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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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穀訓誡
膝蓋骨縫裏的寒氣像有毒的藤蔓,順著凍透的骨頭向上攀爬,纏得整條腿又麻又木,直往骨頭縫裏鑽的針紮感卻絲毫不減,每次勉強挪動都牽起一片細密的鈍痛漣漪。沈滄瀾咬緊後槽牙,嘴裏滿是鐵鏽味兒,臉頰上那幾道被風幹的淚痕繃得臉皮生疼。他用那根枯槁的枝條撐著冰冷堅硬的地麵,手掌上被木刺紮破的傷口裹著一層薄薄的血痂,沾了灰塵,每一次用力都傳來悶痛。
一步一挪,跟在洛雲歸身後三尺左右的距離,拚命想拉近點。那墨色的背影在飄著零星雪沫的慘白光線裏,像一塊移動的玄冰碑。每次他落後得稍多,洛雲歸的腳步不會停,但速度會恰到好處地放慢一絲,不仔細分辨幾乎感覺不到,卻剛好足夠讓他狼狽地吊在後麵,不至於徹底被這孤峰上嗚咽的風雪吞沒。
下坡路更折磨人。腳下的山道早就被一層薄冰覆蓋,又被新落的碎雪蓋得嚴實,踩上去又硬又滑。沈滄瀾幾乎是蹚著走,腳下不斷打滑,全靠手裏那根醜樹枝死命支著身體才沒摔下去,每一下都震得膝蓋裏的凍傷像裂開一樣疼。他不敢抬頭看洛雲歸,視線死死釘在腳下那片模糊的白。
繞過一處被積雪壓塌了大半的巨石屏障,前方豁然開朗。不再是陡峭逼仄的懸崖絕壁,而是一處深陷的山坳。寒風似乎也被那周圍合攏的灰白山體擋住了一部分,不再那麽呼嘯著往骨頭裏鑽。沈滄瀾下意識地鬆了口氣,那根繃得快斷的弦稍稍鬆弛。
隨即,一股無法形容的氣息撲麵而來。
不是冰冷的寒氣。
是一種更沉、更厚、仿佛沉積了億萬年的……鐵腥味兒?混雜著一種岩石被無數次風雪浸透、又被凍結後散發的、如同亙古墳塋般的死寂土腥氣。濃重,冰冷,無聲地滲透進每一寸空氣裏。
他猛地抬起頭。
幽穀!
四周是被萬年冰雪覆蓋、如同巨大屏風般的峭壁。穀底地勢開闊了許多,覆蓋著及膝深的厚厚積雪,白茫茫一片。但這抹死寂的白,卻被無數……插著的暗影徹底粉碎!
劍。
殘破的劍。
密密麻麻!如同被狂風驟雨摧殘過後、刺向蒼天的冰冷荊棘叢林!
它們就那麽蠻橫地、毫無章法地、或是斜插、或是直挺挺地戳在深厚的積雪中!
有的隻剩半截劍身,斷口猙獰,鏽紅的鐵疙瘩裹著冰殼,倔強地指向鉛灰的天空;有的劍刃扭曲得如同枯死的蟒蛇骨頭,螺旋般地擰在風雪裏;更多的是劍柄早已腐朽無蹤的殘體,劍身被厚厚的鏽垢覆蓋,如同無數被冰封的、早已死透的屍骸,隻留下脊骨般不屈的尖銳鋒芒刺出雪麵!
有些巨大的,簡直如同倒塌的石柱!半截插入雪堆深處,暴露在外的巨大劍體表麵刻滿了深深的、如同被怪物啃噬過的裂口,風雪不斷灌入那些巨大的裂痕,發出鬼哭般的嗚咽!
有些小的,則如同散落的冰錐毒釘,隱藏在厚雪之下,隻露出一點被磨鈍了的幽暗寒芒,閃著不祥的光。
沒有一把是完整的!
劍身扭曲、斷裂、鏽蝕、扭曲……各種姿態,凝固在這冰寒的雪地裏!凝固成一片絕望而悲愴的鋼鐵荊棘之墓!
這些冰冷的殘骸擠滿了整個幽穀。它們身上殘留的鐵鏽,在慘淡天光下顯出暗紅、赭褐、枯黃……如同無數風幹了的陳舊血痂,深深烙印在早已失去鋒芒的劍體之上。
這裏是墳場。億萬寒鐵在此寂滅的墳墓。
刺骨的陰寒順著沈滄瀾的腳底板瞬間竄到了天靈蓋!比孤峰上的寒風更甚!那是一種彌漫在每一寸冰雪、每一縷空氣裏的死氣!一種被無數破碎利刃所詛咒的、永不消散的冰冷怨念!被凍僵的膝蓋關節仿佛瞬間被這種無形的死氣侵蝕,猛地刺痛了一下,身體不由自主地踉蹌,差點一頭栽進厚厚的積雪裏!
洛雲歸的腳步停下了。停在幽穀入口不遠處,雪地上。
沒有回頭。
沈滄瀾趕緊咬緊牙關穩住身體,拄著那根枯枝,有些惶恐地望向她的背影。幽穀裏的森寒死氣如同冰冷的潮汐,一波波拍打過來,幾乎要將他凍得靈魂都縮起來。他下意識地想後退半步,離那密密麻麻的死亡殘骸遠點,可腳下猛地一滑!
砰!
凍得僵硬的身體失去了最後一點平衡,重重地摔坐在了冰冷的雪地上!厚厚的積雪被砸出一個淺坑,冰冷的雪沫撲了他半身,凍得他一哆嗦。
“啊!”膝蓋砸地的瞬間,鑽心的劇痛讓他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聲音不大,卻被這死寂幽穀裏獨有的、如同墳場般凝滯的空氣放大了無數倍!清晰地回蕩開來!
這聲音仿佛是一個信號。
嗡!
一聲沉悶到極致、帶著遲滯摩擦感的震顫,毫無征兆地從幽穀深處、距離沈滄瀾不到十步的一把巨大殘劍深處傳來!
那劍斜斜插在雪地裏,劍身足有門板寬,靠近劍鍔的位置裂開了一道巨大的、貫穿性的豁口,仿佛曾被無形的巨力硬生生砸穿撕開。豁口邊緣不再是鐵鏽,而是凝結著一種深不見底般的暗藍色冰晶。那巨大的豁口,此刻如同一個冰封萬年的凶獸之口,猛地張開了一絲縫隙!發出遲滯而充滿惡意的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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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聲音如鋼鋸來回拉扯腐朽的神經。
伴隨著這令人牙酸的嗡鳴,一道極其凝練、帶著毀滅性鋒銳之氣的森白寒流,如同沉睡凶獸被驚醒的吐息,從那豁口深處猛地噴薄而出!
目標!直指跌坐在雪地裏的沈滄瀾!那寒流掠過之處,空氣無聲塌陷,留下一道扭曲的淡白軌跡,下方的積雪表麵瞬間凝結出大片鋒利的冰晶霜花!
寒氣未至,一股仿佛能撕裂靈魂的銳意已然撲麵而來!沈滄瀾瞳孔驟然緊縮成針尖!那隻露在外麵的眼瞳中,純粹的金色瞬間被死亡的灰白覆蓋!身體僵死,甚至連抬手擋一下的本能反應都被徹底凍結!
就在那帶著撕裂靈魂氣息的森白寒流即將吞沒他的瞬間!
一直背身而立的洛雲歸驟然動了!
並非轉身!她隻是垂在身側、握著枯枝的左手手腕極其細微地向上抬了寸許!
那隻包裹在墨色寬袖裏的手甚至沒有完全抬起!
嗡——!
沈滄瀾隻覺一股更加宏大、更加純粹、如同冰川意誌直接降臨的冰魄偉力,毫無征兆地從他頭頂上方轟然壓下!
那股力量並非針對他!
而是後發先至!精準無比地撞上了那道自破口噴出的撕裂性寒流!
嗤啦——!
刺耳至極的冰屑互相刮擦、碾磨的爆鳴聲在沈滄瀾前方不到三尺的虛空驟然炸響!兩道截然不同的冰寒偉力狠狠撞在一處!
那道撕裂性的森白寒流仿佛撞上了無形的、卻堅不可摧的冰晶壁壘!如同沸湯潑雪,瞬間被撞得倒卷、湮滅、潰散!無數粉碎的、帶有撕裂意誌的細小冰晶如同受驚的蛆蟲,在那碾壓性的冰魄偉力下瘋狂扭動著消散!
幾乎在被碾壓震散的瞬間,那把巨大殘劍豁口深處猛地傳來一聲更加痛苦不甘的、如同瀕死巨獸發出的沉悶嘶鳴!
哢嚓!
豁口處凝結的深藍冰晶表麵,瞬間蔓延開無數細密的蛛網狀裂痕!幾塊指甲蓋大小的尖銳冰屑承受不住內外兩股力量的恐怖對衝,“噗噗”幾聲從巨大豁口的邊緣處剝離崩落,無聲地掉進下方的積雪裏。
噴湧而出的撕裂寒流瞬間煙消雲散。隻剩下那巨大殘劍豁口深處殘留的、不甘的、帶著毒恨般刺骨陰寒的嘶鳴,在死寂的穀底微弱地盤旋、消散。
洛雲歸的手腕早已回到了原位,仿佛從未動過。那股驟然降臨的冰魄偉力也隨之消失無蹤,隻留下空中飄散的幾點細小冰塵證明它曾經存在過。
她依舊背對著沈滄瀾,墨色的身影在無數殘破劍骸前沉默如初。
“這,是劍塚。”
冰冷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不再是之前的單調命令詞,而是平直冷硬的陳述句,不帶絲毫情感波動,如同誦讀一篇冰封萬載的石碑銘文。
沈滄瀾還癱坐在冰冷的雪地裏,嘴唇微微哆嗦著,視線死死盯著那把巨大殘劍上剛剛崩裂出細小碎紋的豁口。膝蓋的劇痛還在持續,胸腔裏的心髒像被一隻冰手攥緊,每一次搏動都帶著窒息般的恐慌。剛才那噴臉的、能撕裂魂魄的寒氣……是從那破口裏噴出來的?這些劍……
“它們曾經,都是雲棲的脊骨。”
洛雲歸的聲音繼續傳來,語速沒有變化,卻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這死寂的墳場中緩慢鐫刻。
脊骨?
沈滄瀾僵硬地轉動眼珠,目光掃過穀底這片無邊無際的殘兵斷劍。那些扭曲的、斷裂的、鏽蝕的冰冷殘骸,那些凝固在風雪中絕望掙紮的姿態……是脊骨?像他那根在北境冰崖被凍裂的腿骨一樣?
“它們的對手,是更強的劍。”
她依舊背著身,聲音穿透風雪而來,字字砸落在殘劍扭曲的鐵鏽上。
更強的劍?沈滄瀾那隻金色的眼瞳裏透著茫然。
“是魔?”
他下意識地,喉嚨裏擠出兩個嘶啞的字音。北境冰蝠爪牙劃過岩石的刺耳聲、冰蠍蝠撲來時那股腐臭腥氣,在他腦子裏閃過。
“是邪?”
“是劫?”
“還是……”沈滄瀾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變成了喉管裏的氣音。他想不通。這些斷劍殘骸,它們的死狀太慘烈了,比冰原下凍僵的餓殍還要破碎。
“是它自己。”
冰冷的回答如同鋼針,猛地刺破他所有混亂的猜測。
風卷著雪沫子,打著旋兒吹過洛雲歸墨色的衣角。她站在這片死亡墳場的邊緣,風雪從她身旁掠過,將她冰冷的聲音清晰地送到沈滄瀾被凍僵的耳邊:
“每一道豁口,都是它貪圖更快的鋒芒,撕開了護身的韌。”
她略略抬了一下右手握著的枯枝,沒有指向任何具體的目標,但沈滄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了那把剛剛噴吐寒流的巨大殘劍的豁口。
豁口邊緣的斷茬,尖銳,參差,如同撕裂後被凍僵的傷口。
“每一次彎折,是它妄想扛下不屬於自己的山,撐斷了劍脊。”
她的枯枝微微劃過一道無形的弧線,指向穀底更遠處一柄從中間部位被強行扭成誇張螺旋狀的殘骸。那劍身扭曲的姿態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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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那些碎成渣的……”洛雲歸的聲音頓了一下,如同冰層短暫的開裂,“是它們連什麽是‘劍’都未曾搞清,卻急不可耐地咆哮著要斬斷眼前的鐵柱。”
冰冷的話語像鑿子,一下下敲打著沈滄瀾凍僵的意識。他望著那柄扭曲如枯蛇骨的殘骸,又艱難地轉動視線,望向腳下積雪裏半埋著的、隻剩下手指長一塊扭曲殘片的小小碎渣。他的目光最後又回到了身前幾步外那把巨大的豁口殘劍上。
貪?韌?山?脊?
他腦子裏嗡嗡作響,像塞滿了北境的凍土塊,又冷又硬。這些字眼他都模模糊糊地知道一點,但把它們和眼前這些冰冷恐怖的死東西連在一起……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了那把巨大殘劍接近劍柄的位置——那是剛才豁口噴吐寒流、又被洛雲歸彈指間壓回的地方。
冰藍色的殘晶碎片散落在漆黑的劍脊根部。他眯起眼睛,視線艱難地穿透飄飛的雪沫。
在那深藍近黑的劍脊根部,殘存的冰屑碎片覆蓋之下,似乎……銘刻著兩個字跡?
不是刻在劍身上的,更像是被某種極其古老銳利的刻痕,硬生生鑿進劍脊深處!
那痕跡已經被歲月和厚重的鐵鏽覆蓋了大半,又被冰晶模糊,極其難辨。
但在剛才那巨大力量的對衝下,冰晶被震落,鏽跡被剝離了一小塊。
露出斑駁鐵鏽下一點點……極其暗淡的古拙筆畫痕跡。
像是兩個字?
沈滄瀾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想再看清一些,但那把殘劍如同被驚醒的、充滿了毒恨與不甘的凶靈,劍身深處又隱隱傳來了一聲極其微弱、卻帶著撕裂氣息的嗡鳴!穀底冰冷刺骨的死氣驟然變得更加濃重!
那股森寒壓迫感再次席卷而來!沈滄瀾被凍僵的身體狠狠一顫!目光瞬間從那劍脊根部的模糊刻痕處移開!
“守不住自己的心。”
洛雲歸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宣告最終判決的鐵錘,重重砸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砸在滿穀嗚咽的寒風與殘劍之中,每一個字都帶著萬年玄冰的絕對冷硬:
“劍,就是別人的磨刀石。”
話音落下,那幽穀深處殘劍發出的微弱嘶鳴也仿佛被這冰冷的話語凍結,不甘地徹底湮滅在呼嘯的風雪裏。
整個劍塚陷入一片更加深沉冰冷的死寂。隻有風掠過殘劍刃口的嗚咽和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響交織。
洛雲歸不再言語。墨色的身影如同釘在雪地上的玄冰界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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