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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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寒初融
    寒氣沁骨,如同無數根冰針持續紮著經脈深處。沈滄瀾陷在一種奇特的昏沉裏,身體像是沉在萬丈冰淵底部,四周是粘稠沉重的冰藍液體,冰冷到麻木,連骨頭縫裏都結著一層霜渣子。但那又不太像是北境那種死透了的冷,這裏麵的寒意帶著一股奇特的韌勁兒,壓著他,磨著他,好像要把什麽東西從骨頭裏剔出來。
    他模糊地記著些碎片。冰冷巨大的石頭宮殿,那些穿得像冰雪堆出來的人,還有那隻差點把他壓成肉泥、懸著霜白“誅”字的手……然後就是洗塵池……那冰藍色的水……像一萬根燒紅的針紮透骨頭,攪碎五髒六腑!還有眉心炸開的、帶著滅絕意誌的冰寒……
    “呃……”一聲壓抑的悶哼不受控製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殘存的驚悸。
    眼皮沉得像掛了鉛塊,沈滄瀾費了好大力氣才掀開一絲縫隙。
    光線不刺眼。不再是洗塵台上那能凍碎魂魄的冰藍輝光,也不是萬戮殿穹頂流轉的冰冷符文。頭頂是……一片霧蒙蒙的、帶著均勻灰白石紋的穹頂。沒有符文,隻有一種凝固了萬年時光的厚重感。
    空氣依舊冷得要命。但不一樣了。那種無處不在、帶著無形鋒銳、仿佛隨時能把他切成碎片的壓迫感沒有了。隻剩下純粹的、幾乎能將骨髓都凍結的空洞寒冷。空氣裏飄著一種非常細微的氣味,像是……剛被打碎的、最幹淨的那種冰屑?帶著點微不可查的清冽寒意。
    他躺的地方倒是軟的。身下是某種光滑細膩、觸感冰涼的石板,可上麵好像鋪了很厚一層同樣冰涼、卻異常柔軟幹燥的……東西?像是某種巨大鳥獸最底層的細絨毛,蓬鬆冰冷。
    他試著稍微動了動脖子。僵硬得像是凍住了的鏽鐵軸。視野隨著他側頭的動作緩緩挪動。
    房間不大,極為簡陋。除了他身下這塊被厚厚冰冷絨毛墊著的巨大石榻,就隻有斜對麵靠牆放著一張同樣由灰白石料雕刻而成的矮小石案。案上空空如也,打磨得異常光滑的石麵上倒映著窗外透進來的慘淡微光。
    一麵牆壁被挖空,形成一扇寬大的……窗?沒有窗欞,沒有窗紙,就這麽直接敞開著,像一個巨大的口子,對著外麵。
    沈滄瀾渾濁的視線透過那敞開的窗洞望出去——
    冷。
    鋪天蓋地的白。
    一座孤峰。如同沉睡巨獸遺落在這冰天雪地中的一根脊刺,孤峭地刺向鉛灰色的低垂天幕。峰體幾乎垂直,呈現出一種死寂的、覆蓋著厚厚積雪的灰白。幾乎沒有植被。隻有一些近乎漆黑、虯結如鬼爪的枯瘦枝幹,如同鑲嵌在冰壁上的墨色裂紋,零星地點綴在陡峭的崖壁之間,艱難地從厚厚的雪層下探出頭來。
    風很大。卷著鵝毛大的雪片,呼嘯著穿過那些枯樹鬼爪的縫隙,發出嗚嗚的尖嘯。雪沫子被狂風裹挾著,砸在光禿禿的岩石上,又四散飛濺開來。整個孤峰上下,一片白莽,隻有那些嶙峋的黑色岩石如同巨大傷疤般頑強地顯露著。視野所及,除了灰白的雪峰、墨色的枯枝、嘶吼的風雪……再無他物。死寂。
    “孤霜峰。”
    一個冰冷的名字突兀地出現在沈滄瀾混沌的腦海裏,像冰錐鑿進去一樣生硬。
    窗洞下方,靠近石榻邊緣的一小片空地上。
    洛雲歸盤膝坐在那裏。
    沒有蒲團。她身下就是打磨得極其光潔、冰冷刺骨的灰白石地。墨色的衣袍垂落,袍角上那些繁複的霜紋在昏暗中斂去了光華。
    她側對著沈滄瀾,坐姿筆直得如同一杆插進冰麵的寒鐵標槍。兜帽依舊低垂著,遮住了大半張臉。她的膝蓋上,平放著她那柄霜溟長劍。
    劍未出鞘。通體冰藍的劍鞘像是剛從萬載玄冰核心挖出來,散發著幽幽的寒氣。那串凝霜般的素色劍穗安靜地垂在腿側,一動不動。
    洛雲歸一隻手自然地搭在劍柄上,拇指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摩挲著劍柄末端那冰涼的雲紋,動作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另一隻手垂放在身側的石地上,五指微曲,指關節同樣如冰雪雕琢,泛著常年不褪的冷白色澤。
    她一動不動。氣息沉靜到了極致,仿佛整個人與這間石室、與窗外那孤絕的風雪死峰融為了一體。若非衣袍上霜紋偶爾在窗外透來的慘淡光線下有細微的反光,她幾乎就是這冰封世界裏一塊永恒的墨色玄冰。
    隻有沈滄瀾略微粗重的呼吸聲,在冰冷空曠的石室裏細微地回蕩。
    嗡……
    一聲極其細微、卻清晰可辨的金屬嗡鳴,打破了死寂。
    是霜溟劍。
    那安靜擱在洛雲歸腿上的冰藍劍鞘,毫無征兆地、極其輕微地震顫了一下。包裹著劍鞘的幽幽寒氣仿佛活了過來,如流水般微微波動了一瞬。那原本自然搭在劍柄上的冰冷手指,瞬間收攏了幾分。
    洛雲歸搭在劍柄上的手,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那如同雕像般凝固的身影依舊紋絲未動,隻是兜帽似乎微微轉向了石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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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冰冷到極致、卻又銳利如實質的目光,穿透了兜帽的陰影,落在了沈滄瀾臉上。
    沈滄瀾瞬間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扔在冰天雪地裏!那隻剛剛睜開、還帶著渾濁睡意的金銀異瞳猛地對上了那片陰影深處!心髒像是被無形的手狠狠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寒意從脊椎骨瞬間炸開,直衝頭頂!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凍結了!
    窒息!
    他想立刻閉上眼,把臉埋回冰冷柔軟的皮毛裏,躲開那道能把他靈魂都凍碎的目光!但身體卻像徹底凍僵了,連動一下眼皮都做不到!隻能僵硬地、直勾勾地迎向那片未知的冰寒!
    視線短暫地僵持。
    洛雲歸兜帽下,那冰冷如實質的目光並未在他臉上停留太久。視線稍稍下移,落在了他被厚絨毛蓋著的胸口位置。
    隨即,一直盤膝靜坐的身影無聲地動了一下。
    沒有起身。隻是原本垂放在身側石地上的那隻手,緩緩抬起。動作並不快,帶著一種雕刻時光般的凝滯感。
    五根冰冷修長的手指舒展開。指腹並非血肉的粉潤,而是常年浸泡在寒冰中的極致冷白,掌心的紋路淺淡模糊。這手掌懸停在半空,並未指向沈滄瀾,隻是就那麽懸空攤開著,掌心朝上。
    無聲地。
    那柄一直擱在她膝頭的霜溟長劍,那冰藍色的劍鞘尖端,一道細微到幾近於無、卻凝練純粹到極致的冰藍光芒流淌而下,如同冰泉從雪山之巔悄然滑落,無聲無息地匯入她攤開的手掌之上。
    那點微光在她掌心懸浮,隻有指甲蓋大小,通體流轉著冰魄般的寒芒,核心深處仿佛凍結著億萬年的玄冰精髓,絲絲縷縷肉眼可見的寒氣從中彌漫開來,將周圍本就冰冷的空氣凍得更加粘稠。
    洛雲歸另一隻手依舊搭在霜溟劍柄上,拇指仍維持著那極其緩慢的摩挲。
    她攤開的手掌微微偏轉。
    掌心那點冰魄寒芒如同被無形的手指撥動,沿著極其細微卻玄奧難言的軌跡,開始緩緩旋轉。速度極慢,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感。
    隨著這冰魄寒芒的旋轉,沈滄瀾猛地感到胸口一滯!
    不是壓迫!更像是……一股莫名的、極其細微的牽引力!仿佛他體內有什麽東西,正在被那隻懸空手掌上的冰魄寒芒,隔著厚厚的皮毛和衣衫,絲絲縷縷地吸引、攪動!
    沉睡在體內深層的劇痛像是被投入了石塊的死水,開始泛起令人心悸的漣漪!那些被洗塵池水強行衝刷、淨化、又被他本能壓製在最深處的、源自北境凍土陰煞和汙血的殘餘痛苦,像無數條蘇醒的冰冷毒蛇,掙紮著要從骨頭縫裏鑽出來!更深處……似乎還有一點東西……在劇烈搏動……
    沈滄瀾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蒼白的臉上瞬間布滿細密的冷汗!他幾乎想蜷縮起來!
    就在他體內痛苦翻湧、混亂氣息躁動不安的瞬間,洛雲歸那隻懸空的手掌輕輕向前虛按。
    嗡!
    掌心那緩緩旋轉的冰魄寒芒驟然加速!旋轉軌跡瞬間變得玄奧莫測!一股更加清晰、卻並不霸道的牽引之力如同無形的冰絲,瞬間穿透了皮毛衣物,直刺沈滄瀾的心口!
    “呃——!”沈滄瀾隻覺得胸口仿佛被一把無形的冰鉤子鉤住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抽離痛楚混合著某種冰冷刺骨的“清洗”感驟然炸開!比洗塵池的淨化之痛更刁鑽!更深入!
    與此同時,洛雲歸另一隻搭在霜溟劍柄上的手,拇指那極其細微的摩挲動作驟然停止!
    霜溟劍鞘之上,那流淌而下的冰藍流光猛地一頓,隨即變得更加凝練,無聲地注入她懸空的手掌!
    懸空手掌上的冰魄寒芒旋轉速度暴漲!牽引之力瞬間加大了數倍!不再是溫柔的引導,而像是一把冰冷的鑷子,精準無誤地刺入沈滄瀾經脈深處那些混亂汙濁、糾纏不清的陰煞和凍土穢氣之中,死死“咬”住,然後猛地向外抽拔!
    “唔——!”沈滄瀾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向上彈起一小下!額頭和脖頸青筋瞬間迸現!眼睛猛地睜大!那隻露出來的左眼,純粹的金色瞳孔劇烈收縮!仿佛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
    他能“感覺”到,那無形的“鑷子”每一次拉扯,都從他的血肉、從他的骨頭縫深處硬生生摳出一些黏膩、冰冷、散發著腥臭的暗褐色東西!那是被洗塵池也無法祛除的、早已和他凍僵骨髓融合的北境死氣殘渣!
    然而,這股粗暴的抽離並沒有持續多久。
    在沈滄瀾痛得快要徹底窒息、渾身肌肉繃緊如同拉滿弓弦的刹那,懸空手掌中那急速旋轉的冰魄寒芒,旋轉的軌跡陡然發生了極其精妙的變化!
    嗡!
    一股極其柔和、卻帶著強大穩定力量的冰冷氣息,順著那些無形冰絲構建的通道,如同最純淨的寒冰溪流,緩緩反哺注入沈滄瀾被粗暴抽離後形成的空缺之處!
    這股冰流所過之處,那些被撕扯得疼痛欲裂的經脈,那股如同跗骨之蛆般糾纏的陰寒死氣……如同被溫柔的寒水包裹、撫平、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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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依舊冰冷刺骨,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順暢感!
    像是常年堵塞的死水溝渠被強行鑿開了一道口子,注入了清冽冰冷的活水!雖然這活水本身也是冰寒徹骨,但在北境凍僵的血管裏衝刷時,卻奇異地帶來了一絲微弱的、如同死灰複燃般的……暖意?
    不,不是暖。是僵死麻木的深層組織接觸到冰冷水流刺激後產生的錯覺,一種屬於血液還在艱難流淌、生命尚未徹底絕滅的細微流動感。
    這股冰流溫和而堅定地沿著被強行清理出來的通道流淌,像是在廢墟中開辟出一條狹窄但前所未有的坦途。
    痛楚驟然減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涼的空乏和被清理後的奇異舒暢。沈滄瀾緊繃得如同凍石的身體,終於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鬆弛下去。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皮毛上。
    他的呼吸依舊沉重痛苦,那點金色的瞳孔微微放大,殘留著驚悸,望向那隻懸在身側、掌心冰芒流轉的墨色衣袖。那隻手的動作不再那麽狂暴了,冰魄寒芒的旋轉也恢複了之前的緩慢、精準。
    沈滄瀾閉上眼。身體深處那種被堵塞、被汙穢擠壓的窒息感減輕了。身體還是冷得像冰坨子,但那種仿佛隨時會窒息凍死的感覺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暢通?空泛的冰冷暢通。
    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隨著那股冰魄寒芒的持續旋轉和冰冷溪流的反複衝刷,他體內似乎有某種極其細微、被北境死氣徹底掩埋、幾乎斷絕了的東西,被這股外來的冰冷力量……小心翼翼地撥動著。
    像一根完全鏽死、深埋凍土的枯弦,被一雙裹著玄冰、小心翼翼卻又無比精準的撥子,輕輕擦拭,嚐試著彈撥。
    錚……
    無聲的琴弦嗡鳴在凍透的血脈裏極其微弱地蕩漾開。
    一絲……比北境寒風更細微、更難以察覺的……
    氣?
    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源的顫抖,不受控製地從沈滄瀾凍僵的心房最深處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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