色苔蘚和猙獰嶙峋怪石的懸崖峭壁,光滑得連猿猴都難以攀附,根本無處下腳。唯一可能的路徑,就是地圖上標注的、此刻在朦朧的晨光和瘴氣中若隱若現的——左側崖壁靠近那咆哮水麵的一條極其狹窄、濕滑、看起來隨時會崩塌的“險徑”。
林偉小心翼翼地、盡可能靠近左側崖壁的邊緣,克服著強烈的眩暈感,向下望去。隻見在距離那洶湧翻滾、墨綠色的水麵約兩三米高的地方,確實有一條被水流和歲月共同侵蝕出來的、寬度不足半米、布滿了滑膩青苔、不斷有冰冷水珠從上方崖壁滴落的天然岩石凸起,如同一條瀕死的巨蟒,蜿蜒扭曲地通向瀑布那巨大水簾的後方。而要到達那條恐怖石台的起點,必須先從他現在所站的、相對較高的河岸位置,下到岸邊,然後涉過一段雖然水位隻到膝蓋、卻水流湍急、冰冷刺骨、水下布滿滑溜卵石的淺灘,才能艱難地攀上那條“死亡之路”。
九死一生!名副其實!這簡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在死神鐮刀上行走!
林偉看著下方那咆哮的河水、滑溜得反光的石台、彌漫的毒瘴和深不見底的深淵,心髒狂跳得幾乎要掙脫胸腔的束縛,冷汗瞬間濕透了後背。以他現在這重傷虛弱、瀕臨極限的狀態,任何一點失誤——腳下一次打滑,手上一次抓空,甚至一陣強風——等待他的都將是粉身碎骨,或者被激流瞬間吞噬、屍骨無存的下場。
但回頭是十死無生,停留是坐以待斃。
他深吸一口帶著濃重甜腥瘴氣的、令人作嘔的空氣,強行壓下心中那如同野草般瘋長的恐懼,開始行動。他找了一處相對平緩、有樹木紮根的坡地,用匕首砍下一根足夠長、堅韌無比的野藤,將一端牢牢地、反複地係在岸邊一棵需要兩人合抱的巨大古樹的虯結根部,另一端則緊緊地綁在自己腰間,打上死結,作為一道脆弱卻唯一的保險繩。然後,他拄著木棍,麵向崖壁,小心翼翼地、用腳試探著,一點一點地向陡峭濕滑的坡下挪去。
坡地的傾斜角度遠超預期,布滿了鬆動的碎石和濕滑的苔蘚,他幾次腳下打滑,身體失控下墜,全靠腰間的藤蔓猛地繃緊,才將他險之又險地拉住,藤蔓深深勒進腰腹,帶來一陣窒息般的劇痛。好不容易連滾帶爬、狼狽不堪地下到岸邊,冰冷的河水立刻淹沒了他的小腿,那刺骨的寒意如同千萬根鋼針,瞬間紮透了他的鞋襪和褲腿,直刺骨髓,讓他小腿肌肉劇烈痙攣,幾乎抽筋。他咬著牙,忍著那鑽心的冰冷和河水流淌帶來的巨大衝擊力,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地涉過齊膝深的急流,水流的力量大得驚人,幾次都差點將他衝倒。終於,他渾身濕透、顫抖著來到了那條“鬼哭澗”險徑的起點——一塊突出於洶湧水麵、長滿了厚厚滑膩青苔的、巨大的黑色岩石。
他解下腰間的藤蔓(另一端還係在遠處的樹上,這與其說是退路,不如說是一個心理安慰,他知道,一旦踏上這條路,就沒有回頭可言了),將木棍用力插在背包旁的綁帶上,騰出雙手。他麵對著冰冷濕滑的崖壁,深吸一口氣,將身體緊緊貼了上去,雙手死死摳住岩石上任何一點微小的凸起和裂縫,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雙腳的腳趾在濕透的鞋子裏死死扣住地麵,尋找著勉強可以著力的、微不足道的支撐點。他如同一條壁虎,開始向那條寬度不足半米、下方就是萬丈深淵的“死亡之路”,一寸一寸地、艱難萬分地橫向挪動。
石台的實際狀況比遠處看起來更加危險、更加令人絕望。腳下是咆哮著、仿佛張開巨口的深淵,耳邊是那永不停歇、足以逼瘋常人的鬼哭狼嚎般的水聲和風聲,眼前是彌漫的、阻礙視線的灰白色瘴氣。每橫向移動一寸,都需要耗盡全身的力氣、意誌和注意力。腳下的青苔滑不留足,他必須用腳底死死摩擦,增加那微不足道的摩擦力;雙手必須像鐵鉤一樣,死死抓住任何能抓住的凸起,指尖很快就被鋒利的岩石邊緣割破,鮮血混著冰冷的岩壁滲水和汗水,不斷向下滴落。腿上的傷口在冰冷和持續用力下,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虛弱的身體因為恐懼和用力過度而顫抖得厲害,如同風中的殘燭。
就在他全神貫注、艱難前行了大約十幾米,已經能夠感受到瀑布水簾砸下時帶起的、冰冷潮濕的狂風,即將到達水簾後方那片相對幹燥的區域時,意外發生了!
他右腳試探著向前移動,踩在了一處看起來還算結實的、覆蓋著青苔的岩石凹陷處,然而,那看似穩固的石頭竟然是鬆動的!在他身體重量壓上去的瞬間,那塊石頭猛地一滑,帶著一團濕漉漉的青苔,脫離岩壁,向下方無盡的黑暗中墜去,連一絲回聲都聽不見!
“啊——!”林偉猝不及防,驚呼聲被巨大的水聲吞沒,身體瞬間失去平衡,重心向外側猛地傾斜,整個人向著那吞噬一切的深淵栽去!
(第十七章 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